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那小廝明顯知道薛云圖的身份,有模有樣的打了個寒顫,更是逗樂了薛云圖。 這樣生動的一個人,終于讓薛云圖在陳舊的記憶中翻出了對方的名字。她有些無奈又有些想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確認(rèn)一下:“不愿意就算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喊你主子替我賞你?!?/br> 那小廝十分機靈的正式行了個禮:“小的章三子,見過表少爺?!?/br> 哦,果真是他。薛云圖笑著在心中嘆了口氣,盼兒的男人啊。當(dāng)年傅硯之上位之后,到底是在公主府插了多少人啊…… “章三兒,你是個好的?!毖υ茍D看著站在書房前燈籠下迎接自己的傅硯之笑了笑,低聲對身旁的小廝道,“待我日后保你個大媒,給你擇房好媳婦?!?/br> 今生自己順?biāo)欤茏屗麄冊缛粘杉乙嗍呛玫?。?dāng)年章三兒和盼兒在自己身亡前并未成婚,但他們兩人間溫暖的情義卻是她在最后的時光中僅有的寬慰。 “傅硯之。”薛云圖解下了披風(fēng)丟給身后的章三兒,向著傅硯之大步走去。 她過于外露的情緒惹得傅硯之本是輕抿著的嘴角微微上挑,又往前迎了一步:“屋外寒涼,快些進(jìn)屋吧?!?/br> 傅硯之自然察覺了公主的不同,可當(dāng)他從對方的直呼自己名字中聽出了一絲愉悅時便什么都不再問了。不論公主如何做想,她能開懷就是好的。他微微錯后了一步,為對方擋去所有的寒風(fēng),卻被一只素手拉住了手腕,硬生生拽到了身旁。 “你與我并肩走。”薛云圖抬頭回眸,眸中被燭火映出點點星光。 “好?!?/br> 縱使寒風(fēng)冷冽,也抵不住心中暖意。 —— 甫一進(jìn)屋,薛云圖就很是清楚的察覺到身邊人氣勢的改變。她抬眼看了看同樣板著一張臉的傅懷蔭還有一臉無奈坐在主位上的皇兄,頭遭明白了這父子二人間的關(guān)系是多么的僵化。 傅懷蔭的感情全都傾輸給了她的母親,對于嫡妻嫡子尚且不放在心上,更遑論舞姬所生素來行事與他相悖的傅硯之了。這樣不喜之下的不聞不問,更直接導(dǎo)致了傅硯之悲慘的童年,以及傅懷蔭戰(zhàn)亡后的傅家傾頹。 與其說傅硯之是恨不得傅家滅亡,不如說他是完全的冷漠以待。 在傅硯之冷著臉準(zhǔn)備向著他的父親行禮時,薛云圖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柔軟微涼,止住了傅硯之所有的動作,他奇怪的微微低頭看向?qū)Ψ?,卻收到了一個甜美的笑容。傅硯之愣了一愣,臉上終于在進(jìn)屋后有了第一個表情,但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就被少女先一步說出的話釘在了當(dāng)場。 “舅舅,我來跟你介紹下?!毖υ茍D的聲音帶著與有榮焉的驕傲,“這是未來的大夏駙馬,國之棟梁?!?/br> 坐在上首的太子薛密與武威將軍傅懷蔭僵硬的轉(zhuǎn)頭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而當(dāng)他們有志一同的看向僵在原地的傅硯之時,在少女明媚如春光的注視下臉上都擠出了相差無幾的僵硬笑容。 很好,嘉和公主果真十足的嬌蠻任性。 傅硯之低垂著藏起的俊臉上卻露出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傻笑。緊接著他調(diào)整了全部的表情,松開了公主的手,給出了自己能給予的全部回應(yīng)。 在懂事之后,傅硯之第一次心甘情愿的跪在了他生身父親的面前:“父親,待大事了當(dāng),請父親為兒請旨尚公主?!?/br> 公主希望他與將軍父子相合,卻又不愿自己為難,那自己又有什么好為難的呢。 端坐在那里竭力維持著儒雅神情的傅懷蔭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死死捏著手下的紫檀木扶手,一眼都不敢看向身旁散發(fā)著冷冽氣息的太子。傅懷蔭只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如此的艱難,他再也不會暗自可惜太子太過優(yōu)柔寡斷。 “好,這事交給我?!?/br> 傅懷蔭應(yīng)承下來后才想起,“待大事了當(dāng)”后新君就是坐在身旁的這位。 實在是比蠻族還要讓他頭痛。 在薛云圖的突發(fā)奇想之后,眾人的交談終于指向了正事。而在再次先發(fā)制人的薛云圖開口后,素來以溫和持重著稱的太子薛密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已足以讓見慣了鮮血的傅懷蔭側(cè)目。 “薛安狼子野心,不得不除。今日我已聯(lián)系了一眾可靠朝臣列下了個名單,待后日收網(wǎng)之時便可將暗中傾向遼東王一系的人一網(wǎng)打盡?!?/br> 本是萬無一失的計劃,卻引得薛云圖搖頭阻止:“皇兄,等不得后日了?!?/br> 薛密似是感應(yīng)到什么一般猛地抬頭,他嘴唇闔動數(shù)次卻發(fā)不出聲來,表情卻十分僵硬。薛云圖起身親自斟了杯茶放在他的手中,還未開口眼淚就已掉了下來:“皇兄……父皇在等你。” “阿婉,不哭?!毖γ軐eimei攬進(jìn)懷中,聲音已是干啞非常,“舅父……傅將軍,計劃有變,還請將軍連夜送孤與公主進(jìn)宮吧?!?/br> 那些毒瘤先留待日后。 那些亂臣賊子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進(jìn)宮的過程比想象當(dāng)中的還要輕而易舉。有武威將軍保駕護航,有東宮太子的令牌敲開已經(jīng)閉鎖的皇宮大門,在毫無準(zhǔn)備之下再無人敢攔截太子的鑾駕。 當(dāng)薛密與薛云圖兄妹二人踏進(jìn)明德帝所居的天極殿時,太子回宮的消息甚至還沒能傳出皇宮,更遑論傳進(jìn)薛安的耳中。 從將軍府邸到帝王寢宮,不過短短三刻鐘的時間。 揮退了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在趙德水親自關(guān)門之后,薛密終于撐不住自己的身軀跪倒在了明德帝的床榻前。 半年的時間,曾經(jīng)英武的帝王卻像是蒼老了數(shù)十歲,闔著雙目一動不動的躺在那里。 “父皇,兒臣不孝,回來晚了?!毖γ苤刂乜牧藗€頭,膝行至床邊握住了明德帝的手。而跪在他身后的薛云圖已然泣不成聲。 —— 太子回宮的第一天晚上,是與嘉和公主一同陪侍在明德帝的床前。第二日一早天還未明時,昨夜就已然接到消息的公卿大臣們急匆匆的趕了過來。而此時面對他們的太子卻絲毫不顯疲態(tài),衣著整齊面容肅穆,站在天極殿偏殿的正門前仔細(xì)看著這些跪伏于地請安的大臣們。 滿朝文武一個不少,全是國之棟梁,全都各懷心思,全都跪伏在他的腳下,在面上的恭敬之下全都藏著或驚喜或驚駭種種不一的神情。在一部分人舒了口氣的同時,另一部分人的心就此提起,再不能放下。 薛密負(fù)手而立,臉上的神情似悲似喜,只是無人敢看,自然也無人發(fā)覺。 大勢已定,短期內(nèi)薛安再無翻盤的可能。 他可以……可以放心在這最后的時光,好好陪伴自己的父親。 —— 正在偏殿與眾朝臣商談滯留已久的朝事的薛密被突然闖進(jìn)門來的薛云圖打斷了。 顯是一路疾奔而來的嘉和公主重重的喘著氣,口中的話卻是一刻不停:“皇兄,父皇、父皇他醒了!” 薛密怔怔看著她,手中的朱筆在雪白的奏折上劃出長長的一道,然后跌落在地。 朱筆玉桿破裂的清脆響聲驚醒了偏殿中的所有人。 待眾人回過神來時,薛密已大步走至門邊握住了薛云圖顫抖不停的手。他向meimei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后回身向著朝臣們下達(dá)他身為太子的最后一道命令。 薛密的聲音因著一晝夜未眠而沙啞非常,但其中的威壓卻使得任何人都不敢反抗:“眾位臣工,請跪至天極殿正殿前吧?!?/br> 這命令干凈沉穩(wěn),不帶一絲哽咽。只有與他兩手交握的薛云圖知道,她的兄長已是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天極殿太監(jiān)總管趙德水遠(yuǎn)遠(yuǎn)地就迎了上來,他甩了甩拂塵遮掩住白胖臉上明顯紅腫的眼睛,輕聲漫語的將兩人引進(jìn)明德帝的寢宮。在路過寢宮外跪著的宮妃們時薛密稍稍站住了腳步,在看到跪在最前方的二皇子薛寧時才放下心來繼續(xù)移動著步伐。 “阿寧并不是惹麻煩的性子。”跟在薛密身后的薛云圖自然注意到了皇兄的目光,輕聲為薛寧解釋了一下。 父皇將所有的父愛都傾注到了自己與皇兄身上,那個可憐的孩子從未得到過一星半點,并不需與他為難。 薛密輕應(yīng)了聲,同意了她的意思。 快步而行的兩人很快便沒有旁的心思再放在別人身上。 龍榻之上,已然蘇醒的明德帝正滿眼慈愛的看著向他走來的兩個孩子,他的眼神不負(fù)昏迷前的幽暗昏惑,反而十分的明亮。薛密與薛云圖已控制不住腳步,飛奔了過去。 他們幼年失母,是在父親呵護之下長大,從未嘗過所謂的天子無父子,只有更甚于民間百姓家的骨rou情親。此時殿中無人,再抑制不住悲痛的情緒,薛密仍在強自忍耐,已是第二遭經(jīng)歷這死別之痛的薛云圖還未開口已哭紅了眼睛。 明德帝半倚在床上,吃力的撫摸著小女兒的發(fā)鬢,他嘆了口氣忍住心疼,還是先將目光投向了薛密:“太子,你雖未大婚卻已成人,朕已可放心將這江山百姓交托在你手上了。切要記著,仁愛之心不可失,果決之力不可斷,你的一舉一動都關(guān)系著天下黎民。”得到太子應(yīng)諾的明德帝長船了口氣,方才璀璨明亮的目光已有些暗淡下來,他笑著點點頭,語氣已比剛才的嚴(yán)厲柔緩了許多,“衛(wèi)家小子與你性子相投,傅硯之性情雖然有些狠厲卻剛好能補你缺陷……這些自幼一起長大的臣子會是你最好的左膀右臂,不可驕縱,卻也不要寒了他們的心腸……”明德帝似想起了什么往事,笑容中帶著些失落,又很快的拋之一旁,“還有薛寧,好好□□,也可幫你一二……” 在明德帝提起衛(wèi)瑜與傅硯之時親疏立辨,薛密本想插話,卻在薛云圖的眼神示意下止住了話頭。他也知道不該讓父親在最后仍為此事cao心,只得將對meimei的關(guān)切壓下,一一應(yīng)諾。 明德帝交代完了后事,整個人都像是輕快了不少,他正想說話便被劇烈的咳嗽打斷,駭?shù)醚υ茍D與薛密急急拍撫。當(dāng)咳嗽停止時他蒼白的臉上已泛起了病態(tài)的潮紅。 三人都知道,這大抵已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明德帝的神情更加慈和,他將最為心疼的小女兒攬在懷中,細(xì)細(xì)端詳著她的眉目,已沒有多少力氣的大手?jǐn)鄶嗬m(xù)續(xù)的在她的頭頂摩挲,傳達(dá)著父親不舍的愛意。 “阿婉,朕的阿婉都長這么大了……” “爹為你攢了許許多多的嫁妝,從你出生時便開始……定讓你哥哥也眼氣……” “可惜、可惜我已看不到我的阿婉嫁人的那天的了……” ☆、第47章 ·來得真巧 第47章 明德帝氣息將盡,說話已是斷斷續(xù)續(xù)難以成句,只是慈父之心不盡,便是用罷了最后一口氣去交代也止不住擔(dān)憂。 終究難以為繼。 薛云圖已哭成個淚人。便是再重生往復(fù)多少回,父親的死都是她最不能直面的事實。 可是不論她這許多年來再如何的仔細(xì)關(guān)切,明德帝的身體依舊不可遏制的走向了衰敗而逝的路。 “阿婉……我的好女兒……”德帝的聲音只有附耳到他嘴邊才能聽清,他方才還明亮如星的目光也已暗沉了下去,“朕惟愿你一生順?biāo)彀部怠グ扇⒛愕牡艿埽€有朝臣們喊來,朕有事要吩咐?!?/br> 再有千萬的不舍,作為一個帝王,明德帝最后的力氣也只能留給這江山社稷的繼承者。 將傳旨的任務(wù)達(dá)成后薛云圖便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爬上那張她幼年在其上玩耍過無數(shù)回的龍榻,她窩在父親的懷里不發(fā)一言,無視了所有不滿與畏懼的目光。不插話,也沒有任何心思去聽那些充滿了威懾又充滿了誘惑的帝王之道。 將皇次子薛寧帶進(jìn)來上為了讓他早日認(rèn)清現(xiàn)實,將薛云圖留在身邊,卻是為了幫她鋪設(shè)一條比“受皇帝寵愛的公主“更加安穩(wěn)榮耀的道路。 天家無父子,衛(wèi)家權(quán)勢日重,若有一日連她的哥哥都顧及不到她,總有一個比無實權(quán)的公主更能撐腰的身份讓她免受欺辱。明德帝急喘了一口氣,在與懷中的女兒對視之后終于嘆息著放棄了自己的主意。 薛云圖已不在流淚,心中卻也再放不下其他。她聽到了父皇的嘆息,到底是選擇任性到最后。 什么鎮(zhèn)國長公主,都比不上這最后的依偎。 從此之后,便要事事留一線,便是在皇兄身邊都不能再如此的肆無忌憚。 她要失去她的父親了。她將臉面完全埋進(jìn)了那個已滿是暮氣的懷抱中,面皮接觸到的衣料全都被淚水浸濕了。 那些家國大事,全都跟她沒有關(guān)系。 “阿婉……”當(dāng)薛密抱起自己的meimei時,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哭到力竭睡了過去。他屏退了殿內(nèi)所有人,將meimei抱到父親的身旁,自己也闔衣躺在龍榻之上。 薛密還記得,在母后薨逝后,他們父子兄妹三人也曾如此相依為命一般的依偎在一起,沒有什么天家威嚴(yán),只有骨rou相親。 --- “阿婉,你醒了?!币灰刮疵叩难γ苎壑胁紳M了血絲,他靜靜看向自己的meimei,吃力的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從噩夢中驚醒的薛云圖怔怔看著他,一雙杏眼呆滯的沒有絲毫光彩:“皇兄,父皇呢?” 她回過頭,面無表情的落下淚來,心中已是空茫茫的一片。 “阿婉,你且哭出聲來吧。” 明德帝的身體仍溫?zé)嶂?,像是并不曾離開一般。他在睡夢中溘然長逝,一生所向已有了最好的接班人,身邊亦有最為寵愛的子女陪伴,再無遺憾。 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薛云圖在兄長的帶領(lǐng)下恭恭敬敬的向著龍榻上的明德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他們挽著手肩并肩打開了寢宮的大門,沉默的看向門外跪著的朝廷棟梁文武百官們。 天極殿太監(jiān)總管趙德水尖細(xì)的嗓音刺破了這滿是悲哀的寧靜。 “皇上龍御歸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