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村人都說六子哪是娶了個婆娘,這分明是請了尊神回家供著。 仲春初四日,□□正中分。 春分正是踏青野游的好時候,對山村眾人來說更是挖野菜的好時候,因著村子里曾有人挖錯野菜導致中毒受了好大一番罪,這兩年村里人挖野菜時都會叫上蘇妍,請她幫忙分辨。 也是因此,蘇妍才頭一回見到了姚瑤。 與村里粗布短打各個胳臂間挎著籃子手里帶著小鏟子的婦人們不同,姍姍來遲的姚瑤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她著蔥綠撒花煙羅衫月白挑線裙,腰間壓裙的藕荷色絲絳隨著走動款擺,描眉涂腮,硬是將原本五分的顏色提成七分。 見她如此裝扮,幾個婦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道:“這哪是來挖野菜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出來踏青了!” 姚瑤裊裊娜娜而來,視線在粗布短打青布巾包頭的眾婦人身上掃了一圈,眼里浮現(xiàn)一絲不屑,本就微揚的下巴抬得更高。 然而下一刻,她視線一頓,面上流露出愕然,隨即眉梢緊鎖,眼里流露出深切的不悅。 只見一眾粗布短打的婦人中,有一人著天水碧窄袖短衣束口長褲,滿頭墨發(fā)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在腦后,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顧盼之間玉然生輝,靈動粲然如山野仙靈。 那人身旁的男子,朗眉星目容貌俊逸,竟是她此生見過的皮相最為出眾的男子,而此刻,男子的眼里全然是他身旁的女子。 看著男子全心全意的注視著那女子,竟連一絲目光都不落在自己身上,姚瑤恨恨咬牙,隨即想到什么,她不屑一笑,強逼自己移開視線—— 皮相長得好又如何?不過一個傻子。 感受到落在身上令人不適的目光,蘇妍淡淡瞥了一眼姚瑤,側(cè)身避開她的注視,扭頭對一旁的仲康夏花道:“咱們走吧?!?/br> 夏花興致高昂的揚揚手里的竹籃,大力點頭,“嗯!” 仲康面無表情的瞥了夏花一眼,顛顛的跟上蘇妍的腳步。 一眾婦人成群結(jié)伴進了林子,唯有姚瑤一人還留在林子外,她憤恨的跺腳,暗自咒罵一句,滿臉不愿的進了林子。 春日正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經(jīng)過*枝葉一冬的滋養(yǎng),現(xiàn)下林子里生機盎然,野草小樹蓬勃生長,嫩嫩的枝椏伸到處伸展。 眾人穿得皆是易于行動的短打,在林子中行走很是方便,可姚瑤為了艷壓群芳今日特地挑了自己最美最好的衣裳來穿,廣袖長衫挑線裙子以及腰間的絲絳時不時便會被草木枝椏勾掛,如此重復幾次,便是再得體驚艷的裝束都會平添幾分狼狽。 在腰間的絲絳再一次掛上林子里的灌木時,姚瑤低咒一聲動作粗魯?shù)慕庀陆z絳丟棄在地上,而后抬頭看向隊伍前列行動敏捷的蘇妍,眸子里滿滿是嫉恨和不甘心。 她一定是故意挑這種難走的路走,就為了給她難看! *** 那抹視線又落在蘇妍身上,她細眉微擰,強忍著心里的不適挖下手邊的莧菜,蓐下一把種子朝身旁一位婦人道:“吳嬸,吳叔這兩天不是得火眼了嗎?用水煎點莧菜種子喝了就沒事了,不用吃藥。” 吳嬸雙手捧著蘇妍遞給她的莧菜種子,驚喜道:“還有這法子?以前咋沒聽說過呢!” 蘇妍溫婉一笑,言道:“我前兩天在醫(yī)書上看到的,是個偏方,不過吳嬸只管放心,不會有事?!?/br> “喲!偏方啊,這可不能隨便用,萬一出個啥事,你能擔待得起?還說自己是大夫呢,隨便看個啥就讓別人試……” 霍地,一道語氣不善的聲音傳來,蘇妍扭頭一看,原來是姚瑤。 蘇妍在方才第一眼見到姚瑤的時候就覺得她似乎對自己存著很大的不滿,如今看來確然是。 “我蘇妍姐不說自己是大夫,難不成你是?”一旁的夏花無力翻了個白眼,嗆聲道。 “就是啊,陳家媳婦,這么多年蘇大夫從沒出過錯,我相信她!”吳嬸朝姚瑤善意一笑,道:“咱這幾個村子平時有誰有個啥毛病都是蘇大夫瞧的,保管好使!不信你問問六子就知道了,相信蘇大夫保管沒錯的!” 吳嬸這一番話本是想勸姚瑤,殊不知她話語里提到六子的事更是讓姚瑤對蘇妍又添一分不滿,看她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 慣會勾搭男人的狐媚子! 作為十里八鄉(xiāng)少數(shù)的幾個有功名之人的女兒,姚瑤這前半生的日子可謂是過得順風順水無半分不順心。 姚母被診出身懷有孕那日恰是姚秀才得中秀才之日,姚秀才便將姚瑤當做自己的福星,對這個而立之年才得來的獨女極盡疼寵,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生怕她受半分委屈,身邊的人對姚瑤亦都是捧著哄著,唯恐開罪于她。這才養(yǎng)成了姚瑤這般自負自傲以自我為中心的性子。 何況,與小鎮(zhèn)尋常女子不同,姚瑤是跟著姚秀才讀過幾本書的,是以,姚瑤素來覺得自己與其他女子不同,甚至打心底里看不起一般的農(nóng)戶女子,認為她們粗鄙可笑。 情竇初開之時,姚瑤也曾憧憬過未來夫婿的模樣,他高大,英俊,文武雙全,對她癡心相付…… 可讓姚瑤沒料到的是姚秀才竟會將她許配給一個農(nóng)戶人家,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公爹是里正又能如何?還不是要每日起早貪黑侍弄那幾畝地! 她哭過鬧過,甚至絕食來表明自己反抗的決心,可最終還是拗不過姚秀才,只得穿上嫁衣坐上花轎成為陳家新婦。 新婚之夜姚瑤總算見到她的夫君,雖不是她心中所念所想的模樣,卻也是容貌端正體格健壯。 既已嫁了,如果他好生待她,那她便好好跟他過日子。姚瑤閉著眼感受著身上之人濃烈的男性氣息,這般想道。 然后,她聽到耳畔一聲呢喃,“阿妍?!?/br> 洞房花燭夜,她新婚的夫婿醉意熏熏趴在她身上,喊著別的女人。 看著蘇妍精致姣好的面容,姚瑤幾近把手里的娟帕絞爛—— 不過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女,憑什么跟她比! 到底還是未曾經(jīng)歷過深宅大院勾心斗角的,姚瑤所思所想盡數(shù)表現(xiàn)在臉上,竇憲站在人群之中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姚瑤,將她面上的憤恨不甘收入眼中。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早已帶著小嬌妻離開,是以并不知道六子何時娶妻,娶的又是何人,如今看來,這位陳家新婦亦不是個好相與的。 竇憲危險的瞇了瞇眼。 若這姚瑤乖巧識相也就罷了,否則…… 他既已對劉寡婦下手,再多一個姚瑤也不算什么。只要他的小嬌妻平安順遂。 姚瑤對蘇妍不的不喜太過明顯,同行的不少婦人看在眼里,當場未說什么,回到家卻免不了又是一番議論,一時之間陳家成了虎峰村家家戶戶飯桌上的談資。 *** 春日在繁忙的耕種中悄然過去,四月,漫山的杜鵑盛開映得整片山坡紅彤彤一片,微風拂過如火翻浪,甚為動人。 蘇妍及笄禮前一日,春娟陪著她坐在院中聊天。 楊俞然去縣里參加院試,要三日后才回來,春娟心中掛心又不知與誰說,恰好蘇妍請她做及笄禮的贊者,春娟干脆便回來住幾天。 “春娟姐,別擔心,楊俞然有真才實學,又肯下苦功。”見春娟心不在焉,蘇妍不由寬慰她,“你啊,就等著做你的秀才夫人吧!” 春娟聞言一笑,剜了蘇妍一眼,嗔道:“什么秀才夫人,凈瞎說!還不一定吶!二叔考了十二年才考上,萬一……” 蘇妍忙捂住她的嘴,口中連道:“呸呸呸!什么萬一!一定行的,縣試府試都是案首,院試怎么著都能拿個功名的!”她沖春娟眨眨眼,笑語靈動,“說不得??!這次還是案首吶!你啊,就等著做你的秀才夫人吧!” 她說著似模似樣的行了個禮,“見過秀才夫人!” 春娟說不過她,羞惱之下?lián)鋵⑸蟻頁纤W癢,兩人在院中嬉鬧起來。 竇憲站在檐下看著兩人嬉鬧,黝黑的眸子中笑意點點。 還真讓小嬌妻說對了,上一世,楊俞然三元及第,殿試之上皇帝欽點其為一甲狀元,入翰林院。 只是他記得上一世楊俞然步入官場之時乃是孤家寡人一個,其后不知是何緣由,態(tài)度堅決的推拒了皇帝欲將其招為長公主駙馬的旨意,甚至當場立誓終身不娶,皇帝惜其身有大才便未曾逼迫與他。 后來楊俞然竟當真一直未娶。 思及此,竇憲眸中笑意微斂,視線在春娟身上停頓一二—— 難不成,楊俞然不娶之事與春娟有關(guān)? 可惜上一世回到長安之后他便未再過多留意過虎峰村的事,對于春娟的歸宿自然不得而知。 翌日,蘇妍早早便起身沐浴更衣,來到虎峰村祠堂,在一眾鄉(xiāng)親們的見證下,完成及笄禮。 男子加冠,女子及笄,乃是頂頂重要的大事。女子行過及笄禮便代表著成人可許嫁。 結(jié)束昂長的儀式回到家中,蘇妍不顧身上繁復的廣袖長衫躺在炕上閉目歇息,沒一會兒卻又睜開眼。 仲康今日一大早便不見了人影,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明明知道她今天及笄的! 蘇妍越想越憤懣,甚至覺得有些委屈,這么重要的日子他都不在,還說什么最喜歡她,都是空話假話!她氣惱的翻身趴在炕上—— 不來就不來!不稀罕! 正這么想著,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蘇妍幾乎立即便聽出那是仲康的腳步聲,她想也未想,側(cè)身面朝炕里,打定主意不要搭理他。 “娘子!” 仲康興沖沖推開門,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炕前,“娘子,你看!” 蘇妍自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仲康愣了愣,自言自語道:“娘子睡著了……” 開門的聲音傳來,蘇妍到底沒忍住,翻身坐起,繃著臉沒好氣道:“給我看什么?” 見她果然有了回應(yīng),仲康得意一笑,“嘿嘿,就知道娘子不會不理我……” 此話一出蘇妍才發(fā)現(xiàn)他壓根兒沒一丁點兒要出去的意思,只是拉開門給她聽個響兒罷了,她登時氣極,狠狠瞪了仲康一晚,氣鼓鼓的欲再度轉(zhuǎn)過身去。 仲康忙疾步上前,討好從身后拿出一樣東西,遞到蘇妍面前。 蘇妍無視他那傻兮兮露出滿嘴牙的笑,漠然垂眸看向面前的東西,這一看便愣住了。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木雕,雕刻的是一個身穿襖裙的女子。 那女子妙目瓊鼻櫻桃小口,眉眼彎彎的笑著,正是蘇妍的模樣。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蘇妍這還是頭一次見到以自己為原型的木雕娃娃,更遑論面前的木雕精致細巧,纖毫畢現(xiàn),著實吸人眼球,饒是她打定主意要冷落仲康一番,此刻卻也不自覺伸手捧過仲康手里的木雕,半是新奇半是欣喜的打量。 末了,她突地想起什么,抬頭頗有些詫異的詢問道:“這是你做的?” “嗯!”仲康使勁兒點頭,明晃晃的笑勢要晃花蘇妍的眼,他站直身子,一字一句鄭重認真道:“愿娘子康健長樂?!?/br> 他對她別無所求,唯求她平安喜樂,一世無虞。 若再有旁的,也只有她的心。 上一世,他不顧她的意愿強行帶她回長安,成親之后她雖溫婉乖巧,卻甚少展顏,他更是至死都不曾知曉她心中是否有過他的一席之地。 上天垂憐重來一世,即便是步步算計,他也要讓她徹徹底底將心交付給他。 恍若感受到他話語里的真心祈盼,蘇妍彎了彎眼睛,正欲說什么,余光卻瞥到仲康垂在身側(cè)的手,她嘴角笑意頓消,“仲康,你的手……” 仲康慌忙后退一步,雙手背到身后,欲蓋擬彰道:“別,別看。” 蘇妍起身下炕欲要查看他的手,仲康卻始終躲閃著不讓她看到。一番你來我往后,蘇妍不再同他糾纏,腳下站定,冷著臉不言不語定定的看著仲康。 仲康似是沒料到她會生氣,登時手足無措,面露為難,支吾半晌,終是慢吞吞將手從背后拿出,如此,他手上的傷總算徹底暴露在蘇妍眼前。 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淤青紅紫一片,細細小小的傷口遍布手指,另有幾道稍長的口子分布在食指和拇指上。這些傷口有些已經(jīng)結(jié)痂,應(yīng)是前幾日劃的,有的則是今日才劃的,傷口紅腫仍殘留著血跡。 見慣了他的手干凈白皙的樣子,現(xiàn)下陡然見到如此情形,蘇妍心中說不震撼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她倒吸一口涼氣,眼圈瞬時便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