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澈無聲地看著成青嵐，默然轉(zhuǎn)身，將字畫卷好，走到榻前，交給南行止。

    南行止起身，“王叔放心，我自會將先皇的遺言和圣旨，都交給陛下?！彼麖囊慌阅贸鲥\盒，錦盒用精銳復(fù)雜的鎖鎖著，他打開，將盒內(nèi)的圣旨拿出來。

    “先皇將這份圣旨分為了兩份，分別藏在了父王和沈太妃字畫的天秤中。我已將圣旨復(fù)原，王叔要看一看嗎？”

    南澈搖頭，“不必了，”他未曾看那份圣旨一眼，只淡淡地說道：“我曾以為，等查明一切真相，就可為禹王兄以及當(dāng)年無端受牽連的人一個公道……可笑，”他凝睇著南行止，“這么多年，我和你父王，都為了查出真相，費盡心機，你父王，甚至為此被烈火焚身。可如今，真相是什么？真相不過就是……皇室血親兄弟相殘而已。”

    他咬著牙，一字一頓說完，臉色冷若冰霜，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南澈決然而去的背影，將門外大片光芒搖曳得破碎，直到他徹底出了庭院，南行止才放下錦盒，重新地坐于軟榻之上。

    書房內(nèi)，一片寂靜。

    成青云將錦盒闔上，死死地捏住，強忍了許久，才沒將圣旨摜在地上。

    眼前的微光稍稍暗了暗，她抬頭，見成青嵐走到身前，微微垂首，定定地看著她。

    她捏緊錦盒，還未開口，成青嵐便說道：“我不看了，”他轉(zhuǎn)身，面向南行止，“這份圣旨，不管是否會交給皇帝，蕭家都會被覆滅。而真相……最終的真相，永遠(yuǎn)都只能是一個秘密了?！?/br>
    南行止似有幾分慵懶，行動舉止，頗有幾分無力風(fēng)流，“先皇已經(jīng)死了，在禹王去世之后，不到一年，就駕崩了。”

    成青嵐嗤笑，“你是說，他死得好嗎？”

    南行止瞇了瞇眼，避開從窗欞外照射進(jìn)來的強光，眼底似有水光快速閃過。他一哂，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禹王叔去了，先皇去了，父王也去了，他們之間的恩怨，讓他們自己在地下解決吧。否則，若再起恩怨……只怕，不是兄弟相殘那么簡單了?！?/br>
    成青嵐蹙眉，不再說話。他深深地看了成青云一眼，便出了書房。

    成青云放下錦盒，對南行止說道：“我去看看他?！?/br>
    南行止點了點頭，“去吧。”

    一路尾隨至涼亭，成青嵐才停下來。他在欄桿處坐下，靜靜地看著從水榭下潺潺流過的溪水。

    成青云與他并肩坐著，兩人的身影倒影在涓涓水流中，模糊綽約，依稀似幻影。

    她呆怔地望著兩道模糊交錯的身影，恍若回到了成都。彼時他與她，會到溪邊捉魚，采菱角，他下水，她便坐在岸邊等候。那兩道模糊的身影，似與那時水中的倒影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世人總是說，物是人非，而對于他們二人來說，卻是物與人皆非。

    兩人的手輕輕握在一起，成青嵐忽而說道：“如果早知真相是這樣……或許，或許父親，就不會讓我入京了?！?/br>
    成青云忽而覺得心里沉甸甸的。

    “真是捉弄人，”成青嵐淡淡地笑著，“我自幼離開京城起，就將此事放在肩上，整整肩負(fù)了十三年！”

    他的手握緊，幾乎要將成青云的手捏碎了。

    “就在方才，我卻不知，到底是該將這肩負(fù)了十余年的東西放下，還是繼續(xù)背負(fù)?！彼]眼，筆直的脊梁依舊撐持如竹，山水里，似清逸的墨畫。

    “為此，我失去了你?！彼嘈ΓK于將壓抑在心底數(shù)年的話說出口。

    成青云豁然轉(zhuǎn)頭看著他，視線由清晰轉(zhuǎn)為模糊。

    許久相顧無言，成青嵐突然伸手，輕輕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懷中。

    兩人不知相依了多久，直到日上中天，直到日影西斜，直到暮色沉沉，兩人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成青嵐放開她，輕輕地?fù)崞剿砩系囊埋?，說道：“云兒，我先回去了?！?/br>
    成青云猝不及防，審慎擔(dān)憂地看著他。

    “我無事，”他笑意清淺，“只是回去而已?！彼h(huán)顧王府庭院，抬頭看了看京城偌大廣袤的天地，“留在這里，有些不妥?！?/br>
    成青云點了點頭，還未開口，便突然聽見南行止的聲音從涼亭外傳來，“成兄，不妨讓王府的人安排馬車送你回去吧?！?/br>
    成青嵐定了定，也不意外此時南行止突然出聲，沒有拒絕，欣然答應(yīng)了。

    “如此，多謝世子?！彼隽藳鐾?，停在南行止身前，向南行止行禮，“青云，有勞世子照顧了。”

    南行止笑著點頭，“不送?！?/br>
    成青嵐轉(zhuǎn)身離去。王府內(nèi)燈光曖曖，似那日成都晨曦里輕紗般的霧，她目送著成青嵐在靄靄晨霧里離開。

    多年后，她偶爾回憶起青嵐，印象最深的，并非他的音容笑貌。記憶會雖年歲光景流逝而模糊，但他離她而去的背影，她總是記得深切而銘刻。

    這也是成青云，最后一次目送成青嵐離開。

    不過幾日，席卷朝堂的風(fēng)雨終究稍稍平緩，朝中傳來成青嵐辭走的消息。

    成青云突然覺得眼前只剩一片空洞的光，不顧一切地上了馬，策馬疾馳，奔向南城門！

    京城依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恢宏的城門依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城門外，青山連綿，天地區(qū)明，陌上行人穿梭，車馬交錯。

    唯獨不見成青嵐的身影。卻見日邊一騎，漸行漸遠(yuǎn)。

    身后馬蹄聲隨之而來，南行止策馬上前，拉住她的馬韁，帶著她走出城門。

    “青嵐走了，”成青云輕聲道。

    南行止絲毫不意外，只輕聲回應(yīng)著。

    手腕微微一緊，她低頭，見他用長壽縷將兩人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他順手將她握住，長壽縷之上的白玉染上兩人的溫度。

    “這也算是執(zhí)子之手了吧？”南行止輕聲呢喃著，他輕身一躍，坐到了她的馬背上，將她摟住。

    “青云，他人會離去，可我不會?！彼┥碓谒呉晃?。

    成青云抿著唇，眨了眨濕潤的眼睛，點了點頭，“好?！?/br>
    京城里一片綺麗繁榮，城門外，陌上花開，似那年歷經(jīng)風(fēng)雪到達(dá)成都后，錦官城外紅濕處的重重繁花。

    第324章 老爹番外

    夜幕里，竟然起了霧，霧色似黛，黑沉沉地壓下來。

    成青云筆直地站在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他已經(jīng)形容枯槁，出氣多吸氣少了。

    急匆匆被青嵐請來的大夫為父親診脈，診了數(shù)次之后，收拾好藥箱，走出了臥室。

    “大夫，怎么樣？”成青云與成青嵐緊跟著出去，成青云抓住大夫，連忙問道。

    大夫搖頭，輕聲說道：“估計就在這一兩日了，老夫相信，令尊的情況，你們二人比我更清楚。到了如今這光景，藥石已無用。如若他有什么要求，盡量滿足吧……”

    成青云腦海里瞬間一片空白，她呆怔地看著大夫的嘴一張一合，一動不動。

    直到青嵐將大夫送走，劉素芹突然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端著藥碗，探頭探腦地，見成青云沒動，便大膽地走進(jìn)來。

    “怎么樣??？”劉素芹問，“要我現(xiàn)在就送藥進(jìn)去嗎？”

    成青云腦中頓頓的，橫了劉素芹一眼，笑了笑。

    劉素芹退后一步，“你什么意思？你笑什么？”她遲疑不前，又往臥房內(nèi)看，“老爺?shù)降资鞘裁辞闆r……難道是？有救？”

    “跟你無關(guān)！”成青云冷聲說道，“把藥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劉素芹怒了，瞪圓了雙眼，“那里面躺著的可是我的丈夫！是死是活我都要清楚……”

    “青云！”臥房內(nèi)突然傳來父親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劉素芹頓時轉(zhuǎn)怒為喜，端著藥就走了進(jìn)去。

    “老爺，你可醒了？我給你熱了藥?！?/br>
    成青云抬步跟了進(jìn)去。她平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他睜著眼，臉色依舊不好，但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

    父親艱難地瞥了劉素芹一眼，沙啞模糊地說道：“把藥放下，我待會兒再喝……”他望向成青云，問：“青嵐呢？”

    成青云怔住，回身便見成青嵐進(jìn)了房。

    “爹，我在這兒?！背汕鄭棺叩酱策叄牍蛳?。

    父親點了點頭，艱困地呼吸著，說道：“你們都出去吧，青嵐留下，我有話……要單獨與他說?！?/br>
    成青云說道：“我不走，爹，我要陪著你?！?/br>
    “是啊，”劉素芹連忙附和，“老爺，有我在，也多個人照顧你?！?/br>
    “不急于這一時，”父親搖頭，“青云，你先出去，待會兒我再單獨找你們。”他冷眼看著劉素芹，不動聲色。

    劉素芹臉色僵了僵，放下藥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青云，”父親氣息有些不穩(wěn)，隱隱咳嗽起來，但強忍著，依舊讓成青云出去。

    成青云點了點頭，一步一挪地出了門。

    房內(nèi)只剩父親與成青嵐兩人。暮色深濃，曖曖霧氣氤氳著，連空氣都是潮濕清冷的。

    房內(nèi)燒著炭火，紅旺的火光將父親的眼睛照得瞿爍有神。

    他撐著起身，成青嵐連忙攙扶，讓他半躺在軟枕上。

    “爹，”成青嵐半跪在床前，正欲說話，卻被父親打斷。

    “我自知時日無多，”他雙眼渾濁，卻有神，“有些話，這些年我一直想說，可是……”他輕嘆一聲，沉吟片刻，抬頭用力看著成青嵐。

    “青嵐，你隨我到成都，也有一十二年了吧？”他問。

    “是，”成青嵐點頭，“整整十二年?！?/br>
    父親用手撫著胸口，呼吸遲緩啞澀，“委屈你了，你本該是……”

    “爹，”成青嵐搖頭。

    “雖過去了這么多年，其實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备赣H說道，“你也一樣吧？”他艱難地抬眼，吃力地看著他，又好像看不清，“記得你的出生，記得你的身份?！?/br>
    成青嵐張了張嘴，跪直了身，沉沉地點頭，“是，我一直都記得?！?/br>
    “你不用愧疚，”父親搖頭，“若是沒有當(dāng)年的事，你應(yīng)當(dāng)是我的少主。”

    成青嵐蹙眉，“爹……”

    “你聽我說，”父親打斷他，“禹王殿下含冤而死，無數(shù)人受牽連，血流成河，冤魂四野……我作為大理寺一名判官……卻不能查明真相，還禹王清白，更不能為千萬受累之人洗刷冤屈，實在……是遺恨……”

    成青嵐雙眼微紅，全身僵硬，跪得筆直。

    “這些，于我而言，的確是憾事，于你而言，卻是血海深仇?！备赣H微微轉(zhuǎn)身，無力的身軀艱苦地?fù)纹饋?，他伸手，抓住成青嵐的衣裳?/br>
    “爹……”成青嵐扶住他的手。

    “青嵐！”父親全身發(fā)抖，那只枯槁的手顫抖不止，“你若是……想要報仇，亦或者，想要查明真相，你可以……去京城，找平王殿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