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薛云圖不屑地哼笑一聲,從新坐回妝臺前從暗藏的錦盒中拿了個小巧的瓷瓶出來把玩。她見著鏡中女子紅衣盛裝,宛如大婚那日一般。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死在衛(wèi)瑜手中,還不如自我了斷來的干凈。 將從瓷瓶中倒出的藥丸吞入腹中,薛云圖看著面前整天蔽日的漫天大雪,輕輕闔上了眼簾。 如有來生……如有來生…… 她毒發(fā)而亡后便化作天地間一縷孤魂,只恨來生來的太慢。 薛云圖親眼見著衛(wèi)瑜裝模作樣地將自己的墳塋移入衛(wèi)氏祖墳,以至她魂魄難安;她親耳聽到史官在薛安的授意之下,將自己的兄長與庶弟的一生評為文弱不堪難當?shù)畚唬踔翆ⅰ凹魏烷L公主”從內(nèi)外起居注中抹去;她雖看著薛安與衛(wèi)瑜不得善終,卻無法親手了結(jié)這兩個大仇。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薛云圖自覺在這塵世已無掛礙,卻不得解脫。 轉(zhuǎn)眼已過了不知多少時日。 這一日薛云圖飄飄蕩蕩來到一處佛堂,聽著屋內(nèi)人誠心吟唱。她透過佛堂的門墻,看著屋內(nèi)男子跪在佛前抄錄經(jīng)卷,每蘸一筆墨便要念一聲“愿卿離苦得樂,往生凈土”,再頌上一段《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她日日在門外伴著男子誦經(jīng)念佛,雖不是男子口中“卿卿”到底時時聆聽佛音,便連心中怨氣也淡化了許多。 只可惜啊,這日日相伴卻沒能見見這癡心人的樣貌。 身為幽魂的嘉和長公主笑嘆了一口氣,走向了春日暖融融的陽光之下。 如有來生! 薛云圖直視著頭頂?shù)闹藷岬募t日,正午的陽光讓她的眼睛刺痛非常,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她閉上雙眼幾乎要落下淚來。 上天憐見,竟真的讓她重來一遭! 重新睜開眼的薛云圖抬起頭,將視線從自己高高揚起的手掌移向了面前一臂處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少年。 她看著他與長成后幾乎一般無二的面容,想也不想就一巴掌甩了過去。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吧? ☆、第二章·少年夫妻 第2章 “公主!” “衛(wèi)二爺快躲躲!” 耳光的聲音在薛云圖的聽來極是清脆悅耳,在宮女們的驚呼聲中是那么的清晰。 薛云圖這一巴掌幾乎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只打的自己手心生疼??上Я巳缃袢诵×θ?,不能好好打他一頓泄氣。 而對面的少年卻不過因著受力偏了偏頭,他到底是個男人,掌摑的疼痛與被當眾打了臉面的自尊相比可謂微不足道。 在少年梗著脖子不愿低頭既是懊悔又是生氣、幾種情緒夾雜在一起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薛云圖的視線已經(jīng)毫不留戀的從眼前他身上滑過。目之所及皆是繁花似錦欣欣向榮,那遠處的紅墻黃瓦宮室殿堂無一處不眼熟,這所有的一切都比面前的“衛(wèi)二爺”更加有吸引力。 這是她的家,她從小生活的大黎朝皇宮。薛云圖忍不住眼眶一酸,狠狠閉了閉眼才將想要涌出的淚水眨了回去。 那少年面如冠玉眉目清朗,雖還未長成卻已透出卓卓風姿。只左側(cè)臉頰微紅,配著難以置信的眼神與鬢邊散落的碎發(fā)顯得有些狼狽。 這樣迷茫痛苦的眼神,就如當年奉旨與自己和離時一模一樣。世間竟有如此真情切意之人。 終于將視線從御花園的花草樹木挪回少年身上的薛云圖此時只想大笑三聲。 衛(wèi)瑜、衛(wèi)瑜!神佛在上,竟真的讓她重來一回!薛云圖攥緊了拳頭,指尖生疼。想她一生刁蠻任性隨心所欲,此時卻要耐著性子不能當下就將仇人斬于眼前,只能徐徐圖之——天可憐見,她只想立時將衛(wèi)瑜斬殺! 薛云圖將目光回轉(zhuǎn),正對上少年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雙眸。她看著對方白凈面龐上的淡淡指印,忍不住冷笑出聲:“衛(wèi)公子,本宮失禮了?!?/br> 那聲音生嫩清脆,與孩童相差無幾。薛云圖皺眉細看了一眼面前的衛(wèi)瑜,這才發(fā)現(xiàn)他此時不過十四五歲樣子,實在小的很。那方才自己生硬的語氣就大大不妥了。 察覺了疏漏的薛云圖以袖掩口,面上自帶了些懊惱。如此神情配著微紅的眼眶,倒也顯得楚楚可憐。 更像是后悔動了手一樣——做戲這種事,本就是這深宮中無人不會的。 衛(wèi)瑜本是世家嫡子身份尊貴,何曾這樣被人直接打了臉面。他今日面圣之后心情本就不佳,又平生頭一遭被人如此羞辱,就算那人是自幼一同長大如meimei般的嘉和公主也難免氣惱。 可他天性和軟,見了公主后悔模樣心中的火氣就全被壓了下去。想來因著圣上突如起來的主意心緒不寧的也不止自己一人,公主自幼萬事順遂,今日被這消息驚了一跳壓不住脾氣倒也可以理解。 一方假后悔一方真體諒,本該小朋友們握手言和忘卻煩惱,卻沒想兩人的目光膠著到一處,竟是誰也不愿再開口,一時靜默下來。 主子們鬧起別扭,底下不知究竟的宮女自是噤若寒蟬不敢多發(fā)一聲。他們恭敬地站在自家公主身后,一是護著公主,二是防著公主再突地動手。 方才公主那干凈利落的一揮手,可是將所有人都驚住了。 最后到底是衛(wèi)瑜不經(jīng)意見了薛云圖眼底的淚光,才軟下心腸。他一貫性子柔和,此時消了氣甚至還記得偏了偏頭將紅腫的左臉藏起以免薛云圖尷尬:“公主既是不愿,那臣便去回了圣意。” 這事他本也不愿,但圣上金口既開便沒有做臣子回絕的余地。不過以圣上對公主的寵愛,再加上公主今日鬧了這么大的脾氣,說不得能有回旋的可能。 只是不知為何,本就暗暗存著抗旨心思的衛(wèi)瑜心里卻不大高興的起來。 圣意?薛云圖方才打人打的痛快,此時聽了他的話卻是一愣。 幼時再是拌嘴打鬧,比起日后非死不能罷休的仇怨,就全都算不得什么了。他們自成親之后感情就不復從前,做了幾年怨偶最終風流云散勞燕分飛,哪還記得從前小時候的光景。 她看著衛(wèi)瑜像是十四、五歲年齡,左思右想之下竟完全想不起此時是為了什么跟衛(wèi)瑜在御花園里吵鬧。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站在一處,一個沒頭腦一個不高興。 既接不上話,在這里站著也是尷尬。如今為了皇兄還不能跟衛(wèi)家完全撕破了臉皮,那不如躲的遠遠的,以免再步前世的后塵。 冷哼一聲甩袖就走,一向是嘉和公主刷小脾氣時的標配動作。她身上羅衫輕薄,緋色的大袖隨著轉(zhuǎn)身的動作劃出一個好看的半圓,卻沒想這次只轉(zhuǎn)了半個身子便被衛(wèi)瑜止住了腳步。 薛云圖低下頭看了一眼握著自己手腕的手,那手指修長干凈,端的是一只文人寫字拿筆的手。 正是這么只手,親手寫下了薛安登基的詔書,寫下了他們和離的憑證。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簡直是放屁! 到底意難平! 看著那張前世朝夕相對了許多年的臉,薛云圖只覺得心中一陣厭煩,她掙了一掙沒能掙脫出來,一個不耐煩空著的手又沖著衛(wèi)瑜那張俊臉揮了過去。 動手的過程中她甚至還有空想,果真這打人的是事有癮頭的。且一回生二回熟,想來這回能將那指頭印印的更好看些。 可惜挨過一次打的衛(wèi)瑜已然有了防備。 衛(wèi)二郎雖是個弱質(zhì)文人,卻也學過六藝騎射。且他比薛云圖大上一歲,作為男子手腳也要利索許多,反手就抓住了薛云圖揮來的手。 “公主!”剛才壓下去的火氣到底躥了上來。一貫溫潤如玉的衛(wèi)二郎也忍不住疾言厲色起來,“公主何故屢屢與臣難堪?” “衛(wèi)二!放手!”薛云圖只覺得新仇舊恨全都涌上心頭,一張小臉漲的通紅。失了手的薛云圖仰著臉直視著衛(wèi)瑜,心中的不耐煩已經(jīng)到了頂點,便連目光也完全冷了,“怎得,你還準備打回來?” 從未見過公主如此疾言厲色的衛(wèi)瑜一愣,果真乖乖松開了手。 在手掌與臉頰相擊發(fā)出的清脆響聲后,因受力偏過頭去的衛(wèi)瑜下意識撫了撫火辣辣的右臉。 “衛(wèi)二,你太放肆了!”不僅是面頰,薛云圖就眼睛都有些發(fā)紅。她泫然欲泣的樣子看起來反倒像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臣……失儀了?!毙l(wèi)瑜的心中滿是后悔,但之前脫口而出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他莫名覺得有什么東西再也回不到當初,衛(wèi)瑜怔怔看著面前宮裝的少女,心中沒來由得發(fā)緊。 無關(guān)當眾被打的丟臉。 “臣逾矩。”衛(wèi)瑜從未見過薛云圖如此疏離高傲的樣子,與旁日里纏在身邊的小meimei一般的親密完全不同。他斂了神色之后只剩一聲苦笑。神情怔忪著將滿腹疑惑與委屈都咽了回去,“臣方才……只是想叮囑公主仔細著手?!?/br> 正眼瞧去,薛云圖這才發(fā)現(xiàn)衛(wèi)瑜左臉上一道細細的血痕;她又低頭,見一直隱隱作痛的的指尖果真折了指甲,正滲著血絲。 果真就算重來一世,這衛(wèi)瑜照舊還是個處處溫柔小心的多情性子。 她上輩子到底怎么瞎了眼才會被這么個看似深情實則無情的人迷了魂去? 收回手的薛云圖只覺得心中沒趣兒,臉上的神情也很快淡了下去。 只有指尖的刺痛證明了她方才是如何的暴怒。 兩人正僵持間,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婉,懷瑾,你們這是怎得了?” 薛云圖聽著這遙遙而來的聲音渾身一震,她猛地扭過身向著來人的方向,快手快腳的將眼角的淚光都抹了去??纱斔犞侨藴芈暭氄Z,喚著自己的乳名輕笑,就再也耐不住思念一頭扎進了對方的懷里。 “皇兄!”薛云圖將自己的臉全埋進兄長現(xiàn)今還并不寬厚的胸膛上,她嘴邊有許多的話想要說給兄長聽,但沒有一聲能夠在此時吐露出來。 他們兄妹已因生死相別近四年。這四年間薛云圖受過無盡的欺辱,卻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委屈過。 就像突然間有了依靠,就脫掉了所有的剛強。 “阿婉,怎么又跟懷瑾生氣了?”薛密安撫般撫了撫meimei的后腦勺,將疑惑的目光遞給了后面呆站著的衛(wèi)瑜。不看不要緊,這一看便被衛(wèi)二公子紅腫的俊臉驚了一下,“懷瑾,你這臉是怎么了?” 這“懷瑾”自是衛(wèi)瑜的表字。 到底是做了壞事的薛云圖心中一緊,也偷眼去看他。不想正撞上了衛(wèi)瑜的目光,便又匆忙收回了視線。 當她想起衛(wèi)瑜似乎含著笑意的目光,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跡反而顯得心虛一般。薛云圖久不聽衛(wèi)瑜答話,方才那點因頭一次動手而起的不安也消失不見。她到底從兄長懷中出來站到一旁,直視著衛(wèi)瑜。 “見過太子?!闭硇卸Y衛(wèi)瑜嘴角果真是帶著笑的,只是笑容牽扯到傷處顯得牽強了許多,“公主見您心切,一時回頭快了,我竟不察被公主的步搖打了臉面……” 他聲音漸弱,像是羞怯了般自然停下,只束手立著再不多一言。 薛云圖卻幾乎嗤笑出聲來。這般為了女子名聲不惜自己臉面的事,果真是衛(wèi)二爺做的出來的。 薛密看了一眼薛云圖步搖上三寸長的幾根墜子,又見著衛(wèi)瑜臉頰果有細細劃痕。他心中雖有疑慮,但想著今日里父皇口中的意思,到底沒再細問下去。 “以后行走間可小心些。阿婉也是大姑娘了,再不可莽莽撞撞的?!毖γ芤幻纥c了點薛云圖的額頭,一面又將含著深意的目光移到了衛(wèi)瑜的身上,“阿婉一貫被我與父皇嬌慣壞了,懷瑾日后可要多擔待些?!?/br> 因著本朝民風開放,對這般過了父母眼的小兒女一向包容,他這個將要做人大舅兄的自然也開得起這個玩笑。除了玩笑之外,亦有點醒這個還不開竅的meimei的意思在。 衛(wèi)瑜一愣,即刻躬身道:“臣不敢?!?/br> 多擔待?皇上圣意? 聽了他二人對話,薛云圖這才明悟“自己”為何有這樣大的氣性——父皇竟已將要自己下嫁給衛(wèi)瑜這件事傳揚了出去!想來明旨雖未下,但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怪不得衛(wèi)瑜神情滿是古怪。上一世他沒膽子為了那“側(cè)夫人”抗婚,想來方才也正在懊惱。 不待衛(wèi)瑜多言,薛云圖便搶白道:“莫說他敢不敢,我卻不敢再在衛(wèi)二爺面前撒野?!彼龔陀謱⒛抗廪D(zhuǎn)至薛密身上,眼中滿含期冀,本就嬌嫩的聲音中滿是驕嬌二氣,“阿兄,你便與父皇說,阿婉要一輩子留在宮中陪你們!” 這本就是嘉禾公主出嫁前慣常有的做派,雖強撐了幾年的硬氣,但此時重新拿起舊時的情態(tài)依然得心應手。薛云圖目光灼灼看向兄長,心中卻明白天子金口玉言,這件事除了衛(wèi)瑜或自己暴斃之外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了挽回的余地。 雖是幾乎,卻不是完全不可能。對自家父兄脾性了若指掌的薛云圖知道,若想此世能有轉(zhuǎn)機便要從現(xiàn)在開始好好鋪墊——將她對衛(wèi)瑜的厭惡完全擺在明面上是最粗暴最直接的法子。 但也是最管用的。 薛密這才知道m(xù)eimei已完全知道了前事。他已知曉了人事,心中雖疑惑她與平日待衛(wèi)瑜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只當妹子是初初明白情愛之事一時羞澀,所以并沒有當一回事:“莫耍小性子。你跟懷瑾自幼相熟,父皇是為了你好?!?/br> 「阿婉,你們少年夫妻,何至于此?」 她其實也不明白,自幼青梅竹馬的情分是如到了那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上一世,直到皇兄病重時他才看透自己與衛(wèi)瑜實非良配。她不恨自己姻緣多磨難,只可惜父皇與皇兄一片苦心盡皆白費。 薛云圖看見衛(wèi)瑜臉上與前世如出一轍的尷尬笑容時握緊了拳頭,指尖傷口被按壓撕裂時的痛處完全抵不過心中的不安。她臉上神色不變,依舊一味地嬌纏,將薛密的一點疑心全部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