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姑娘怎么來了？”她笑容滿臉地看著墨九，趕緊過來扶住她的胳膊，“今兒下著小雨，你也不曉得在屋好好待著。天冷、路滑，摔著了怎生是好？”

    墨九：“……”

    怎么一個兩個都這樣說？

    好像生怕她不摔跤似的。

    她翻個白眼，在藍姑姑面前，還像當初那個不省事的小姑娘，“哪有下雨啊？姑姑人老眼花，沒有看見天上掛著太陽了？”

    “掛太陽也沒有曬干地??？這山上到處青苔，你就不聽話！”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蹦判χ蛄嗣虼?，又扯她胳膊，往里張望，“噫，我娘呢？今兒怎么沒出來迎接她的寶貝閨女？”

    “娘子還能做甚？一邊熬著藥，一邊熬著燙唄。”藍姑姑嘆息一聲：“她啊，為你們姐妹兩個，真是遭盡了罪，cao碎了心，也不曉得心疼一下自個兒，身子越來越單薄了。好在精神頭兒還好……”

    聽她巴拉巴拉又嘮開了，墨九卻聽不下去了。

    “熬什么藥??？”她加快了腳步，“我娘生病了？”

    “娘子倒沒病?！彼{姑姑是個聒噪的主兒，嘆息聲不斷，“這不，先頭大姑娘過來坐了一會，她前腳剛走，娘子就忙開了，為她熬的藥呢?！?/br>
    “哦？！”墨九目光微微一閃，“她怎么今兒舍得過來了，生的什么病??？”

    大抵那張臉見不得人的緣故，方姬然以前是從來不出院門的。來了那么久，這山上見過她的人也不多。自打墨妄受傷回到興隆山之后，她到改了些以前的習性，隔三差五的會去墨妄的小院里瞅瞅他的病情。不過，哪怕她出了院子，也很少來看望她的母親。

    從小方家長大，對織娘這個生母，她感情很復(fù)雜，和墨九又有不同。不僅她對織娘沒有什么感情，織娘對她也有些尷尬。娘倆由始至終相處都生分著、客套著，怎么都融入不到一個家庭似的。

    所以，她過來看織娘自然是大事，是奇事兒。

    可墨九問完，藍姑姑卻一臉的懵懂。

    “大姑娘過來……也沒什么事吧？她就說瞅瞅娘子的身子，姑娘，怎地了？”

    “沒什么。你繼續(xù)說?！蹦盼⑽⒁恍Α?/br>
    藍姑姑皺了下眉頭，在她臉上看不出情緒，又接著說：“娘子看了大姑娘的臉，那臉……唉，實在有些不忍心了。不過說來也奇怪，按說她娘倆的藥方都差不多，娘子這邊氣色越來越好，大姑娘卻——”

    說到這里，藍姑姑嘆息著搖了搖頭，“好端端一張臉，本來天姿國色的，如今啊，越發(fā)不行了。娘子看不過去，就琢磨著把她自己的藥按自己的法子煎了，讓大姑娘拿去吃吃看，會不會有好轉(zhuǎn)?！?/br>
    “一樣的藥，也得分人??！”墨九跟著蕭乾有些時候了，加之“久病成良醫(yī)”，有些醫(yī)理與藥理，慢慢地她也就懂了，“每個人的體質(zhì)不同，就算同樣一碗藥下肚，產(chǎn)生的藥效肯定也會不一樣的。再說了，我娘心情舒暢，沒有心病，自然看得見好轉(zhuǎn)。有些人吧，心病太重，心機又多，難免就——”

    “你這小蹄子，又在編排誰的不是啊？”

    織娘嗔怪的聲音從簾子里頭傳了出來，嚇得墨九哆嗦一下，趕緊管住嘴，甜甜地喚一聲“娘”，然后警告地瞥一眼藍姑姑，就由玫兒扶著，走過去向織娘撒嬌。

    “我正和藍姑姑說你來著，這是越來越好看，要煥發(fā)第二春了呢？！”

    “你這丫頭！就是嘴碎！”

    “可不？唉！我擔心啦！聽說我娘以前美艷不可方物

    坑深316米，生不戀，死不慟

    對方姬然心下略有存疑，但墨九除了派人偷偷盯她，并加緊了興隆山上的防御之外，沒有另行過多地處理。

    一來時候不對，為了織娘的病，她不想大動干戈，引她舊疾復(fù)發(fā)。

    二來她如今要做的正事和私事都太多太多。一面要為蕭乾的事cao心，一面還要好好養(yǎng)胎，另一面還有龐大的墨家，盤根錯節(jié)的人與事需要她關(guān)注。對于這種小女人的嫉妒心引發(fā)的糟爛事兒，她不樂意花太多的心思，影響自己的身心健康。

    胎兒在母體里的滋養(yǎng)，短短十月，卻會影響一生。

    她不愿意得不償失。

    不過，家事國事天下事，紛紛擾擾，哪怕她心胸再豁達，偶爾她也會有煩躁的時候。

    一個人就怕煩躁，一旦煩躁，思想就會走極端，難免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墨九但凡心情不悅，就開吃。她始終相信一句話，美的事情，可以抵銷負面情緒。

    所以，她想盡辦法弄各種美食來吃，自己也研究了不少的食譜。閑暇之時，她也會帶著山上那些個做了娘的婦人，如彭欣、尚雅人，一邊嘮家常一邊做美食。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美。

    除了滿足她們自己的口腹之欲外，還可以為小孩和做一些輔食。同時，也變著花樣為墨妄做一些口味不同的流質(zhì)食物，保證他的營養(yǎng)與供給，不讓他在昏迷之中漸漸虛脫下去。

    每次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墨九都會慢慢平靜下來。

    天大、地大，萬物歸一，命中注定，努力就夠了，何必焦慮太多？

    昏迷的墨妄、戰(zhàn)場上的蕭乾、肚子里的孩兒，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幸運。一個已經(jīng)得到太多幸福的女人，不可以不知足，不可以什么都想要。

    她當珍惜已有的，創(chuàng)造未有的，珍惜身邊的——

    定下了目標，她就大刀闊斧地做起來。

    她一面暗地里大量囤積糧食與武器于興隆山的千連洞，一面讓曹元利用墨家發(fā)達的商業(yè)網(wǎng)絡(luò)，為蕭乾大軍偷偷囤積軍衣。

    糧、兵、衣，都得要錢，大批大批的錢。

    幸虧，墨九啥都缺，就不缺錢。

    她明白，蕭乾囤兵于汴京那個地方，雖前有陰山后有淮水做屏障，但所謂“屏障”，即可借助它成為保護，也無形中把自己裝在了屏障中間，像入甕中之鱉。一個長久的戰(zhàn)爭，消耗力巨大，也需要足夠的后勤保障。

    蕭乾從來不向她伸手，她明白是他身為男人的驕傲。他不愿意讓她覺得他要她是為了利用她，需要她的錢或者她的武器。

    墨九對此很欣慰，她就喜歡這樣的男人。

    可她卻不能置若罔聞，什么都不做。

    她從來沒有忘記他北伐出征時說過的話。

    “我上陣殺敵，你后方結(jié)網(wǎng)，是為夫妻?！?/br>
    既然是夫妻，既然他是她孩兒的爹，她就不會親睜睜看他有一天陷入絕境，求助無門。

    雖然墨九不太懂得戰(zhàn)爭，可來自現(xiàn)代的經(jīng)驗讓她知道——口糧、武器與衣物就是戰(zhàn)爭中最為重要的東西。

    她默默做著這些事兒，除了尚雅、曹元幾個心腹之人，其他人基本都不知情。哪怕有墨家弟子感覺到最后的風向不對，墨家的經(jīng)營有了改變，也大多認為墨九的想法變了，不會去想太多。畢竟她做事從來如此，不足為奇。

    除了做蕭乾的后勤之后，墨九還把她親手做的吃食，分給覺得自己應(yīng)當珍惜的人。興隆山上的織娘啊、姐妹啊、兄弟啊每個人都能享受到她的關(guān)愛。

    另外，她還千里迢迢送到了后珒國都阿嘞錦。

    當然，她派人送去食物的原因，至少有一半是借口。

    主要也為踐行當初與宋妍的約定——派人去照看她。

    如今她重回興隆山，覺得山上日子尚好，隱蔽，安全，宋妍偷偷上山，完全可以掩人耳目，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既然她可以做完顏修的丫頭，為什么不可以來興隆山做丫頭？

    于是，送食物的人，還特地帶去了一封墨九給宋妍的信。

    “吾地甚好，汝若想回，派人接你。盼安！”

    這樣的日子，對于懷孕的墨九而言，是充實的。

    她的興隆山，她遍布天下的商業(yè)帝國，她以相思令為噱頭的情報網(wǎng)絡(luò)，一切一切都照常地運轉(zhuǎn)著，并沒有因為左執(zhí)事墨妄的撒手而受到太多的影響。雖然在曹元接手的過程中，也有一些磕磕絆絆，但只要墨家鉅子還在，墨家的定海神針就在。風雨過去，彩虹依舊高掛在墨家的天空——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除了憂心蕭乾，墨九最為掛心的人，就是病中的墨妄。

    他永遠那樣的神態(tài)，永遠一動不動地臥躺床上。不會吃喝，不會有情緒，除了有呼吸和日漸消瘦之外，就像一個沉睡的植物人——墨九并沒有見過真正的植物人，感官都來源于網(wǎng)絡(luò)和電視?？伤褪怯X得這樣子的墨妄，像一棵植物。

    “師兄，你要什么時候才會醒來??？”

    她重復(fù)著每天的工作，在玫兒和大力士沈心悅的幫襯下，大著肚子給墨妄喂藥。

    看那黑色的藥汁順著他的嘴角流到下頜，而他連基本的吞咽都不會，每次都要沈心悅扳住他的下頜來灌，她心里酸楚一片，揪著心又低下頭，拿了帕子替他輕輕擦拭。

    可嘴里，一直帶著笑，輕輕對他說著話，試圖喚醒他僵硬的神智。

    “師兄，你都不知道，在你熟睡的這些日子，發(fā)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你想不想知道？我說給你聽，好不好？”

    “聽說蒙合要親征了，你知道為什么嗎？是我讓他來的。嘿嘿，這個人太自負了，我稍稍給他布個局，他就鉆了。師兄，你說我聰明嗎？我告訴他，我拿到千字引了，武器圖譜也到手了，正在興隆山制造大規(guī)模的殺傷性武器……額，這個詞兒你好像聽不懂？沒關(guān)系。他應(yīng)該也不懂?？稍绞遣欢?，他才懂稀罕呢！瞧著吧，他肯定忍不住了?！?/br>
    “可能你會覺得我傻，對不對？引火燒身。不，我不傻。這個人一直縮在哈拉和林的皇宮里，他的帝國越來越大，他的兵力越來越多，前陣子我得消息，他的軍隊已經(jīng)打到了東西亞，似乎地球人都阻止不了他稱霸的腳步了……難道，我們要等到他老死嗎？”

    “我得引他出來。可怎么引誘他呢？人啦，總是死在貪婪上，蒙合一樣欲壑難填??！他已經(jīng)得到夠多了，可他還想要更多，得到更多他的恐懼就會更多，害怕失去這一切。所以，武器圖譜一事，他未必完全相信，可他不再信任蘇赫了，又極其自負，宋熹都敢親征，他怎可不敢？”

    屋子里靜靜的，連風聲都沒有。

    自然，也無人回應(yīng)自言自語的墨九。

    她似乎也不要人回應(yīng)，就像以往那般，笑著和墨妄說話。

    “不過，貪婪也是人之常情。這世上又有哪個人又不貪婪呢？我也貪婪，蕭六郎也貪婪，要不然又哪會有這么多的事端？只有師兄你……”說到這里，她把藥勺子收回來，輕輕放在碗里。

    在“?！钡呐鲎猜曋校┥頌槟p輕理了理衣領(lǐng)，看到里面有藥汁，皺了皺眉頭，吩咐玫兒去打水來，又輕笑一聲。

    “只有在師兄的身上，我從來沒有見到貪婪兩個字。你堪稱得了墨家精髓了，所做一切，都為了墨家，為了你珍惜的那些人。在我的印象里，你從來沒有為了自己提過任何要求，從來沒有想要得到什么。墨家有那樣多的錢，那些錢也都從你的手上過。你如果想要，可以成為一個富可敵國的當世大豪?？赡銢]有?！?/br>
    “墨家有那么多的弟子，你貴為左執(zhí)事，執(zhí)掌大權(quán)，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甚至在我沒有成為墨家鉅子之前，就可以與尚雅分庭抗禮，得墨家一半天下了，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獨霸一方為王?？赡銢]有?！?/br>
    “你曾經(jīng)有喜歡的姑娘，你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照顧她，關(guān)心她，心悅于她，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用很多手段得到她，在她痛失愛郎的時候，你也有大把的機會，可以把她占有己有?？赡銢]有。”

    “以前我總想，這世上哪有那么無私的人呢？我不信。我認為人都會為自己著想的，哪怕再有度量的人，也會在委屈的時候生氣，在受了傷害之后，想要報復(fù)——可師兄，你沒有，你通通都沒有?！?/br>
    她眸底染上一層水霧。

    低著頭，看著墨妄削瘦的臉，沉默了許久。

    “可是，你這樣好，為何卻要受這樣的罪？”

    這個問題是她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思考的生命與玄學(xué)。

    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在她并不長的人生經(jīng)歷中，見過了不少的生死離愁，似乎很少遵循這樣的規(guī)律。一些好人，因為太過善良，總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人前，不僅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反而由于短板太清晰可見，城府不深，往往讓別人隨意捏拿。反觀那些并不那么善良的人，始終利己主義，卻冥冥中似有神助，無人敢去招惹他們，無人敢得罪他們，因為，他們狠，他們惡。

    于是，惡者可以招搖，繼續(xù)為惡。

    雖善惡終有一死，可經(jīng)歷過的人生，又何其不公？

    “姑娘……”她正為墨妄清洗脖頸上的藥汁，玫兒卻突地喚了一聲。

    “什么？”墨九沒有回頭，繼續(xù)手上的事。

    玫兒嘟了嘟嘴巴，“我有一句非講不可的大實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墨九狠狠朝她飛一個白眼。

    “學(xué)壞了！說吧?！?/br>
    玫兒嘿嘿一笑，幫著她把清洗好的墨妄擦干凈，換上干凈的衣服，扶下去躺好，又盯住她那一只掖被角的白皙手指，嘆了一口氣。

    “玫兒以為，左執(zhí)事若有神智，應(yīng)當會很開心的了。如果換了我，也一樣，我寧愿永遠沉睡，才不要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