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跪在樓音身側(cè)，玉冠歪歪斜斜的，發(fā)絲凌亂地散在額頭上，脖子上還在潺潺流著汗，雙唇蒼白發(fā)顫，似乎剛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一般。

    皇帝想開口說話，卻發(fā)現(xiàn)嗓子又癢又澀，一個字也說不出。

    長福越過紀(jì)貴妃，端來了一碗?yún)?，樓音看到長福的動作，從他手上接過碗，長?？戳藰且粢谎?，“公……”

    不知此時該如何稱謂，長福只得作罷，往后退了退。

    樓音坐到皇帝床邊，側(cè)著身子將湯藥喂到皇帝嘴邊。他干涸的嘴唇微張，抿了一口參湯，然后看了一眼下面跪著的太子。

    如此反復(fù)，喝一口，看一眼，直到碗里的參湯見了底，太子早已汗流浹背。

    樓音拿出自己的絲帕，擦了擦皇帝的嘴，正想站起身來，皇帝卻一把拉住了她，“阿音，你的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等了這么久，皇帝才問出來，下面的人包括長福都為太子捏了一把汗。

    而樓音摸著自己脖子上的傷口，笑著看向太子，說道：“這個父皇恐怕得問一問皇兄了?！?/br>
    太子不敢抬頭，他看著地面，雙膝下的地毯早已被他額頭上落下的汗水打濕一片，“兒臣、兒臣……”

    “皇上，公主與罪臣傳統(tǒng)假傳圣旨，意在謀朝篡位，千鈞一發(fā)之刻，太子是為了清君側(cè)！”

    紀(jì)貴妃一番話說得雄氣赳赳，卻只換來齊丞相地一聲嗤笑，而太子根本沒聽見齊丞相的聲音，他一聽到紀(jì)貴妃的話便像是得到了啟發(fā)一般，立刻說道：“對對對！樓音她意圖篡位，兒臣是為了……”

    話還未說完，太子便聽到了皇帝發(fā)出了一聲嘆氣，讓他余下為自己開解的話戛然而止。

    那聲嘆息里，有惋惜，有無奈，有厭惡，太子聽到了皇帝對他的所有感情。這些年來，皇帝雖從未親口說過，但一言一行已經(jīng)表露無遺，而這當(dāng)口上的一聲嘆息，更是像一面棺材蓋，蓋上了二十年來太子心中所有的肖想。

    渾身的力氣突然就被抽離了，太子再無法直起背脊，他跌坐了下來，看向樓音，眼睛里有千萬把鋒利的刀子，“為什么一定是她？”

    皇帝看著太子，雙眼有些渾濁，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話來。

    “就因?yàn)樗腔屎蟮呐畠海俊?/br>
    “不?！被实垡婚_口，喑啞的聲音便回蕩在整個養(yǎng)心殿，所有人都靜靜聽著，“因?yàn)樗怯儒档呐畠??！?/br>
    皇帝的一句話，最先擊潰的是紀(jì)貴妃，她突然失了控，放聲哭了出來，“又是她！我被她壓了一輩子！我的兒子也要被她的女兒壓一輩子！又是她！”

    紀(jì)貴妃突然站了起來，想沖到皇帝面前去，卻被長?？煲徊綌r下了。

    “為什么？太子不是您的親生骨rou嗎？臣妾不是您的發(fā)妻嗎？”

    往日尊貴的女人此刻終于放棄了維持表面的恩寵，她任由淚水花了臉，也要問出這一個答案來。在皇帝“死而復(fù)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兒子的皇帝夢完了，她的太后夢也完了，她們紀(jì)氏一族都完了，趁著她還能站在皇帝面前，索性問出心中最后的一個疑問。

    但皇帝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道：“如今辛兒，已經(jīng)不是太子了?！?/br>
    紀(jì)貴妃心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皇帝親手折斷，大張著嘴巴卻嚎啕不出來，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涂著蔻丹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像足了天牢里臨死掙扎的犯人。

    長福看不下去了，揮手叫來了幾個太監(jiān)，說道：“扶貴……”他回頭看了一眼皇帝，改了口，“扶太妃娘娘下去休息?！?/br>
    “芙兒啊?！被实塾珠_口說話，幾個太監(jiān)立刻停了下來，等著皇帝的下話，“辛兒他會榮華富貴一生的。”

    樓音沒有再看紀(jì)貴妃的表情，她只是注意到了皇帝這番話，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父皇，容太醫(yī)便在外面候著，不如傳他進(jìn)來回話？”

    話音剛落，樓音便感覺到了跪在下面的樓辛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站了起來，蹲到樓辛身邊，在他耳旁說道：“皇兄，你說父皇他過一會兒還會愿意保你一生榮華富貴嗎？”

    容太醫(y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進(jìn)來，太子始終不敢看他一眼。

    “皇上。”容太醫(yī)行了禮，然后放下了手中拿的東西，正要為床上的人把脈，卻聽他說道：“圣旨已經(jīng)宣讀了下去，萬沒有收回的道理，新君已立，萬不可亂了稱謂?！?/br>
    說完，他又看向所有人，“朕既已禪位，即刻起便退居太上皇之位，明日便宜居到秋月山莊，齊丞相你務(wù)必盡心盡力輔佐新君，臣不賢相之過，若是朝堂出了亂子，朕唯你是問?！?/br>
    太上皇的一番話，既徹底滅了樓辛心中的念想，也給他敲了一記警鐘。齊丞相立馬就上前說道：“臣一定為大梁，為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太上皇點(diǎn)點(diǎn)頭，看向容太醫(yī)，將手腕伸了出來。把了脈之后，樓音問道：“父皇如何了？”

    容太醫(yī)道：“回皇上，太上皇既然醒過來了，便是沒有大礙了?！?/br>
    樓音又問道：“那今日凌晨為何會出現(xiàn)了那樣的跡象，復(fù)又轉(zhuǎn)醒？”

    樓音的問題，每個人都想問，包括樓辛。感覺到了每一道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容太醫(yī)愈發(fā)沉著，“太上皇是遭人毒手，中了致命之毒，才會突然沒了呼吸，不過好在太上皇有上天保佑，沒有被黑白無常勾了魂魄。而轉(zhuǎn)醒的原因，臣大抵推斷，是因?yàn)槊罟谡嫒撕髞硭蛠淼牡に?，提煉了七七四十九天，藥性太猛，單吃許會傷身，與□□相沖反而沖淡了毒性，太上皇這才轉(zhuǎn)而復(fù)生?！?/br>
    眾人都聽得云里霧里的，被“致命之毒”嚇到，只有樓音知道其中的貓膩，她的父皇根本沒有中過毒，她問道：“致命之毒？怎么回事？”

    容太醫(yī)捏了捏袖子，沉著聲音說道：“太上皇早已知道中毒之相，只是按下此事暗中查探。”

    “可查出了什么？”

    長?？戳艘谎厶匣剩娝c(diǎn)頭，于是說道：“帶羋嫆上來?！?/br>
    這時樓玄終于撐不住了，他顫抖著看向樓音，原來在這里等著他！

    羋嫆是紀(jì)貴妃送進(jìn)宮的人，不用多說，眾人都知道其中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相信紀(jì)貴妃竟然敢對皇帝暗下殺手，直到他們看到羋嫆哭哭啼啼地被帶上來，連行禮都忘了時，才真正明白了紀(jì)貴妃的手有多毒。

    羋嫆哆嗦著，一張慘白的臉不見一絲血色，從進(jìn)來的那一刻她就盯著樓辛，可樓辛卻根本顧不上她了。

    “羋小姐怎么哭成了個淚人?！睒且袈曇羟辶镣褶D(zhuǎn)，卻震懾住了羋嫆，連頭都不敢抬。樓音拿著手中的絲帕，扔到她面前，“擦一擦淚痕吧，在太上皇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tǒng)?！?/br>
    羋嫆在前往養(yǎng)心殿的路上便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她知道事情敗露后第一反應(yīng)便是一頭撞向柱子了解自己，壓根不關(guān)心事情是如何敗露的?？伤绤s沒死成，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民女、不知道……”羋嫆支支吾吾地說著，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明白自己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

    長福從身后太監(jiān)手里接過一包東西，扔到羋嫆面前，包裹頓時散開，滾落出一堆瓶瓶罐罐，“回皇上，這是奴才派人從罪女房中搜出來的東西。太上皇所中之毒就是這個，罪女每日將□□藏在指甲縫里，服飾太上皇用湯藥時便將□□滲到碗里，一日復(fù)一日才害了太上皇?！?/br>
    容太醫(yī)上前打開藥瓶子，聞了一聞，點(diǎn)頭道：“是此毒沒錯?！?/br>
    太上皇并不想聽對峙了，合上眼睛別過了頭。樓音為他掖好了被子，又轉(zhuǎn)身說道：“誰指使你的？”

    羋嫆吐不出一個字兒，只看著樓辛的背影，雙手快絞爛了衣袖。

    “料想你也沒有這個膽子，莫不是你的父母被人挾持了？”樓音笑了笑，“你若老實(shí)交代，你一家尚有活命的機(jī)會，若是不開口，你知道殺君之罪是什么下場嗎？”

    即便是最無知的老百姓也知道殺君之罪會是什么下場，更何況京都里長大的羋嫆，可她正猶豫之時，卻看到樓音對她投來了一道警戒的眼風(fēng)，她頓時又埋下了頭，不發(fā)一言。

    眼下是一陣詭異的沉默，樓音瞇了瞇眼，看向長福。長福揮著手中的拂塵，說道：“帶上來?！?/br>
    說話間，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便被幾個太監(jiān)架著帶到了屋內(nèi)，他們不知如何行禮，見到一屋子明晃晃的大人物，只知道胡亂跪在地上磕頭。

    羋嫆見到自己的父母，終于崩潰著哭了出來，摸著爬著撲到了老人家懷里。

    “你！”樓辛看向樓音，已經(jīng)震驚地不知道說什么，樓音卻散漫地說道，“皇兄莫看朕，朕只是提醒了父皇注意羋嫆?！?/br>
    樓音一口一個“朕”，戳穿了樓辛的心窩子，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羋嫆和她的父母，原來這一切他的父皇早就知道，居然到了這時候才發(fā)作出來。自以為握住了乾坤，能奪下這天下，沒想到父皇卻像看猴戲一般默不作聲，最后才給他致命一擊。

    樓辛看著樓音，突然覺得再也沒力氣去與她爭奪什么了。

    ☆、76|第 76 章

    眾人散去，只余樓音與太上皇在養(yǎng)心殿里。夕陽斜著照射進(jìn)屋子，讓冷冷清清的養(yǎng)心殿有了些許暖意。

    太上皇許是累了，斜倚在床頭，喑啞的聲音飄蕩在養(yǎng)心殿內(nèi)。

    “阿音，今天是什么日子？”

    樓音攪動著手里的參湯，吹散上面的熱氣，說道：“正月二十五了?！?/br>
    說完，喂了一口參湯到太上皇嘴邊。他張嘴抿了一口，嘴角露出一絲笑，“阿音，你知道嗎？昨晚你們都以為朕駕崩了，其實(shí)不然，朕見到你母后了?！?/br>
    他看著眼前明晃晃的床帳，好似佳人就在眼前一般，“不是夢里那樣的虛無，朕真的看見你母后了，朕伸手能摸到她的臉，暖暖的，和以前沒兩樣。”

    樓音低頭嗯了一聲，放下碗說道：“父皇累了，先歇息吧。”

    說完便欲起身，太上皇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眶內(nèi)蘊(yùn)著水汽，“阿音，你母后定是想念朕了，朕想去陪她?！?/br>
    “父皇說什么呢？”樓音轉(zhuǎn)過身，說道，“父皇既已決定移居秋月山莊，那便要好好頤養(yǎng)天年?！?/br>
    一時間，太上皇低著頭沒有說話，再抬起頭時，眼眶里的情趣已經(jīng)盡數(shù)掩去，“阿音，答應(yīng)父皇，五日后照常大婚。”

    樓音的手指輕微顫了一下，然后點(diǎn)頭。

    皇帝笑了笑，又說道：“還有你哥哥，讓他好好活著?！?/br>
    直到這一刻，樓音才無法維持表面的淡定，她彎下腰直視太上皇，語氣急促：“他們母子要父皇您的命?。　?/br>
    樓音的反應(yīng)是在太上皇的意料之中的，他沉了沉臉色，說道：“是朕欠了他的。”

    她的父皇明知自己的行為有多偏心卻還是一意孤行地這么做了，到了這時候才想要補(bǔ)償自己的孩子，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樓音想反駁，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才是這些年來最大的受益者，憑什么要她的父皇再嚴(yán)懲樓辛？

    樓音無奈地笑了笑，點(diǎn)頭走出了養(yǎng)心殿。

    長福一打開門，樓音便看見齊鈺低垂著眼眸站在外面，見樓音出來了，開口道：“皇、皇上……”

    “何事？”

    齊鈺抿唇，深呼了一口氣才說道：“席大人帶去的人馬在歸途中遭遇暗殺，如今席大人生死不明?！?/br>
    身后傳來一聲殿門相撞的聲音，樓音回頭，看見枝枝扶著柱子，半張著嘴看著齊鈺，“怎么可能？他可是錦衣衛(wèi)席千戶！”

    說完，又笑了起來，走了兩步上前，“你一定是說笑對不對？”

    齊鈺沒去看枝枝，只是垂著頭不說話。樓音沉思一會兒，才說道：“即刻派人去搜尋席沉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尸?！?/br>
    她抬了抬眼，眼里最后一絲溫情也隨著初春的暖風(fēng)飄走，直視著眼前宏偉的臺階，說道：“傳旨，令尤錚五日之內(nèi)必須出現(xiàn)在京城！”

    五日之后，正好是她大婚之日，她要她從小唯一崇拜的少年將軍，身無寸鐵地站在她的面前。

    齊鈺點(diǎn)點(diǎn)頭，五日之內(nèi)，要尤將軍從南境趕到京都，除非是日夜兼程，連護(hù)衛(wèi)都不能帶太多，否則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京都的。

    “奴婢去！”枝枝沖了出來，伸手抓住了樓音的手臂，“奴婢帶人去尋找席沉的下落！”

    一旁的長?？匆娺@場景，咳了兩聲，用拂塵掃了掃枝枝的手?？芍χs好似沒感覺到似的，眼巴巴地看著樓音，期待她點(diǎn)頭。

    “若是席沉遭遇不測，朕怎能讓你再有個三長兩短？”說完，拂開了枝枝的手，“傳令下去，讓太子妃，哦不，如今是親王妃了，傳她進(jìn)宮?！?/br>
    夜里的風(fēng)依然刺骨，樓音沒有坐上軟轎，只是籠緊了領(lǐng)口便一步步走回了摘月宮。款冬姑姑在外面候著，“公……皇上，親王妃已經(jīng)在正殿候著您了?！?/br>
    樓音看了一眼正殿里綽綽的燈光，點(diǎn)點(diǎn)頭，卻轉(zhuǎn)身往寢殿去了。

    “皇上不見見親王妃？”

    樓音嘆了口氣，說道：“如今的東宮成了親王府，被朕圈禁了起來。傳令下去，朕心疼親王妃，特地請她到摘月宮小住幾日?！?/br>
    她走了兩步，又停下說道：“讓齊鈺派人看牢了她，若是出了半點(diǎn)差錯，讓齊鈺提頭來見朕?！?/br>
    款冬姑姑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jǐn)v扶住樓音，“皇上今天累了，早點(diǎn)歇息吧?！?/br>
    樓音環(huán)視了周圍一圈，摘月宮高聳的宮墻讓她看不清外面的場景，但她知道，今夜整個皇宮一定無人能安睡。

    “等等，差點(diǎn)忘了一個人?！睒且魯[擺手，笑道，“擺駕咸福宮?！?/br>
    *

    咸福宮內(nèi)，迎接樓音的是往日里眼熟的大宮女春喜，她動作利索地上了茶，說道：“和妃娘娘才醒過來，奴婢這就去通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