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聞蟬心里已經(jīng)覺得必死無疑。 她才十四歲,她都只在長安和會稽待過,她哪里都沒玩過,哪里都沒去過。她嬌生慣養(yǎng),她養(yǎng)尊處優(yōu),她出行都有無數(shù)侍從相隨。她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干什么都有人哄著。她沒有憂慮,人生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江三郎不喜歡我”“李信太喜歡我了我真的好煩”這樣簡單的心事。 她從沒想過她還有經(jīng)歷生死考驗的時候。 她才十四歲…… 這么些年來,阿母清冷的身影,阿父掩在威嚴(yán)下的疼愛,大兄的天天追著她問她喜歡什么,二姊的時時訓(xùn)斥教導(dǎo)……還有伯父叔叔姑姑大父大母……還有長安玩得好的好姊妹,丞相大郎非要送她玉佩……巍峨的未央宮,寬敞的長安街…… 一切一切,都在聞蟬腦海里閃過。 她在水中的閃電光影中,看到李信的面孔。 一切定格在少年望著她的眼神中。 聞蟬撲入李信懷中,緊緊抱住他。 少年抱著她,像是抱著自己一整個世界,抱著自己的所有。 能不能有明天,能不能活下來……是否怨身邊的這個人,是否怪這個人把自己拉入深淵……那都要等以后了。 如果不是李信要下水,聞蟬不會被他蠱惑得跟隨他。而她不跟隨他,不去救他,她就不會被刺客挾持,被水流卷走。但如果不是聞蟬被卷走,李信要救她,李信又不會落入現(xiàn)在這樣的境地。 他們被卷入水底旋渦中,在其中掙扎求生。而這種微弱的可能性,于他們來說又太遙遠。 水聲驚天動地,只有緊緊抱住身邊的這個人。 李信抱著聞蟬,兩人被往旋渦中卷了去…… 風(fēng)暴驟起,遮天蔽日。星月無光,皆被烏云掩去。兩個少年在水患中消失,刺客們和護衛(wèi)們也死傷無數(shù)。船只漏水,被迫棄船。想寧王殿下這一生,恐怕也少有遇到這樣狼狽的時刻。聞姝緊緊跟夫君站在一起,手里提著劍,殺掉每一個撲向他們的刺客。 她心里知道m(xù)eimei不見了,大雨傾頭澆下來,然她一步也不能動。 她身邊還有她的夫君,她走了,她不放心任何人能保護她的夫君不會受傷。而她夫君身體弱,一點點小傷,在別人身上無礙,于他卻足以致命。 寧王妃殺著這些刺客,心里只悲愴地想:希望李信能保護好小蟬。希望那個混混不要讓小蟬出事。 只要那個混混能保護好小蟬,她什么都不介意了,她什么都隨便了! 沒什么比小蟬的性命更重要! 沒什么更值得她放棄她的親人們! 大雨中,寧王夫妻的手緊緊握著,站在船上,望著刺客們。去往長安的路在水浪中、在大霧中,變得遙遠而模糊。他們在異地相抗,欲從中搏出一條生路。 張染抬頭,看到烏云罩著的天幕。 這場刺殺源于何由,已經(jīng)不值得考慮。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定要活下來?;钕聛恚拍苡枰詧髲?fù),才能知道為何會遭來此禍。 此夜大雨。上半月星光燦爛,銀月垂天。后半夜烏云密布,暗無天日。 越來越大的雨水往下澆灌,像天上的玉瓶傾倒,一盆水潑了下來一樣。 于寒冷中,張染握緊妻子聞姝的手,平淡地說,“實在艱難的話,你便沖殺出去。不用管我?!?/br> 聞姝冷冷看他一眼,一劍刺開從后方向他們殺來的刺客。她冷聲,“你閉嘴!” 張染要再開口說話,見妻子眸子一寒,往前抱住他撲向木板。木板滲了水,那水已經(jīng)過了膝蓋,寒冷刺骨。張染被往下一撲,整個人便埋入了水中,口鼻吐出大片氣泡。而聞姝轉(zhuǎn)手殺掉偷襲的刺客,又有反應(yīng)過來的護衛(wèi)在兩邊接手,她才拉起狼狽無比的夫君。 張染坐在水中,身上全是水,臉色雪白地看著眼里跳著火焰的女郎。 他的夫人揪住他的衣領(lǐng),惡狠狠道,“張染,我真是受夠你了!你冷心冷肺,誰管你!你少在老娘殺人的時候,給老娘扯后腿!老娘護不了你一個弱雞嗎?!你瞧不起誰呢?!” 張染:“……” 他被聞姝一把提起來,被聞姝握住手腕,聽聞姝冷冰冰道,“跟我走!少廢話!你再多話的話,老娘殺了你,再陪你一起死!省得被你的冷言冷語給氣死!” 張染欲開口,聞姝怒喝,“閉嘴!” 寧王妃強悍起來的架勢,讓周圍護著他二人的護衛(wèi)們都駭了一跳。眾人往寧王身上看去,意思很明顯:您不管管你夫人嗎?這逃生,怎么也該以您為主吧? 張染眼一彎,示意自己愛莫能助,讓護衛(wèi)們聽寧王妃的話就好。而寧王殿下他,則被妻子拽得趔趔趄趄,走過一地寒水、血腥和尸體,被妻子拉拽到安全的地方。 聞姝忽而扭頭看他,砸下一句話,“我有個毛病,別的人沒逃完前,我不會走的。你先上船吧,等所有人都逃走了,我再去找你?!?/br> 張染看著她,微微笑。在妻子的冷眸下,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輕聲,“婦唱夫隨。夫人不走,為夫當(dāng)然也不走了。讓大家先走吧,為夫相信夫人能保護好為夫?!?/br> 聞姝微遲疑。 這可是寧王啊……要是所有人都活著,就他死了。長安那邊,得瘋了吧……再無情的帝王,也不可能接受一船的下人都活著,自己的兒子卻死了的結(jié)局。 所以張染若出事,這些人逃生,又根本沒什么意義…… 可是若要她護著張染,陪他一起先走。聞姝的性格,又絕不情愿。 她心甘情愿地保護一切需要她庇護的人,她自小便是這樣!即使嫁給張染,即使成了寧王妃,也絕不改變! 張染笑,“所以,夫人,一切看你了。” 聞姝抿下唇,心中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信任與托付。她心想,我絕不能讓他失望。女郎轉(zhuǎn)身,拉著夫君一起走上船頭,有條不紊地開始安排眾人逃生…… 他們立在船上,立在大雨中,立在天地間。 雨水渾濁,大浪撲卷。 而一年又一年,冥冥中仿佛由天定。并肩而立的人,一直站在一起。 哪怕日月傾倒,滄海桑田。 此情不悔,此心不改。 ☆、59|1.0.9 黑魆魆的夜色,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停了。少年們被水在江水中不停沖蕩,時而碰到礁石水草。聞蟬一點事都沒有,那些都由始終緊緊抱著她的李信為她擋了去。而被卷入旋渦,又被丟出去,江水推著他們來回沖撞的速度非???,根本不足以他們反應(yīng)過來。 那水又冷,又厲。每一時每一刻,都要靠身邊的這個人提醒,才有勇氣對抗下去。 而上天終究是對他們?nèi)蚀鹊摹?/br> 不知道在水里飄蕩了多久,江潮緩了下去,不再洶涌奔放如烈馬無疆。他們撲抱上一根被卷入水中的木頭,在無邊的黑夜中茫茫然地逐水而走。四面都是湍急的水流,當(dāng)辛苦地爬上木頭后,聞蟬發(fā)現(xiàn)李信抱著她的手即使松開了她,都還在發(fā)抖。 他之前抱得太用力了。 李信說,“沒事?!?/br> 木頭纏入了一片水草中,少年們趴在上面,望著nongnong深夜判斷了半天,確認(rèn)他們何等幸運,似乎被水沖到了淺岸邊? 濕漉漉的兩個少年便相攜著爬下木頭,踩上了陸地。到這一刻,被涼風(fēng)一吹,之前那始終緊繃著的心,才松了口氣。李信走下來的動作很遲緩,他腳步很慢,手摸上自己的腰肌,那里已經(jīng)緊繃無比,此時連松懈都做不到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的腰,可真是多災(zāi)多難啊。一傷未好更添一傷。 “表哥?”聞蟬回頭看他,奇怪他為什么走得比自己還慢。她又想起來她之前發(fā)現(xiàn)的少年腰上的上,擔(dān)心地跑了回來扶住他。 李信不需要她扶。 他頭痛,腰痛,全身力氣都在流失,冷汗與熱血混在一起麻醉他的神經(jīng)。他走一步,都有眼前漆黑的感覺,必須要靠強大的精神支持著,才能走下去。李信想:我不能暈過去?;慕家皫X,我暈倒了,知知一個人怎么辦?我得安頓好她啊。 江風(fēng)再從后襲來,少年幾乎被那風(fēng)吹得倒下去。 聞蟬再叫一聲,“二表哥!” 李信煩道,“喊什么喊?!快找找有沒有什么歇腳的地方?!彼选霸偻睃c,老子就撐不住了”的話咽回去。 聞蟬大約明白李信很難受,其實她也差不多。她沒有受什么傷,但是她在江水里泡了大晚上,冰得雙唇發(fā)紫;再穿著一身潮濕沉重的衣服在夜色中行走,她又冷又累,得靠李信在旁邊支撐她,她才敢走下去。 她無比信任李信。 她覺得沒有李信的話,自己肯定不敢走這樣的路。 即使李信身受重傷,但是抓著他的手,聞蟬都能生出無限的勇氣。 他們走了一會兒,便發(fā)現(xiàn)了一座破舊的龍王廟。該是出海前,百姓來這里祈禱。不過最近幾年天氣不好,百姓生活的也苦。龍王爺不給面子,這處地方就被荒廢了。少年們走進門檻后,就被廟里帶著濕氣的塵土嗆了一鼻子。 到了這里,李信咚一聲就倒了下去。 聞蟬驚恐地去扶他。 跪在地上的少年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緩了一會兒,李信挪了幾步,觀察了一下廟中布局。他靠坐在一根柱子前,翻了翻身上,火折子已經(jīng)濕了水,怎么都點不著火了。而這種深夜,又在陌生地方,他再出去找柴火,李信真不確定能不能做到。 算了。 沒火就沒火吧。 熬過今晚,天就亮了。 李信開始脫衣服。 聞蟬嚇了一跳,往后退兩步,還被腳下扔著的燭臺絆了一跤,“你干什么?!” 李信都沒精神跟她逗趣了,斜她一眼,“衣服濕了,晾一晾。身上有傷,包扎一下。很難理解嗎?” 聞蟬眨巴著眼睛看他,紅著臉看他。 李信被她看半天,服氣她了。少年揮揮手,指指自己身后的柱子,那里靠著墻,隔離出一段安全的角落。李信懶洋洋道,“你去后面,也把衣服脫了。這么濕著穿下去,你恐怕連今晚都熬不過去。你在我后面脫衣服,然后把衣服遞給我,我用內(nèi)力給你烘干?!?/br> 他說的其實很簡潔,實在沒力氣多說廢話了。 他時時刻刻的眼前發(fā)黑,時時刻刻的想暈倒過去。要不是旁邊有個容易受到驚嚇的聞蟬,他當(dāng)真不管不顧了。 李信心里想:我要是這么突兀地倒下去了,知知就得哭鼻子了。她本來就害怕,我還不陪她,她更害怕了。我又何必讓她因為這么點小事哭鼻子呢? 聞蟬抿了抿唇,她也確實全身被濕衣服貼著,很難受。雖然在這種地方脫衣服,總覺得不安全,怕有像他們一樣的人闖進來看到。但是她再低頭看眼靠著柱子寬衣解帶的少年。少年的上衣已經(jīng)脫了,健碩的肌rou露出來……聞蟬紅著臉躲去他身后隔出來的角落里了。 聞蟬想:都這樣了,二表哥肯定沒心情偷看我脫衣服吧?他雖然是混蛋,但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調(diào).戲我的力氣了吧?在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可以相信他不是小人吧? 小娘子躲在暗夜墻角,窸窸窣窣地脫衣服。 李信心不在焉地靠著柱子,把濕了水的袍子扔在地上,手摸到腰后,再次摸到黏膩和僵硬。他疼得神經(jīng)麻痛,又歇了一會兒,才撕開布條給后腰胡亂包扎了一下。黑夜里,少年將衣服都脫了個干凈,他剩下的那點兒內(nèi)力準(zhǔn)備幫聞蟬烘衣服。自己的衣服,則隨便扔在地上,準(zhǔn)備等自然晾干。而即使明早干不了,他也還得穿。 但脫了個干凈后,想到還有個聞蟬,李信遲疑了一下,又把濕著的中單褲穿上了。他咧了咧嘴,心想:我要是真的什么也不穿,知知沒有被別人嚇著,得被我嚇?biāo)懒恕?/br> 雖然我確實沒精力對她做什么,但她嬌滴滴的,還是算了吧。 少年平時對女孩兒千逗百哄,但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他永遠尊重她,不強迫她。 李信都折騰了很久了,傷勢也包扎了,衣服也脫了去晾了,身后的墻角,卻沒了動靜。要不是能聽到女孩兒淺淺的呼吸聲,李信還以為后面沒人呢。李信手抬起,沖后頭的方向彈了個響指。 聞蟬一驚。 李信問,“矜持什么勁兒?不就是讓你脫個衣服嗎,拖拖拉拉干什么?” 聞蟬聲音里帶著哭腔,“我腳抽筋了,你等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