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的樣子，卻不像開玩笑，摸了摸身側(cè)的冰柱，還微微一嘆，“只是，我也不曉得把自己殺了，還能不能活著回去?！?/br>
    她這句話完全是有感而發(fā)，可蕭乾聽了，卻想推翻先前的論斷了——她不是瘋癲，卻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不正常，而且，還病得不輕。

    “停一下！”墨九突地指著一個撫琴的仕女冰雕，嚴(yán)肅道：“蕭六郎，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墳?zāi)估镉羞@樣多的冰雕，不會只是為了好看……這中間一定有深藏的秘密?！?/br>
    這完全是廢話。蕭乾沒回答。

    墨九輕聲對他說：“我發(fā)現(xiàn)仕女冰雕共有八座，是按乾、坤、震、巽、坎、離、艮、兌的八卦方位進(jìn)行排列的。八個方位上，每個方位有一組不同的圖案，但冰雕的數(shù)量卻基本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坎位，多出一個丫頭。此為冰室，冰為水，坎的寓意也是水。我認(rèn)為，機(jī)關(guān)會設(shè)在坎位?！?/br>
    蕭乾讀過《周易》，雖不專業(yè)卻能聽懂她的意思，點(diǎn)點(diǎn)頭，卻聽墨九又道：“蕭六郎，把我懷里的羅盤拿出來……”

    她是帶著純潔的革命友誼說的，因?yàn)樗e著火折子不方便。可說完半晌沒見蕭乾動作，這才反應(yīng)過來，抱歉地道：“不好意思啊，我沒有把你當(dāng)男人?！?/br>
    蕭乾突然低下頭，長發(fā)落在了她的肩膀。

    “咳，走那邊?！蹦磐兄_盤，指了指坎位。

    蕭乾唇一掀，托著她走了幾步，卻突地看向她手上的火折子，“先滅了吧，省著用?！?/br>
    墨九大抵明白他的意思，“可看不見怎么走？”

    他猶豫一下，伸手把她身上披風(fēng)的斗篷拉下來，蓋住她大半臉邊，從額頭到眼睛都遮住了，然后拿過火折子滅掉，淡聲道：“跟著我。”

    再一次陷入黑暗。

    這樣的走法，墨九有些緊張。因?yàn)槿说姆较蚋?，主要靠參照物來識別，平?？梢杂醚劬Φ臅r候不覺得困難，但若無參照物，卻一定會走岔路。她很好奇蕭乾靠什么法子摸黑走到坎位，但他確實(shí)走得很穩(wěn)。

    這時，他突地停下，放開她的胳膊，“站好?！?/br>
    墨九一怔，“蕭六郎？”

    他沒有回應(yīng)，她不敢邁步，只原地等待，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低下來，耷在她肩膀上，冰冰的，涼涼的，慢慢地貼近她的臉——因?yàn)槔锩嫣?，蕭六郎也是冰冰的，而這個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墨九下意識就覺得是他。

    可他湊近她的臉是什么鬼？

    ……難道這悶sao是想偷偷親她，欲行不軌？

    是抵死不從，還是被迫就范？這是一個很嚴(yán)肅的問題。

    墨九還沒有考慮好，隔了一層斗篷的布料，那腦袋就摩擦在了她的臉上。

    “做什么？”她耳根一紅，正想罵一聲登徒子，卻見火光一閃，蕭乾再次點(diǎn)燃火折子。

    有了光線，墨九不由瞪大眼睛。

    這是離坎位最近的離位，有一座仕女冰雕似乎被人為挪動過，又或者受了熱氣，頭顱軟軟的耷下來，就靠在她的肩膀上。

    她以為的“親熱”，只是這東西作怪。

    “難道冰室里還有旁人？”墨九奇怪地說完，推手去推靠在肩膀上的那只腦袋，卻突然覺得不對，冰怎么會軟？

    慢騰騰轉(zhuǎn)過頭，她瞪大眼睛，發(fā)現(xiàn)它缺了口子的地方，冰塊正在迅速瓦解掉落，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脖子。

    再轉(zhuǎn)瞬，一個女人的身子就顯現(xiàn)了大半。

    冰雕里居然是女尸？

    墨九心跳停了一拍，正要丟開手，冰尸卻猛地睜眼。

    “??！”她聽見了自己的尖叫聲。

    與一個死尸四目對視是什么感覺？那一剎那，她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脊艛?shù)年，她下過大大小小的古墓無數(shù)，已腐未腐的尸體也見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像今兒這樣恐懼過。

    冰雕不是冰，而是人。

    但也不可能是活人，只能是尸體。

    蕭乾先前正是因?yàn)樽采媳?，感覺觸手有些不對，想到孔陰陽有可能也在這里面，方才走了過去，卻也沒想到冰雕里會是死人。

    看墨九目瞪口呆，像是被嚇住，他抬手?jǐn)堊∷夙槃菀煌?，那冰尸就重重倒在地上，身上的冰塊全部碎裂，露出里面鮮活的身子來……玲瓏美好的肌膚，雪一樣白，五官清晰，容顏美好，未著寸縷，卻有著傾世之美。

    這具冰雕是受了震動，方才碎裂的。

    若沒有料錯，應(yīng)是孔陰陽用她逃生了。

    久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想著事。

    地上的冰尸也無聲無息。除破冰那一瞬，再也沒有睜開過她美麗的眼睛。他們不知是誰設(shè)計(jì)的這座墳?zāi)?，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埋葬紅顏，更不知道剩下的七個仕女冰雕，還有那些陪葬丫頭，會不會也是冰尸做成的。

    火光微微一晃，蕭乾看著冰尸的眼睛，沉聲道：“她為什么會死而復(fù)生？為什么又生而復(fù)死？”

    墨九冷得嘴唇直顫抖，卻已從被冰尸“親熱”的恐懼中回了神，她極有靈異感地盯住蕭乾，鬼氣森森地問：“六郎，你信這世上有鬼嗎？”

    蕭乾皺眉，“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個人太無趣了。墨九捋著頭發(fā)，輕輕一嘆，“她這是撐著一口陽氣不滅啊?！?/br>
    蕭乾對她的說法，似是有些興趣，斂眉而視。墨九急著出去，也不再逗他了，解釋道：“她并非死而復(fù)生，只是尸體被冰封之前應(yīng)該還活著，體內(nèi)憋有一股氣壓，那個睜眼的動作，屬于神經(jīng)反應(yīng)?！?/br>
    “神、經(jīng)、反、應(yīng)？”他是一字一字問的，似乎在琢磨什么意思，墨九覺得這樣科學(xué)的東西給一個古人講會比較坑爹，于是簡單道：“你聽過殯葬的時候，有些人明明死了，卻會突地從棺材中坐起詐尸的事吧，這其實(shí)是類似的原理。”

    蕭乾久久沒有回答。

    看他神色不對，墨九偏頭：“這樣看我做什么？”

    他問：“你為何懂這些？”

    拖著嗓子“嗯”一聲，墨九嚴(yán)肅臉，“你們把我丟在那小院，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這些事兒，都是我家老祖宗在夢里告訴我的?！?/br>
    萬試萬靈的老祖宗又一次被她搬了出來，蕭乾也不知信了沒有，只抿緊嘴唇，指了指不遠(yuǎn)處坎位上的一只仕女冰雕，“你要找的可是她？”

    之前以為冰雕是冰的時候，墨九是坦然的。

    可這會兒，看著遠(yuǎn)近不同，大小不一的冰雕，她已經(jīng)沒法子再去直視了——可不管她們是冰還是人，她都得過去。

    接過蕭乾手上的火折子，她暗自試了試腿腳，發(fā)現(xiàn)恢復(fù)了許多，慢慢松開他的扶持，自行站穩(wěn)，微微笑道：“我已經(jīng)好多了，你剛才拖著我受了累，就站在這里休息吧，我來開機(jī)關(guān)便好。”

    他輕“嗯”一聲，并不反對。

    可墨九剛一邁步，他卻又問：“你行不行？”

    墨九回頭，沖他嫵媚一笑，“行，我怎會不行。”

    他抿了抿唇，不再說話，只靜靜站在離她丈許外的地方，看她一手拿火折子，一手在坎位的仕女冰雕身上四處摩挲。

    墨九偶爾回頭看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專注時的俊美容色，比仕女美艷了不知多少，而且在這樣冷的地方，他居然可以長久保持尊貴的氣度，而不像她一樣抖抖索索，實(shí)在不容易。

    “蕭六郎?！蹦磐蝗缓?。

    “嗯。”他聲音很淡，唇線也抿得很緊。

    墨九神情自若地呵口氣，又甩了甩冰冷的手，再次回頭沖他微笑，“你冷不冷?。坷涞脑?，就走一走，跳一跳，跑一跑嘛，運(yùn)動可以讓你產(chǎn)生熱量的?！?/br>
    “嗯?！彼Z氣不冷不熱，也不動。

    “唉，你為什么就不肯配合哩?！蹦泡p松地說著，一只手撫在仕女冰雕的手指上，慢慢挪動她掌心的玉笛，突然哈哈一笑同，“蕭六郎，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找到了開啟機(jī)關(guān)的竅門了，其實(shí)就在八卦方法八個仕女彈奏不同樂曲的指法上?！?/br>
    這時，那個仕女冰雕像突然活過來一般，纖美的身姿抖過不停，激得一身的冰碴子直往下落，有明顯的機(jī)括運(yùn)動。

    蕭乾眸色沉沉地看著她，上前一步。

    “不要過來，危險(xiǎn)！”墨九嗓子一顫，認(rèn)真道：“我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不好意思，我不想嫁，先走一步。”

    說罷她一個閃身，竄入仕女冰雕的身后，在機(jī)括極快的運(yùn)動中，繼續(xù)道：“你按我說，運(yùn)動運(yùn)動，很快墨妄就下來救你了，拜拜?！?/br>
    “當(dāng)”一聲，冰雕機(jī)關(guān)合攏。

    蕭乾目光一暗，面前的世界黑暗了。

    沒有了火折子，當(dāng)然也沒有了墨九。

    他天生有極強(qiáng)的方向辯論感，就著黑暗疾步過去，一手劈在冰雕上。可那座冰雕卻紋絲不動。他一時五內(nèi)俱焚，覺得墨九這東西，就沒有一句靠得住的話。

    玩鷹的人，居然被鷹啄了。

    心悸心慌的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他胸口氣血上涌，喉嚨腥甜，唇角突地溢出一絲鮮血。

    他看不見，卻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更曉得……與他無關(guān)，興許只是蠱毒作怪。

    經(jīng)了這一次冰室之行，他以前的疑惑得到了證實(shí)，他與墨九的身上確實(shí)有蠱，而且還是一公一母。蠱毒從一開始的默默無感，到現(xiàn)在似乎有了復(fù)蘇的意識。

    他正思忖，只聽得“轟”的巨響，不遠(yuǎn)處再一次傳來機(jī)括運(yùn)轉(zhuǎn)的聲音。緊接著，他聽見薛昉的大喊聲：“使君，使君你在哪兒？”

    火把從剛剛開啟的石壁上涌出，照亮了黑乎乎的甬道，他得救了?？扇羰腔鸢押捅總冑Q(mào)然闖入，這些冰雕遇熱恐會毀于一旦，這冰室里設(shè)計(jì)精美的一切，也都將消失。

    他想起墨九說的“藝術(shù)品”，也不知是出于保護(hù)還是等著探秘的心情，壓住心底翻騰的不適，低聲命令。

    “退出去，我馬上過來?！?/br>
    ——

    墨九當(dāng)然沒有吐血。

    機(jī)括載著她緩緩上升，在離開冰室之后，她心悸的感覺就好轉(zhuǎn)了，又恢復(fù)到?jīng)]有下墓xue時的正常狀態(tài)。機(jī)括停止運(yùn)轉(zhuǎn)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一個狹窄逼仄的空間里。

    四四方方，有點(diǎn)霉味。

    她慢慢往外爬，不過幾步，就有刺眼的光線照入，她下意識閉上眼睛。從黑暗到光陰，太強(qiáng)的光線容易灼傷眼。

    來不及多看，她伸出手指，只覺暖融融的熱氣灑在身上，非常的舒服。過了一會，她慢慢睜開眼，從逼仄的空間爬了出去，可只看了一眼，她整個人就石化般僵住，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又回到了蕭家。

    機(jī)括的出口居然在她的臥室。

    她被送出墓室的小空間，就在她的床下。

    “大少夫人回來了？”夏青是過來收拾東西的，一踏入臥房就看見穿著蕭乾的披風(fēng)，滿臉呆滯的墨九。驚訝地默了一瞬，她驚喜地又大喊了一聲。

    “大少夫人回來了！”

    墨九欲哭無淚。

    若非從冰室出來的時候，她順手牽羊從仕女冰雕的底座上擄走一尊與食古齋那個類似的“仕女玉雕”，她一定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

    把栩栩栩如生，還帶著涼氣的玉雕托在掌中，她納悶，“我這算不算自投羅網(wǎng)？”

    ——

    墨九從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蕭府。

    正如沒有人看見她出門一樣，也沒人看見她進(jìn)門。從此，由于她太過艷嬌俏麗的長相，在一些好事者的嘴里，便成了鬼怪妖精般的存在。一會羽化飛升變成母雞，一會兒“騰云駕霧”再次出現(xiàn)。

    她沒有再走，因?yàn)樗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