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若能將傅硯之收入皇兄麾下再加上自己所見所聞,必能如虎生翼避開前世禍患,讓皇兄安坐龍椅。 薛云圖想起前世薛安所嘗惡果,不由得將視線挪向昏睡著的傅硯之身上。她心潮起伏,幾經(jīng)按捺才將翻涌的思緒平定下來。 許多深藏在記憶中的、支離破碎的家長里短在確認了少年身份的這一瞬間全都涌入腦海之中。薛云圖閉了閉眼,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些支言碎語拼湊成型。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慶幸自己曾耐著性子去參加那些命婦貴女聚集的宴會,才能在此時將這些瑣碎小事都串聯(lián)到一起來。 若推斷的沒錯,傅硯之現(xiàn)在正處于一生之中最為艱難的時日。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如何將這權(quán)臣收攏身旁已然有了主意。其實認真算起來,這傅硯之還是自己的遠方表兄。可惜母后不在了,不然還能有個理由名正言順的照護著他。 他既缺情少愛那便將溫情愜意堆在他的身旁。民間有俗諺曰“蛇打七寸命中要害”,抓其弱點攻其軟肋,想來不論對人對事都是如此。任傅硯之日后再如何鐵石心腸殺人不眨眼,此時也不過是個剛剛失恃備受欺凌的少年郎罷了。 只要別把這傅硯之養(yǎng)成了蕭何,那自己也不怕做能屈能伸的韓信。公主的氣派臉面,到底沒有維護祖宗家業(yè)來的重要。 畢竟有舍才能有得。 不過心念電轉(zhuǎn)間的功夫,薛云圖本是微涼的手指已被暖了過來。手下guntang一片顯然是傅硯之發(fā)了高燒。他本就重傷失血,若再高燒不退,便是性命無礙也會大耗元氣。 一個小小風寒都能要人性命,更何況是這樣的傷勢? 傅硯之定不能出事! 薛云圖方才平復了的心又提了起來。她想將手抽出來出門喚人,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竟被攥的死緊。因顧慮著傷者,掙脫不開的薛云圖怕讓傅硯之傷上加傷,只得重新坐了回來。 當她準備開口喚人進來的時候就聽到了床上人的喃喃。 “娘……別走……恭?!瓌e……”傅硯之燒的滿臉通紅,俊秀的五官都因傷痛皺在了一起,一直循環(huán)往復的含混念著這幾個字。 想這傅硯之本就受傷發(fā)著熱,不知是燒的糊涂了還是入了夢魘,竟在夢話中念起了忘母。 只是不知為什么,聽著傅硯之含糊不清的夢話的薛云圖總覺得哪里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恭祝?薛云圖皺眉看著燒的糊涂了的人,暫且將心中的疑惑全都丟在了一旁。 “傅硯之?傅硯之,你醒醒?”薛云圖俯下身拍了拍傅硯之的臂膀,當看到傅硯之眼角的濕意時心中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發(fā)著酸。 想她與皇兄雖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公主,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沒娘是孩子。而她那個沒有緣分的孩子當年若能降臨人世,是否也會這樣滿含眷戀的呼喚著自己?薛云圖本就思念母親的心中更痛三分,她咬牙將這思緒拋出腦中,全心全意看著身前的人。 衛(wèi)氏的子孫,在腹中便去了反倒是他的造化。 滿心的盤算計較中就這么藏了一絲連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感同身受。起了惻隱之心的薛云圖不論聲音還是動作都比往日的溫柔輕慢了許多。 失血過多氣虛體弱的傅硯之自然沒那么容易被喚醒,胡言亂語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他雙眉緊蹙,人不自覺地發(fā)著抖,連帶握著薛云圖的手也越收越緊。想是因著手中低于自己體溫的溫度十分舒爽,竟將那柔夷緊緊貼合在了自己的面龐上。 本朝民風開放,在男女大防上并不十分嚴密。薛云圖一向也不在意這些,她看著傅硯之的模樣在心中嘆了口氣,到底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 日后封侯拜相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傅硯之,此時也不過是個剛剛失了母親且不受生父與嫡母待見的庶子,被獨自一人扔進這深宮之中就連受了重傷也找不到家丁隨從可以回家休養(yǎng)。 “門外是誰?快去喚御醫(yī),再端盆水進來。” “稟公主,水早已備下了?!币蛑鞯絹恚环峙鋪碚樟细党幹娜刃m女一直候在門外,很快就將冰盆冰水與巾帕都端了進來,絲毫不敢怠慢。 小宮女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穿著一身制式的宮女常服低眉順眼的進了門,看著倒有些面善。 “公主,讓奴婢來吧?”小宮女捧著盆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那里。 因著高燒不退,傅硯之的呼喚聲更沙啞了一些。 “娘……娘親……” 被這一聲聲呼喚攪的心中酸痛不定的薛云圖冷哼一聲,皺眉道:“放著,然后出去!” 薛云圖隨手指了指床榻邊的空地,見那小丫頭按著自己的意思將東西擺放妥當后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規(guī)行矩步不多看一眼多問一句,心中十分滿意。 她只是為了拉攏傅硯之才會屈尊降貴為他消熱,絕不是因著思念那個孩子。 依舊被傅硯之拉著不放的薛云圖重又坐回到了床邊,她親自絞了帕子,將巾帕放在傅硯之guntang的額頭上為他降溫。一半可憐一半憂心,一邊回想著前世傅硯之發(fā)跡的經(jīng)過一邊捋著現(xiàn)如今手中握著的底牌。 不消一刻功夫,冰涼的帕子就變得溫熱起來。 薛云圖復又嘆了口氣,站起身伸長手臂重復方才的動作。她到底是沒伺候過人的,一個不經(jīng)意羅衫的廣袖就因著無法挽起落在水盆中,被涼涔涔的井水濕了大半緊緊黏在細白如雪的藕臂上。 被滿袖涼水冰了一下的薛云圖忍不住“嘶”了一聲。 正在此時,沙啞的聲音從她背后傳來:“公主?” 對傅硯之的醒來毫無心理準備的薛云圖驚得將手中剛剛絞好的巾帕丟回了水盆中,濺起的冰水從眼角滑落,像是淚水一般。她也顧不得擦拭,猛地回過身來看向床上,精致的發(fā)髻上插戴的步搖隨著回頭的動作在耳邊擺蕩不定,和她的心緒一樣來回起伏。 回過身來的薛云圖正對上一雙被高燒燒的通紅的眸子:“你醒了?” 既然醒了,那就更要好好照料了。 “公主,可是有人欺辱您?”傅硯之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吃力的坐了起來。他的聲音因高燒沙啞難聽,但其中的關(guān)懷顯而易見。 “什么?”薛云圖愣了愣,她對如何在傅硯之醒來后將救他的功勞歸給皇兄做了千八百種設(shè)想,卻沒想到對方會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事情的走向似乎與自己之前的預想有很大的不同。 斜靠在床柱上的傅硯之將伸了一半的手收了回來,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修長的手指配著俊秀如女子的蒼白臉龐,完全失了血色的薄唇緊抿著,眼中透出的不知是緊張還是敬畏。 竟是說不出的動人。 可惜薛云圖并不是真正十三四歲情竇初開的少女,只在心中贊嘆了一句好相貌之后就完全忽略了傅硯之那張足可得擲果盈車的臉。 “水珠罷了。”薛云圖撫了撫眼角的水痕,視線從傅硯之的臉移向了傅硯之的手,“你既醒了,就松松手。” 當她活動了活動手腕重新抬起頭時,對上的就是傅硯之愈加紅潤的臉。 這樣動不動就臉紅的哪里還像之前就算被打也眼神狠辣懾人的少年?真是奇了。 “公主——” “公主?”終于抓住關(guān)鍵字的薛云圖當機立斷搶過了話頭,“若沒記錯,本宮可是從未見過公子?!?/br> 傅硯之方才口中含混不清念著的豈不就是“公主”二字! 昨日在御花園中傅硯之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浮現(xiàn)在薛云圖的眼前。她搜刮了一遍幼年的記憶,卻完全不記得曾在皇兄登基前與這位傅公子有什么往來。 對于傅硯之膽敢肖想自己所引起的怒火不過一閃而逝,薛云圖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還未長成的嘉和公主背對著傅硯之,她的身上滿是天家威嚴,聲音中亦不帶一絲情感:“私窺天顏可是死罪?!?/br> 私窺天顏這種可大可小的罪名自然不是死罪,但私自窺探公主就是非死不可。 薛云圖的話真假參半,用來詐一詐初初入宮的傅硯之也已夠了。 傅家富貴尊榮,但作為不受寵愛的庶子,傅硯之早前進宮的機會可謂少之又少,能夠在宮中見到薛云圖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伤麉s能在高燒混沌時一眼認出床前坐著的就是嘉和公主,誰能信這其中沒什么因由? 在薛云圖的身后,傅硯之的臉先是紅了三分后又變得蒼白如紙。 看著公主的背影,傅硯之只覺得自己緊咬的牙關(guān)因太過用力而有些麻木。他抿了抿唇,緊握的拳頭使得指甲都陷在掌心當中。 緊接著就是重物墜地的悶響。 雙膝墜地的沉重響聲曾是薛云圖聽慣了的,此時的響動卻聽的她心中一緊。 咬牙忍著到底沒有回頭。 屋中一時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當中。只是這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臣幼年在府中,曾有幸得過公主關(guān)照。故銘記于心不敢或忘,實不是窺探公主容顏?!?/br> 少年拖著病體勉力調(diào)整好姿勢,以額觸地恭恭敬敬跪伏著。 俯下的脊背依舊是筆直的,沒有絲毫彎折。 ☆、第五章·滿盤皆輸 第5章 窗外風吹花動簌簌而響,屋內(nèi)卻再一次沉靜了下來。 不過一忽兒功夫,那花葉搖曳的聲響當中就漸漸夾雜了一絲不和諧的聲音,是壓抑的喘息。 他畢竟是在病中,怕是撐的辛苦。先打一棒子,才能顯出后來給的棗有多甜。 薛云圖終于回過身去,聲音也輕柔了許多:“你抬起頭來?!?/br> 傅硯之聞聲僵了一僵,到底聽命抬頭。他仰起細白的脖子,鬢邊的冷汗順著下巴低落在地,他努力壓抑著因高燒虛弱帶來的喘息,神情宛如獻祭一般將整個人都展露在薛云圖的面前。撐在地上的雙手緊緊握著拳頭,勉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 長眉入鬢鳳眸多情,傅硯之的目光依舊低垂著,視線的終點是一雙嵌著南海明珠的朱紅翹頭履。 不知為何,薛云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了前世化為一縷游魂時最后日日陪伴的那個背影,少年的面龐與男子偉岸的身軀融合,在眼前化作了成年后傅硯之的相貌。梵音佛語如在耳邊。 日理萬機的傅相自不會那么無聊??傻降总浟诵哪c。 好感一旦升起,看待這個人的角度也會變得完全不同。此時在薛云圖眼中,傅硯之私自窺探自己這件事已經(jīng)算不得什么了。她近前一步,彎下腰想將傅硯之扶起,聲音也比方才柔和了不少:“公子先起來吧?!?/br> “謝公主?!?/br> 傅硯之的視線雖不在公主的身上,卻把她的舉動全都印在了心里。那邊薛云圖剛動了動腳步,他就撐地起身后撤了一步,正正巧避開了薛云圖伸出的手。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看了一眼自己探了個空的手,薛云圖扯了扯嘴角,心中卻在慶幸傅硯之的好運——若此時站在這里的是曾經(jīng)那個真正十三四歲、被皇帝太子傾國之力捧在手心的自己,恐怕這個不給臉的小子已經(jīng)被拆皮去骨渣都不剩了。 驕縱這兩個字,不是光說著好聽的。 感謝老天給了她十年的磨礪,不然這一代權(quán)臣大概躲不開少年早夭的命運了。 這般想著的薛云圖面無表情的將手收了回來。 少年人單薄瘦弱的身軀本就因著失血過多高燒不退而無力,這么毫不猶豫的起身之后眼前一黑險些厥倒。他咬緊了牙關(guān)只覺口中滿是腥甜,滿目金星的傅硯之強忍著劇痛的腦袋,想要穩(wěn)住身形卻力有不逮。 搖搖欲墜的傅硯之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絕望涌上心頭。作為一個舞姬所生庶子自出生起便不受人待見,不論多么努力也得不到老爺?shù)那嘌?,進宮那天就知道自己不過是個供太子磨刀的角色??删退阍俦拔⒌唾v的人也有自己的尊嚴。 他實在不愿在公主面前丟臉。 完全不知道傅硯之心中波瀾起伏的薛云圖已搶前一步扶住了傅硯之的臂膀。被帶的一晃的薛云圖穩(wěn)了穩(wěn)腳步,將人攙扶至床邊坐下:“怎么虛弱成這個樣子?” 聲若黃鸝,吐氣如蘭。公主身上瓜果的清香與少女特有的體香混在一起,縈繞在傅硯之的鼻端。 只這一句話就讓傅硯之渾身僵硬如石塑,他耳根一紅,昨日里一人單挑眾人的狠厲絲毫不見。不自覺就順著薛云圖的力道坐了下來。 看著傅硯之僵直坐著的樣子,終于發(fā)現(xiàn)關(guān)要的薛云圖忍不住笑出聲來:“你且躺著吧?按你的說法又不是第一次見我,怎得還如此緊張——難不成我竟會吃了你?” “臣不敢。”傅硯之眼前的昏暗終于散去。他直挺挺坐在那里,因著高燒而有些迷糊的腦子cao縱著眼睛,低垂的視線終于有膽子從公主的繡鞋向上偏移了許多,正對上緊貼在薛云圖被水浸濕了的廣袖上。 此時雖是初夏,但這間偏殿明顯寒涼許多。夏衫本就輕薄,沾了水緊貼在身上難免會讓寒邪入體。 薛云圖自然注意到了傅硯之的目光。她毫不避諱的對視過去,在對方閃躲開來時又十分自然地越過他走到床邊的水盆旁,挽起濕漉漉的袖子攪動著盆中的巾帕。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賣好要賣在人眼前,不然背后默默無聞做得再多也不過為人做嫁衣裳。 卻不知一雙素手就這么攪亂了一池春水。 絞好了巾帕的薛云圖將冰涼的布巾丟給傅硯之,長睫垂下遮擋住杏眼中的狡黠,臉上似有似無的笑意暴露了她的好心情:“還不快快躺下,真讓本宮伺候你不成?” 被冰的一個激靈的傅硯之先是應了一聲,又立刻反應過來不對,連聲道著“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