第175節(jié)
程伯獻垂頭,以為姬澤會繼續(xù)開口詢問一些事情,卻不妨等候片刻依舊不聞聲音,忍不住抬頭望向御座,見天子坐在御案前,面色神色微微怔忡,小心翼翼拱手問道,“圣人,如今大周糧倉累滿,朝臣齊心,軍士也全心待戰(zhàn)。按理說您討伐河北的雄愿即將實現(xiàn),您瞧著些不豫,是否還有擔(dān)心什么臣沒有想到的地方?” 姬澤聞言微微詫異,隨即撫頭泛起一絲苦笑,“竟連愛卿朕只是想著,為了對河北發(fā)動這一戰(zhàn),朕隱忍謀劃良久,雖如今終于完成了七七八八,但期間諸多人苦痛犧牲,心中思忖,總覺得很是過不去?” 程伯獻乃是武人心思粗豪,只隱約猜著天子所指的與那位遠嫁和親的郡主相關(guān),不曾深想,笑著道,“圣人說的是。好在朝中上下協(xié)心努力,總算了這么多年,總算是卓有成效。待到大勝河北,威懾天下,想來那些人知道了也會欣慰的!” 姬澤怔了片刻,輕輕道,“也許吧!”聲音悵然! 殿中宮燈烈烈燃燒,伸手在最后一份詔書上欽蓋了旨意,方命內(nèi)侍將天子印璽封印,如此就進入年節(jié),天子休政,直到來年正月初六方開印重新理政。朗聲道,“今兒天色不早,盧國公回府好好歇息,過個好年,待到明年怕就沒有讓您這般悠閑的日子了!” 程伯獻揚聲大笑,“圣人謬贊,臣雖年老尚能戰(zhàn),已經(jīng)盼著這一日很久了!” 除夕夜宮中花團錦簇,宮宴燭火通明,姬澤坐在主座之上,瞧著滿座妃嬪嬌花軟語,不知怎么的索然無味,飲了王合雍敬的一盞酒后,就自行走了。夜中宮殿長廊之上掛滿了大紅色的燈籠,充滿年節(jié)喜氣,歡喜氣息沸沸揚揚,姬澤走在其中,卻不知怎么的,心中生出一種強烈的空茫之感,捫心自問,卻自己也不知這種空茫到底從何而來。 二月長安雪后初晴,天子領(lǐng)宮人游芙蓉園。 盛大的皇家儀駕出了太極宮門,一路沿著夾城向長安東南方向行走,直至芙蓉園大門前止息。園丞王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門前迎駕,奉著天子與一眾后妃入了紫云樓,命樓中奉好炭火佳肴,領(lǐng)著從人退讓,不敢擾了天子興致。 姬澤飲酒暢快之際,瞧著園中蒼茫朗闊的雪景,忽生了興致,抬腳向外,“樓中無趣,朕自出去走走。” 芙蓉園雪景蒼茫,遠山呈現(xiàn)一抹蒼白的雪色,亭臺花草之上俱都罩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姬澤只著一件玄色織銀盤龍紋袍子,皂靴踏在園中積雪之上發(fā)出沙沙聲響。梁七變領(lǐng)著一眾從人隨侍在后。冬日的曲江沒有流水湯湯景象,結(jié)著厚厚冰雪,在陽光下閃耀著耀眼白光。一陣北風(fēng)卷著枝頭的雪花吹襲而來,兜頭襲在姬澤身上,姬澤精神陡然一振,朗聲笑道,“紫云樓中醇酒春暖,雖然也好,但芙蓉園冬景料峭,卻也讓人心生精神?!?/br> 梁七變奉承笑道,“大家說的正是道理。奴婢也覺得在這外頭走一陣子,精神清醒了些。 曲江在紫云樓下鋪陳,如同一條寬敞的帶子,在東南處略微折了一折,形成了一個小小河灣。梅樹枝干粗壯,枝條橫逸斜出,曲橫遒勁,厚重的白雪壓于其上,幾乎要將枝條壓彎。顯出一種生機傾頹之勢來。 姬澤憶及這株梅樹乃是阿顧當(dāng)年在芙蓉園手植。那是阿顧初回長安那一年的春三月,繁花綠柳,樹鶯啼啾,皇家第一次率眾游園,眾位宗室姐妹都在園中嬉笑取樂,阿顧將一株梅樹親手植在河灣之處,面頰沾染了一絲泥土,染著因為勞作而泛起的紅暈,生動活潑生機勃勃,回頭瞧著自己,荔枝眸湛然生光,猶如萬千星輝落在其中。 那時節(jié)一切圓滿如夢境,皇祖母尚在世上,丹陽姑母亦是坐在一旁,笑意盈盈的望著自己和阿顧。 如今,數(shù)載光陰過去,物是人非,太皇太后和丹陽姑母先后去世,阿顧也已遠嫁河北,與自己遠隔關(guān)山之遙。他立在當(dāng)初阿顧手植的這株梅樹之下,忽覺一股劇烈的心痛從心口泛出,痛的自己幾乎立不住腳,伸手扶著一旁的梅樹枝干。 “大家,”梁七變侍立在一旁,見了天子痛楚神色,登時變了臉色,扶著姬澤輕聲問道,“可是您的頭風(fēng)之疾又犯了?” 梁七變的聲音從耳中投入,似乎很遠,似乎又是很近。他聽的模模糊糊,仔細睜大眼睛,想要從面前泛黑的視野中看清楚一些東西。 風(fēng)疾? 是了。自阿顧離開長安后,自己似乎每次犯起風(fēng)疾,都與這個心念少女有關(guān)。思念情念翻滾越是深重,頭痛暈眩就越是厲害。阿顧遠嫁至今已經(jīng)年余,這頭痛之感非但一直沒有減輕,甚而愈發(fā)嚴重。甚至今日自己立在阿顧手植的這株梅樹之下,不僅頭部疼痛,竟連心都絞在了一處,痛的自己幾乎熬不過來。這究竟是為什么? 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一片茫然,然而阿顧的音容笑貌卻又在茫然的腦海心上浮現(xiàn)出來,活色生香,宛如觸手真實。陽光春日的午后,綠草如茵,花開如織,少女坐在花叢之中,形容清瘦背脊挺直,面容泛著紅潤光暈,琉璃眸光華燦燦,瞧著自己湛然一笑,容顏燦若春花,面上顯著細小的汗毛,毛茸茸的十分可愛。他情不自禁唇角翹了一翹,只覺心中喜樂溫婉,想要將女孩兒抱一抱,親吻她緋紅的唇瓣。 等等。姬澤心生駭然。 若他當(dāng)真是將阿顧一直當(dāng)做自己的meimei,為何會產(chǎn)生這種男女間的欲望? 北風(fēng)撲簌簌吹過梅樹,一簇雪花從枝頭落下,落在姬澤的肩頭,冰涼冰涼,如同巨石貫頂,電光火石之間忽的明白過來:自己對阿顧從來不是兄妹之情,而是刻骨銘心的男女之愛。 明白過來自己的心中真實情感的一剎那,姬澤恨不得自己直接死去。 世人傳唱姬家男兒多出情種,一旦情感入心,生死以之。太宗、高宗、英宗、仁宗皇帝都曾深愛女子,一生一世心志絲毫不曾移動半分。他年幼之時也曾目睹過神宗皇帝對唐貴妃的曠世愛戀,心中卻著實不能明白,世上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感情,讓父親癡之狂之,甚至忘卻了為人君王、父兄的責(zé)任所在;貞平二年四月,自己夜半收到十二皇弟和十皇妹夜宿白云觀逆?zhèn)惖南?,趕往白云觀,十二皇弟姬洛跪在自己面前,面如死灰,朝自己慘然而笑,說自己與十皇妹自幼一處長大,感情深厚,明知不該,卻至死不悔。 “若沒有了阿鵠,皇兄,我這輩子,只怕都沒有可能再快樂了!” 他瞧著面前哀哀哭泣的弟弟,心中憐惜之余,不自禁升起一絲惘然之意:自己這輩子是否有可能愛上一個女子,像父皇愛著唐氏貴妃、十二皇弟愛著十皇妹那般深刻入骨,至死不移呢? 時至今日,他在曲江灣凋萎的梅樹下,身體綿延的疼痛之中終于痛徹心扉的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并非沒有愛人,只是這份愛戀生發(fā)于年少相處、耳鬢廝磨之間,沉淀于骨血心脈之中,被深重的理智層層掩藏,自己年輕又太過放縱自負,根本不懂得愛一個女子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只將之當(dāng)做了兄妹之情。 明白過來自己的心意,姬澤瞧著芙蓉園滿目寥廓蕭瑟冬景,忽的蕭索的笑起來。 這輩子,原來他也曾深愛過一個少女,滲入骨血,轉(zhuǎn)作平常模樣,反而無法察覺。因此當(dāng)初決定讓她去和親,身體明明抗拒這個決定,頻繁發(fā)出痛楚警告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錯誤的事情,偏偏理智無法察覺,于是竟自親手將自己深愛之人送去了那樣虎狼之地。 深切的痛悔之情讓他神色變的十分猙獰,忽的大聲吩咐,“速傳芙蓉園園丞過來?!?/br> 梁七變瞧著皇帝的眸子赤紅,猶似要噴出火來,嚇了一跳,連忙聽命前去。芙蓉園園丞王修腆著個大肚子快速的奔到了河灣之上,在姬澤面前跪下,“微臣參見圣人?!?/br> 姬澤問道,“這株梅樹至此已有數(shù)年,為何如今隆冬時節(jié)應(yīng)是花開之日,竟未見絲毫開花之意?” “回圣人的話,”王修恭謹回答,“這株骨里紅乃是宜春郡主八年前種植,蘊養(yǎng)三四年后已然漸漸開花,一年比一年茂盛,貞平元年那一年紅梅開的特別好,宜春郡主那年冬日也來瞧過,很是喜歡。囑咐了園丁好生照料。園中上下謹記郡主吩咐,時時日日放在心中謹慎照料,只是前年長安冬日嚴寒,骨里紅受了凍損了根莖傷了元氣竟不再開花,到如今也未恢復(fù)元氣。微臣等百般施救也沒有辦法?!?/br> 姬澤聞王園丞的言語,心中忽生一片極致惶恐:貞平二年那一年阿顧遠嫁河北,心如冰雪,這株梅樹也在那一年里受了嚴寒凍傷不再開花,阿顧在遙遠冰冷的范陽,是否也如這株骨里紅一樣,生機漸漸委頓,不復(fù)光澤?這種惶惑之意絞動著他的理智,無暇顧忌其他,嘶聲吩咐,“速速召集宮中太醫(yī)及園丁老手,前來會診這株梅樹,朕要瞧著這株骨里紅以最快速度重新開花,恢復(fù)元氣?!?/br> 王園丞瞧著姬澤駭然的神色,心神失守,連連磕頭,“臣這就去。這就去?!迸榔饋磉B跪帶爬的退下,很快糾扯來一大班人圍著這株骨里紅治療,絞盡腦汁想法子讓骨里紅重新開花。 清朗的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收起的雪花重新飄落下來。北風(fēng)吹的年輕皇帝的大氅直直飄浮,雪花細小如骨點,打在枯憔的梅樹上,復(fù)又打在天子的發(fā)絲眉宇之上,迅速覆蓋一層淡淡的白色。姬澤卻覺心中情緒洶涌,根本蓋不住,喘息幾刻,忽的大笑起來,笑容中充滿傷感自嘲之意,“七變,你說,朕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貨?” 梁七變常常跟在姬澤身邊,倒也猜度著一些姬澤心意。瞧著姬澤此時神色,一時間竟自無言。 紫云樓上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間天地吹來的冰雪寒意,宮燈光暈溫暖,衣裳輕薄的歌舞伎在席間歌舞,暖意熏然。王合雍眉目微微蹙起,瞧了瞧外頭重新下起的雪色,擔(dān)憂姬澤,吩咐道,“雪下的越發(fā)大了,圣人還在外頭沒有回來,取了圣人的大氅咱們出去尋一下。” 丹砂恭敬的應(yīng)“是”。 一旁酒席之上,薛修容坐在側(cè)位,一身絳色宮裳姿容風(fēng)流嫵媚,瞟了王合雍一眼,捧著手中琉璃酒盞一飲而盡,眸光中露出不屑之意。 王合雍取了從紫云樓中出來。天空色澤陰沉,雪下的越發(fā)大起來,園道之上風(fēng)吹的幾乎難以前行?!斑@么冷的天,”丹砂道?!笆ト巳羰乔埔娏嘶屎蟮钕逻@般關(guān)心御體,定是感動殿下心意?!?/br> 王合雍道,“本宮不圖旁的什么,只要圣人身體安康,我就知足了!” “皇后賢德,”徐尚宮道,“微臣想著歷來朝代賢后,如殿下您這般也不外如是了吧!” 王合雍聞言唇角泛起微微笑意。不知不覺行到曲江之側(cè),抬頭張望,見著大雪紛飛之下江景寬闊,一株崎嶇寒梅獨自立于曲江河灣之上,單薄渺小。姬澤負手立于梅樹之下,面上神情癡狂,狂猛的北風(fēng)吹的他玄色的衣襟零單,胸前的織銀盤龍炫奪幾乎要騰飛而上。 王合雍隔著百步江雪之景遠遠的望著一岸之遙梅樹下癡狂的男子,幾乎在一瞬間便明白過來:他明白了對阿顧的心意。 這些年一路陪著這個男人,心中早存有一些預(yù)感,之時在瞧見姬澤面上交錯的悲喜神情之時,方確認了這一事實。 曲江河灣中風(fēng)雪惶惶,姬澤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意,正處在情緒激動之間,如何發(fā)現(xiàn)的了百步之外的王合雍? 王合雍望著姬澤,心中一絲酸楚之意泛出。這一刻,他終于明白自己的心意,為著從前時光的流逝和錯待傷悔不已,可曾知道,一水之隔外,自己這個皇后一縷芳心也全系在他這個皇帝夫君身上,如他愛著顧氏一般真誠熱烈的真誠熱淚的愛著他,至死不渝,百死無悔? 風(fēng)雪無情的吹,吹的人透心的涼。丹砂呵了呵手,抱著天子的大氅,懵懂問道,“殿下,圣人就在那邊,咱們怎么不過去呀?” 王合雍搖了搖頭,“沒有必要了!”轉(zhuǎn)過頭來緩緩向回行,心中麻木傷感,悠悠道,“咱們回去吧!” 第213章 三二:散思蓮子間(之妾意) 北方厚重的雪色倒影在朝華居的窗紗上,形成一種明麗的色澤,阿顧坐在酸枝梨花和月榻上里,想著當(dāng)日雷鳴寺中馬鐘蓮對自己提起的那一句“掌中寶”,百思不得其解。 雷鳴寺相遇本屬意外,馬鐘蓮瞧著并不像是無中生有之人,這一句“掌中寶”應(yīng)當(dāng)意有所指。世上常用“掌中寶”形容男子心中珍愛的女子,此語許是暗示孫沛恩心中有傾心之女子。但自己瞧著孫沛恩卻并不像是耽于女色之人,棄妻再娶顯然對發(fā)妻馬氏并無尊重之意,北園之中雖養(yǎng)著幾個侍妾,平日里也常常過夜,待之情分比與自己親昵不少,但瞧著也不過是嬉戲之意,并無特別寵愛的模樣。 阿顧思前想后,馬鐘蓮這一句所指竟是不知所落何處。 長安深重的雪花如同鵝毛一樣撕扯,鋪天蓋地的下著。姬澤冒著大雪從芙蓉園回宮,容色冷硬,星夜召延平郡王姬璋入宮,“……房州一應(yīng)事體先前本由王叔安排,即刻加速安排,讓孫炅得了那人去?!?/br> 孫炅坐攬河北三鎮(zhèn)四地,集結(jié)大量兵力,勾通邊地外族,對著大周腹心之地虎視眈眈。野心早已經(jīng)昭然若揭,只差了一個舉起反旗的理由,便會撕下和善的臣工面具大舉起兵。姬澤沉心應(yīng)對,積極備戰(zhàn)的同時,也遣行人司前往房州,擇一人偽裝為英宗皇帝庶孫“姬演”,留下一些“身世”的蛛絲馬跡并巧妙傳遞到孫炅手中,從而吸引孫炅的注意力,變相將作戰(zhàn)時點掌控在自己手中。 兩儀殿雙龍吐珠背屏金碧輝煌,莊嚴肅穆,姬澤坐在其間,面色沉郁如冰冽鐵塊。他素來心性決斷,講究的處事哲學(xué)是積極進取,便是發(fā)覺自己做錯了事情,也絕不容許自己長久的沉浸在悔恨情緒之中,而是會立即振奮精神彌補挽回前錯。如今既是發(fā)覺了自己對阿顧的鐘情之意,便絕不允許她繼續(xù)陷落在河北之地,而是想要將她迎回自己身邊。 “姬演”此子的投入,猶如一粒水濺入油鍋之中,頃刻之間絞動天下大局。大周與河北大戰(zhàn),涉及天下數(shù)十萬兵馬,千百萬百姓的生活,眼看就在眼前。饒是姬璋經(jīng)歷過大事,見過大世面,聽聞皇帝這一吩咐,也不由心驚rou跳,舔了舔唇拱手,“圣人,茲事體大,可要在和政事堂再商量商量?” “朕已經(jīng)決定,”姬澤冷笑,沒什么好商量的!” “這場戰(zhàn)早晚是要打的??偸且虚_頭的時候,若是一直畏首畏尾,拖拖拉拉,失了士氣,最后也不知落的個什么收場。倒不若一輩子都別開始,索性不要戰(zhàn),便將大周半壁江山劃給孫賊算了!” 他微微仰頭,眉宇之間露出睥睨天下的氣勢,“如今大周與河北雙方對峙,虎視眈眈,孫炅既沒有膽子反,朕就送他一個造反的由頭,讓他下定決定起兵。朝廷備戰(zhàn)已足,以討逆的名頭對應(yīng),以逸待勞,有利于收束局面,收攏天下民心。到時候壓制逆賊,再揭穿‘英宗庶孫’的假象,孫賊實力道義兩方都輸個徹底,自會一敗涂地,有利于咱們收拾殘局!” 姬璋攝于姬澤君威,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誠心誠意應(yīng)道,“臣領(lǐng)命?!贝筇げ酵顺龅钊?,轉(zhuǎn)身出去執(zhí)行姬澤的指令。 兩儀殿肅然,青銅宮燈燭光火照,竟殿中玄色的帷幕照的柔軟。 姬澤想起阿顧,心中一軟,鳳眸眸色柔和。 無論自己是想要中興大周富國強兵,還是要得回心愛的女子,這一場大戰(zhàn)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但若是大周與河北當(dāng)真開戰(zhàn),阿顧失了大周郡主身份的尊貴,在河北怕是會很吃一絲苦頭。他心眷阿顧,卻不敢透露一絲一毫在意,怕讓人瞧出了痕跡,此后拿著阿顧當(dāng)要挾自己的利器,反而更增添了阿顧危險。細想阿顧如今在河北受苦之狀,竟是坐臥不能安寧,揚聲道,“來人,宣內(nèi)侍少監(jiān)馬燮!” …… 北地冬日消散,白楊枝頭露出第一縷淺淺的綠意。朝華居廂房下人房門前,少女微微仰頭,面容如春花一般綻開,笑著應(yīng)對了身邊姐妹,方進了屋子,對著燈下展開藏在懷中的紙條,瞧著其上司主發(fā)來的指令,怔了良久,面上凝出一段凄涼笑話。將紙條揉爛了,置在案上水盞中,瞧著一點一點在盞中漚盡,仰頭吞進肚子里。 春日孫府景色漸漸明朗。蕊春與銀鈿提著花籃經(jīng)過廊道,“……如今河北局勢復(fù)雜,聽說三鎮(zhèn)兵馬調(diào)動頻繁,府中人人氣勢高漲,對咱們郡主也越來越少恭敬了!”銀鈿聲音憂心忡忡,抬頭瞧了蕊春明媚如春花的容顏一眼,“如今這等狀況,咱們只謹言慎行,少給郡主惹麻煩!” “銀鈿jiejie的話我明白,”蕊春隨在銀鈿身邊,聲音馴順,“咱們只守著朝華居的一畝三分地,少出來走動就是?!?/br> 銀鈿綻放笑意,“你能夠這般想就好了!” 說著話長廊一轉(zhuǎn),便要進入朝華居,正逢著此時孫沛恩一身戎裝入了北園,二女忙退到一邊,朝著孫沛恩行了一禮,恭敬道,“奴婢見過將軍。” 孫沛恩隨意點了點頭,大踏步邁向前方。經(jīng)過二人身邊之時,蕊春忽的腿一歪,“哎喲”一聲驚呼,向著一旁傾倒而去。孫沛恩猝防之間,想要竟少女推開,瞧見蕊春花容月貌,手上動作一轉(zhuǎn),抱了個滿懷。 蕊春呆了片刻,臉上登時飛紅,掙扎著要在孫沛恩懷中起的身來,“奴婢多謝將軍?!?/br> 孫沛恩笑笑瞧了瞧自己的指尖,只覺指尖尚留存著少女馨香的香氣,和氣道,“園中路滑,以后走路可要小心點兒?!?/br> 天光照耀在朝華居鮮亮的門楣之上,阿顧一身家常衫子坐在臨窗炕上,瞧著閨蜜長樂公主姬紅萼寄給自己的書信。 姬紅萼遠嫁晉北,與駙馬薛斛理念不合,成親后已經(jīng)吵了無數(shù)架。索性不理會夫君,自娛自樂,領(lǐng)了一隊召來的赤巾侍女,日日在晉北平原上奔馬射獵,好不快哉!阿顧瞧著姬紅萼書信上描繪的晉北平原莽蒼氣息,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嘆了口氣,合上信箋。這世上男女做了一處,關(guān)系如何,都是一門角力學(xué)問。按說薛斛不過是太原薛氏普通男子,得圣恩公主下降,自當(dāng)感恩戴德,以公主為尊。偏其看輕了幾分女子,又逢天子命長樂公主設(shè)府于晉北,便覺公主下降乃天子有意加恩于太原薛氏之舉,不免心中便自尊了幾分;然而姬紅萼性情自強,心中所系男子乃是楚王,不得相守,只隨意嫁了薛斛,二人一處,自是不可能夫妻恩愛,姬紅萼不能從夫妻關(guān)系中得到慰藉,索性揮灑性情,帶著一隊侍女奔馬射獵,倒是圓了她自小的紅妝好武的夢想。 便是自己,怎么著也是個郡主,若是嫁的是旁的普通男子,如何不能隨心所欲的過日子?如今卻嫁到范陽孫氏,成為聯(lián)系大周和河北兩地和平的紐帶,便也只能虛端著郡主架子,對孫沛恩的行止約束不得。 心思恍然間,忽聽得外頭傳來微微嘈雜之聲,不由的蹙起眉頭。 賴姑姑立在一旁,面上亦顯出不悅神色,躬身道,“老奴出去看看?!背隽撕熥?,外頭聲音登時靜默下去,過的片刻重新回來,蕊春和銀鈿更在身后進來,銀鈿臉上憤憤不平,蕊春眼睛紅紅的。 “郡主,”銀鈿朝著阿顧道了禮,等著蕊春道,“奴婢瞧著蕊春這個小蹄子不安好心,剛剛在園子里姑爺經(jīng)過,她和將軍拉拉扯扯?!睉崙嵅黄降?,“前些日子我就瞧著她臉紅撲撲的,一副春心萌動的模樣,還生怕自己錯怪了她,今兒出了這等事情。果然如此。” 蕊春立在原地,面色煞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知道,適才我腳疼摔了一下,孫將軍不過是扶了我一把?!杯h(huán)視周圍,“我知道,我的容貌是生的美了些,可這也不是我的錯。難道我就應(yīng)該因著這個而被你們冤枉么?” 硯秋立在屋子里,瞧著蕊春這般帶刺態(tài)度,心中生氣驚惶之意,厲聲斥道,“蕊春,閉嘴,你這待郡主是什么態(tài)度?” “不必你做好人幫我,”蕊春冷笑,狠狠打掉“咱們都是一起進來在郡主跟前服侍的,你以為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資格教訓(xùn)我?” 硯秋聞言氣的渾身發(fā)抖,指著蕊春道,“好,好,我一心為你,竟不知你是這般看我的。”心灰意冷之際,“既是如此,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 阿顧坐在屋子里,聞言仔細瞧了銀鈿和蕊春的神情一會兒,吩咐道,“好了,這件事情我知道了,蕊春一個人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吧!” 銀鈿素知道阿顧平日偏袒蕊春,聞言以為阿顧打算輕饒了蕊春,面上露出一絲不忿之色,張了張嘴,到底害怕阿顧威嚴,只得低下頭請,輕輕應(yīng)“是”,隨著眾人退下。 過午的陽光射過窗欞,照在內(nèi)屋中,鋪設(shè)出一條光帶。屋子里一時之間只剩下阿顧和蕊春兩人,蕊春抬頭倔強道,“難道連郡主也覺得奴婢是這樣的人么?” 阿顧不語,只是望著蕊春,眸中閃過一絲憐惜之色,“你已經(jīng)決定好了?” 蕊春聞言面色一變,低下頭去,“奴婢不明白郡主說些什么?!?/br> “你不明白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阿顧道,低頭望著自己白蔥蔥的指尖,“這世上能為家國獻身蹈死之人,總是高尚值得欽佩,我雖自己不肯多做一些什么,但是瞧見旁人如此,總還是愿意成全的?!?/br> 蕊春聞言眸中淚光閃爍,“郡主是個好人,是奴婢沒有福分,不能多在您身邊伺候一陣子!”在屋中地上跪下,“讓奴婢給你多叩幾個頭吧!” 阿顧捧著面前的茶盅,目不抬頭,聽著下頭衣裳索索,接著片刻傳來頭觸地的聲音,咬著嘴唇,忍住心中酸澀之意,忽的揚聲吩咐,“來人,將這個賤婢拖出去,狠狠打二十板子!” 朝華居中郡主侍衛(wèi)聽了郡主吩咐,轟然應(yīng)聲,徑直推門入內(nèi),將蕊春倒拖了出去,蕊春凄然的聲音傳來,“郡主,奴婢知錯了,您就饒了我這次吧!”阿顧回頭只做充耳不聞,屋子外頭很快傳來撲撲的板責(zé)聲,蕊春的動靜低了下去。 過的片刻,碧桐從外頭進來,面色一片雪白。稟道,“郡主,蕊春已經(jīng)責(zé)罰過了,如今回了自己屋子養(yǎng)傷,怕是好一陣子不能起身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