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尤錚在樓音面前踱了兩步,不答反問,“皇上,如今南境情況如何了?若是周國選擇此時趁虛而入,秦家那些個愣頭青抵擋得住嗎?” 樓音抓著鐵索,音調(diào)拔高了些,“朕問你為何謀反!” 尤錚依然不慌不忙,說道:“父親呢?還沒被皇上抓回來嗎?皇上不是該株連整個尤家嗎?” 樓音死死抓住鐵索,幾乎聽到了自己骨節(jié)磨動的聲音,她繃緊了全身神經(jīng),再一次重復(fù)道:“朕問你,為何謀反!” “唉,皇上還不懂嗎?”尤錚臉上的和氣隨著他的話語漸漸隱退,隨之浮動上了一層戾氣,那是京都里的紈绔子弟沒有的狠勁,是修羅場里歷練過的人才有的殺伐之氣,“皇上你捫心自問,沒了我們尤家人,大梁的江山你坐得穩(wěn)嗎?” 他根本不給樓音再說話的機(jī)會,雙手扯住鐐銬,仿佛他一用力就能輕易扯斷這些困住他的枷鎖,“所以即便我謀反了,你也不敢把父親從北疆抓回來,因為你知道沒了我父親,烏孫此時一定回進(jìn)攻,南邊周國亦蠢蠢欲動,兩國若同時來犯,皇上你能保住這大梁江山嗎?你不能!你心里知道,尤家父子在,則大梁在;尤家父子亡,則大梁亡!” 樓音腳底退了兩步,她昂著下頜卻垂著眼簾,額角跳動,臉色發(fā)白。接下來的話,不用尤錚說她也知道,可尤錚卻還是講余下的話說了出來,“所以為什么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我卻要向你俯首稱臣?阿音你上過戰(zhàn)場嗎?你見過成堆的尸骨和血流成河的場面嗎?為什么在皇宮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樓氏一族要坐享我們尤家拿命換來的大好河山?因為你們樓氏比尤氏血統(tǒng)高貴?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天下誰人不知,樓氏出身僅僅是草寇,而我尤氏,歷代就是王侯將相!” 尤錚雙拳一握,果然掙脫了手上的鐐銬,逼近樓音。樓音受了驚嚇,往后退了一大步,隔著籠獄凝視著里面的尤錚。 “你問我為何謀逆?”尤錚咧出了一個猙獰的笑,看得樓音心底發(fā)涼,“我是拿回我自己該得的東西??上В治页敛蛔獠萋食霰?,不過阿音你記住,你們樓氏永遠(yuǎn)欠我們尤家!” 樓音心里頭如擂鼓一般,她看著尤錚,輕啟櫻唇,“錚哥哥,如果今日登基的是樓辛而不是我,日后你若把持住了朝政,你會殺了我嗎?” 這一次輪到尤錚不說話了,在他一雙龍眉鳳眼的注視下,樓音反而長了氣勢,“你會殺了我。因為只要我活著,就永遠(yuǎn)比你更有資格坐上龍椅,所以,如今局勢與你設(shè)想的相反,但我也會同你一樣大義滅親。你與尤暇會死,舅舅也會被流放,趙國公府所有人將時代為奴?!?/br> 尤錚緩緩低下頭,沉默了半晌,樓音不知他在想什么,欲離開大牢之時,卻見尤錚突然跪了下來,“皇上,罪、罪臣罪該萬死,但求你看在父親母親他們從小對你呵護(hù)有加的情誼上,放他們一馬?!彼痤^,眼睛發(fā)紅,“父親他戎馬一身,若是因為我而遺臭萬年,我……” “你會比死更難受?”樓音不去看他,怕自己下一秒就心軟,“但你在收了第一筆錢開始斂財屯兵之時,就該設(shè)想到最壞的下場。” 說完,再也不去聽尤錚的祈求,徑直走出了大牢。 * 大牢外明月當(dāng)空,齊鈺在外面候著她,說道:“皇上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那臣這便進(jìn)去審問席大人的下落。” 樓音點點頭,手腕見傳來一陣暖意,是款冬姑姑扶上了她的手,頓時全身都松懈了下來,樓音長呼一口子,感覺喉嚨里一陣腥甜翻涌而出,她迅速用袖子捂住了嘴,待大腦里的眩暈之感褪去后,她放下捂著嘴的手,看見暗紅色的袖口被染黑了一片。 “皇……”款冬姑姑真是經(jīng)不起驚嚇了,她看見樓音口齒都被血染紅了,差點比樓音還先暈過去,“傳太醫(yī)!” 而樓音注視著袖口上的血跡,咧著滿是污血的嘴笑開了,“看來我真是命中沒有福分坐著龍椅。” 她望望漆黑的天,沉吟半晌,說道:“只能對不起父皇的愿望了?!?/br> * 夜半的皇宮,飛速駛出一隊人馬,朝著前東宮奔去。暗夜無聲,沒有知道這群人帶著什么,也沒人知道前東宮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一早,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進(jìn)大梁京都時,一道消息如平地驚雷一般劃破了京都的平靜。 當(dāng)這道消息傳遍皇宮時,長春宮內(nèi)亦發(fā)出一聲慘烈的哀嚎,隨即歸于平靜。 而樓音此時跪在太上皇床前,胸口上是被太上皇揮落的藥碗中撒出來的藥汁。太上皇背對著她,不發(fā)一言,但起伏的身體明顯昭示著他的怒氣。 “父皇?!睒且舻椭曇粽f道,“樓辛他意圖弒君,卻得父皇垂憐不僅沒有被誅殺,反而得一親王爵位,這讓世人如何看待父皇?阿音知道父皇對樓辛他心有愧疚,但君就是君,謀逆就是謀逆,阿音來替父皇擔(dān)上這心狠手辣的名聲就是了,但樓辛他必須死!” 過了半晌,床上的人才有了一絲動靜,他的聲音喑啞無力,聽起來疲憊極了,他揮揮手,說道:“罷了,昨夜人已經(jīng)死了,你走吧,朕想歇一會兒?!?/br> 樓音嗯了一聲,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這才緩緩走出去。 大殿外,陽光明媚,鶯飛燕長,宮女們都脫下了臃腫的襖子,換上了嬌俏的錦裙,唯有樓音,她看著自己身上的冕服,華麗卻沉悶。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由款冬攙扶著坐上了軟轎。 轎子四平八穩(wěn)地,容太醫(yī)跟在樓音身旁,一路上說了許多這幾日太醫(yī)院幾位老太醫(yī)秘密鉆研的成果,“昨日臣與劉太醫(yī)親自去西山請教了歸田的盧老先生,他倒是對這個連心蠱有所耳聞,只是從未聽說過有解法?!?/br> 樓音盯著前方的路,許久不出聲,待轎子停了下來才說道:“你們繼續(xù)找方法,朕就不信天下沒有解不開的東西?!?/br> 她下了軟轎,腹部又傳來一陣鉆心的痛,頓時一股寒顫從胸腔蔓延到了全身。她弓著腰扶住款冬的手,待疼痛減輕了些才抬起頭來,眼神絕望卻堅毅。 她不想和季翊一塊兒死,她想活下去。 “容太醫(yī)?!睒且舴诺土寺曇?,在他耳邊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說會用這個蠱的人,是不是也知道解法?” “這個臣不敢肯定,只是有人會用此蠱,說不定比臣等更了解這些淵源?!?/br> 樓音頓了頓,她也在思考此事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好?!?/br> “皇上,咱們還是先回去歇著吧。”款冬姑姑望了一眼身旁那陰森的地方,連聲音都在顫抖,“這地方陰寒得很,你身上余毒未清,還有那勞什子連心蠱,暫時不要進(jìn)去了吧。” 樓音也扭頭看著這地牢的入口,仿佛守著地牢的士兵都像黑白雙煞一般,她點點頭,“回去吧。” 若不是體內(nèi)疼痛實在難耐,她此時一定要下去看一看酷刑之下的樓辛是什么樣的表情。 * 摘月宮內(nèi),齊鈺已經(jīng)將席沉的情況簡潔明了地說完了,就等著樓音的定奪。 從尤錚口中得知,席沉確實是在去南境打探情況時被他扣下,但短短三日之內(nèi)席沉便逃了出去,至此下落不明,尤錚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樓音心底的擔(dān)憂越來越盛,以席沉的能力,即便還活著,那也一定是受了重傷,否則他無論如何都會遞消息回來的。 “繼續(xù)找?!睒且舴愿赖?,“加大人馬去找,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給朕找到他!” 齊鈺說是,即刻便要去辦此時,樓音卻又叫住了他,“等等,季翊到了周國了嗎?” “昨日便到了?!?/br> 樓音點點頭,“那周國丞相那天可有回信?” “這個倒是奇怪?!饼R鈺說道,“東西是送了過去,怎么著那邊也該有點表示,可那位丞相卻毫無動靜,難不成是打算否認(rèn)此事?” 樓音沉默著,她也不知這是什么意思,莫非非要她正式修書一封向周國討個說法? 齊鈺走后,款冬姑姑再次提到,枝枝哭著求著想出來見見樓音,樓音此時倒也不想刻意關(guān)著她了,“席沉如今幸存的可能性極小,若席沉真的遭遇不幸,難不成還關(guān)她一輩子?罷了,讓她出來吧?!?/br> * 第二日,樓音依然沒收到周國丞相關(guān)于刺殺事件的解釋,反而收到了來自他的另外一樣?xùn)|西。 呈到她面前的是一個梨木鐫花匣子,紋飾簡單娟秀,樓音只是看了一眼,心底便是一顫。 這個東西,又來了。 她沒有假借他人之手,而是自己親自打開了這個匣子,與她的想象無誤,里面果然是一堆零散的小玩意兒。有切割精細(xì)的半圓玉佩,樓音一眼就看得出此半玉佩與季翊身上佩戴的那一半玉佩是一對;還有一把牛骨梳子,樸質(zhì)粗陋,一看就是外行人雕刻的;亦有一堆同心結(jié),上面有季翊身上的香味。 在這些小物件的下面,還壓著一封信,樓音隨手拿起來,打開來看,娟秀小楷,筆鋒柔和,一看就是女人的字跡: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 明明只是一首摘抄下來的小詩,樓音的臉色卻越來越白。她將信紙放進(jìn)匣子里,猛然蓋上蓋子,雙手按在匣子上面若有所思。 款冬姑姑看她眼里水汽氤氳,剛剛也瞥見了匣子里的東西與書信,難為情地開口說道:“這是季公子的……有情人?” 匣子里的東西展示的可不就是這么個意思嘛?盡是些曖昧旖旎的物件,那封表達(dá)思念之情的書信也寫著“季翊親啟”,款冬姑姑能想到的也只能是這樣的。 款冬姑姑心里居然有些暗自開心,若真是這樣,那倒也好,斷了樓音的念想省得再與那季翊糾纏不清。 可樓音抬頭看她,眼里噙著淚水,說道:“姑姑,你說我怎么這么傻?” 款冬姑姑一看她這副努力憋著淚水的模樣便心疼極了,將她摟在懷里說道:“皇上啊,天下男子皆負(fù)心,各個都三心二意的。奴婢說一句大不敬的話,您看上皇,那樣深愛先皇后,卻不得不納三千后宮。而這季公子,指不定在周國便有情人,與皇上您周旋也是有目的的,您看開點,莫再留戀她?!?/br> 樓音起先只是嗚嗚地哽咽,到后來直接放聲大哭,款冬心疼得緊,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著些安慰的話,“南陽侯是不成了,皇上您且瞧瞧京都里其他公子哥?是在不成京都外的也可過眼,咱們大梁不愁沒有比不上那周國人的青年才俊?!?/br> 樓音哭了許久,直到再也沒有力氣哭了才抬起頭來看著手邊的匣子,嘴里念叨著:“我怎么這么傻……我都是活該……” 念叨著念叨著,她突然抱起匣子說道:“快!派人把這東西送到季翊手里!” 款冬姑姑結(jié)果匣子,不由得多看了樓音兩眼。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那個小女孩,每每提到季翊時總會眉眼里都帶著說不盡道不完的情意。 ☆、83|第 83 章 南國之都,早已春暖花開,鳥語花香。郁差一臉陰郁,抱著一個梨木鐫花匣子走進(jìn)了簡陋破敗的寢殿。 他抬頭看看這匾額,不由得撇嘴。周國這幾年國力逐漸昌盛,但從未給季翊修繕過宮殿,如今這住的地方還不如在大梁的質(zhì)子府華麗呢。 他在門檻處蹭著腳底的泥,突然想到,這要是在大梁,一路走來腳上怎么會沾泥呢?質(zhì)子府掃地的宮女都要比周國的盡心盡力。 “殿下?!庇舨罱行蚜苏陂缴闲№募抉矗斑@是從大梁皇帝送來的東西,務(wù)必要您親啟?!?/br> 季翊點頭,以眼神示意他將匣子擱下。 那是個精致漂亮的匣子,季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也就是這幾眼他便確定了這梨木應(yīng)當(dāng)是周國盛產(chǎn)的黃梨木,而匣子上的紋飾也是周國特有的工藝。 所以樓音是送了一個周國特產(chǎn)給他嗎? 季翊嘴角隱隱噙著笑,打開了那個盒子。他拿起那塊兒玉,與自己腰間的佩玉比對了一下,眼睛瞇了瞇,嘴角的笑退了下去。放下那塊兒玉后,又拿起里面的牛骨梳,仔細(xì)翻看,骨上細(xì)致地刻了“翊”字與“娥”字。 季翊將牛骨梳扔回了匣子,再隨手翻動了一下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興致再看。同時,他從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顆極小的鐵環(huán),捏在手上細(xì)細(xì)端詳了許久。 有些事情,他不愿相信,但真相確實在慢慢浮現(xiàn)。 郁差看著此時季翊的模樣,著實有些吃不消。他盯著手中鐵環(huán)的模樣看似云淡風(fēng)輕,可那雙漂亮的眼眸里卻有千頭猛獸在奔騰,有萬支冷箭在飛射。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那季翊現(xiàn)在的眼神可以直接上戰(zhàn)場了! “殿下?!庇舨钛柿搜士谒?,說道,“您沒事吧?” 季翊回了神,將鐵環(huán)一同放進(jìn)匣子里,說道:“丞相不是要過來嗎?” 郁差說是,正要出去看看丞相可到,便聽見外面宮女問安的聲音。季翊站起來整理整理衣冠,然后將桌上的梨木鐫花匣子放到了床邊的柜子里。 再回頭時,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了。 “師父?!奔抉磸澭卸Y,隨即便被眼前的老人扶了起來。 “殿下今日不曾去看看病重的皇上?”丞相的聲音與他的精神頭一樣矍鑠,他收回扶季翊的手,掀一掀官袍,坐到了主位上。 季翊隨之坐于下首,說道:“皇兄日夜侍疾,弟子不便前去打擾?!?/br> 丞相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他閉著眼坐著,臉上的溝壑格外清晰。七十有余的人了,行動說話皆神采奕奕,即便是閉著眼坐在這里也不會像別的老人那樣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態(tài)來。 “殿下?!彼犻_眼,稀松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該是時候行動了?!?/br> 季翊垂眸拱手,道:“一切都聽師父的。” * 北國之春,總還少不了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而陰冷的地牢里更是如同寒冬臘月一般。樓音裹著嚴(yán)冬最寒冷時才穿的鶴氅,站在獄前,看著奄奄一息的樓辛。 “可別讓他死了?!睒且魧ι砼缘莫z卒吩咐道,“那什么提神的東西,繼續(xù)給他灌下去?!?/br> 獄卒二話不說,一大碗濃黑的藥汁就給樓辛灌了下去。獄卒心里念叨著,這玩意兒厲害了,也不知皇上從哪里尋來的方子,能讓受了極刑的人死不掉昏不過去,總之就是比常人還清醒地忍受著痛苦。 一碗濃藥下毒,樓音全身傳來一陣酥麻,然后每一處地疼痛又被喚醒,叫囂著撕扯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 “樓音……”他俯在地上,兩手抓著鐵索,唯有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我可曾真正傷了你一根寒毛?你如此……” 他話沒說完,便看見樓音扭頭走了,剩下的話再也沒力氣說出口,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樓音隨著地牢外透出的一點光亮走出去,腳步越來越快,像是要極力逃離這個地方一般。 前世,難道我曾真正傷過你一根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