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這段插曲至此差不多終結(jié)。 唯寧王的馬車中,寧王妃啪得放下往外看的簾子,她力氣這么大,讓寧王捧著竹簡的手抖了一抖,抬頭奇怪地看她。 寧王妃咬牙切齒,“這幫蠻族人真可恨,竟敢讓我們給他們讓路!進我長安,跟回自個兒家似的熟悉。遲早要把他們?nèi)稼s回大漠去!” 寧王笑了下,“這話你可別在外頭說。小心被監(jiān)御史聽到,治你一個大罪。” 聞姝沉默了良久,夫君不是外人,她不必瞞他什么。女郎便怔怔然看著復(fù)又低頭看書的夫君半天,說,“其實有時候,我還真挺希望你去搶那個位子的。” 張染揚眉,示意她何解。 聞姝皺著眉,“我實在不喜現(xiàn)在大楚對蠻族百般忍讓、朝廷毫無作為的現(xiàn)狀。你的兄弟們,一個個不是想著登皇位,就是性格軟綿綿的人人拿捏。想要爭位子的找各種借口天天往長安跑,天天去陛下面前盡孝。時間長了,他們的理念,恐怕都被陛下那‘無為而治’感化得差不多了。我對他們,期待值一點都不高。眼下真怕他們得了位子,和現(xiàn)在并沒區(qū)別。那大楚,遲早要……” 她又看著張染,“但你不一樣。你心比較狠,又不為私利動搖。你要是坐在那個位子上,大楚現(xiàn)在的國運,說不定會改變一二?!?/br> 張染微笑,“你饒了我吧。我本來身體就不好,再cao心勞力,不是早死的命是什么?” 聞姝不悅看他,不喜歡他說這種話。然張染偏頭想了下,放下書卷,“這些話,是你阿父寫信說與你的嗎?你們也開始討論那個位子的事了?看來我父皇,身體恐怕真的撐不了多久了?!?/br> 寧王自有長安的情報網(wǎng),但畢竟他常年在平陵,消息阻隔,許多事情知道的也只是一知半解。但聞家就落戶長安,曲周侯看到的東西,必然比他這位公子要多很多。寧王對聞姝一笑,很誠心地說,“真的,讓你阿父別在我身上抱有希望了。我不爭那個位子,這是真話。畢竟我了解自己的身體,你也說我心狠,那就應(yīng)該知道我不會為了一個國家的命運,賠上自己的一條命去。” 聞姝喃聲,“可是大楚風(fēng)雨招搖,問題總會大爆發(fā)。這該怎么辦?” 張染漫不經(jīng)心,“國之將死,能人輩出。我又cao什么心?” 他們夫妻二人說的話,放到外頭,便是大逆不道。但關(guān)上門簾,張染不在意大楚走向什么路,聞姝卻很在意。聞姝比她夫君更有憂國憂民的一顆心,即使她夫君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皇室公子,她只是他的王妃而已。 不提此事,車隊進了城后,在大道上停下,兵分幾路。寧王夫妻回京,自有屬官小吏打掃好了府邸,迎接寧王夫妻。而他們在府上稍微緩口氣,跟宮中遞了牌子后,又會直接進未央宮去給幾個貴人請安。東一個西一個,聞家這一派的人,排下來,得好幾日后才有時間見面。 江照白也與他們告了別。 江家也是長安有名的名門,只不過現(xiàn)在舉家搬去了嶺南。雖則如此,長安仍有江家的舊宅,仍有少數(shù)族人落戶長安。到了自家家門前,江照白自然要回家去了。 統(tǒng)共剩下的,就是舞陽翁主,并會稽李家的兩位年少郎君。 舞陽翁主已經(jīng)無心想其他的事,到了長安,到了她熟悉的地盤,她才歸心似箭。想著家中等候的親人,便禁不住時時催促車夫快一些。雖然知道她私自離京,阿父阿母肯定要生她的氣。但是一切無損她想見阿父阿母的心。 小翁主從小到大,離家出走也就這么一回。 她自覺自己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只想回家,向阿父阿母哭訴去。 過了大半個時辰,走上官寺的大道,又行了幾程,一路人終于到了曲周侯府邸前,聞蟬先一馬當(dāng)先地跳下馬車。等李信與李曄安排仆人搬運貴重禮品時,一回頭,發(fā)現(xiàn)翁主的馬車已經(jīng)空了。舞陽翁主到了自己的家,熟門熟路,也不跟他們打招呼,先去找自己想見的人了。 李家兩位小郎君則是恭恭敬敬地在管事的領(lǐng)引下,先去前廳見過曲周侯。 到前廳時,二人進去,竟看到一方竹木曲幾后,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等著他們。進去時,錦繡為帷、四面卷起,中年人的身后壁畫龍虎相爭,屏風(fēng)又以虎皮為材質(zhì)。整個廳中一掃之下,擺設(shè)古拙渾厚,俱是玄重黑色。站在門口,便覺一陣虎將神威的軍旅氣勢撲面而來。 李信掃一眼,便覺中年人身前的曲幾雅致小巧,還有氆毯上的云紋,與廳中讓人望之生畏的風(fēng)格很不一樣。 他低頭思忖片刻,便了然:前廳布置是按照曲周侯的喜好來的。這方曲幾和地上的氆毯,卻是長公主的喜愛。 這對夫妻倒也有意思。 李三郎李曄正垂手持禮,恭敬地讓仆人遞上去卷云紋朱繪的漆函,交與上方的男主人公。少年郎君身體的每個部位都緊緊繃著,笑容進退有度中,又透著幾分緊張。他都不敢正眼去看這位舅舅——廳中威嚴(yán)沉重的氣勢,將少年郎壓得很低,他唯恐自己一言一行出了錯,給李家丟了臉。 曲周侯少年時迎娶宣平長公主。這對夫妻少時感情卻是有名的不好,君侯與長公主對著干,兩人打架打得全長安都聽說過。聞家只是一世家,曲周侯的侯爵之位,是此人自己掙來的;連娶的這個身為長公主的妻子,曲周侯也沒有怕過。 李曄想到還在家時,長輩們讓他跟二哥一起去長安交際。李曄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離開會稽的地盤。他興奮不已,便去問父親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他父親對于他能代表李家去長安、肩負會稽使命一事,與有榮焉。但說到長安的人物,他父親心有戚戚,糾結(jié)半晌后道,“拜完了聞家長輩后,就是你大伯母那一輩的人了。你的那些表舅舅們,現(xiàn)在常年待在長安的,就曲周侯一位。為父多年前倒是見過他,其人性格強勢,說一不二。我兒能少招惹他,便是最好。” 李曄又向大伯父請教。 碰上他大伯父正好在吩咐李二郎出行的注意事件。說到曲周侯,李郡守比李二郎的父親放得開多了,隨意道,“他那個人不好打交道,你們隨便吧。投不投他緣的,你們見機行事吧?!?/br> 說了等于沒說。 而現(xiàn)在,他們正面對這位據(jù)說很不好說話的曲周侯。 面對這樣一個人,李曄當(dāng)真大氣不敢出。 李信則好整以暇地在曲周侯看信時,打量著這位中年男子。 聞平人至中年,長襦峨冠,一身玄黑佩劍長袍。旁有青銅樹燈,他灑脫坐于幾前看書簡,鎖著長眉,頗有器宇軒昂之勢。也許他少年時威武強悍,但人至中年,又有十?dāng)?shù)年的閑適生活,整個人的氣質(zhì),已經(jīng)溫潤儒雅了很多。 曲周侯抬了眼,與看著他的少年郎對視。少年對他咧嘴一笑,就拱手行禮。小郎君年少,笑起來意氣風(fēng)發(fā);請安的禮數(shù)也不是那么規(guī)矩,但在他身上,就是有一種瀟灑不羈的氣度來。 李信響亮喊了一聲,“舅舅!” 聞平將竹簡放下,“既然明軒有托,你們便在府上住下吧。信中內(nèi)容,事后閑了我們再詳談,”“明軒”是李郡守李懷安的字,聞平這樣叫來,可見兩人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倒是你……就是李家認回來的孩子?” 李信笑著應(yīng)了一聲是。 曲周侯對這個一點都不膽怯的小郎君很好奇——畢竟一個在外面長大的孩子,回來他們這種世家,都會露怯。曲周侯放下手中卷軸,問了李信不少問題。李信身后的李曄則松口氣,曲周侯去問李信的話,對他則是粗略掃過,他也沒有什么不快。畢竟一看到曲周侯那種眼神,文質(zhì)彬彬的李三郎,就升起一種山中見虎的怯意。 “這么說,你以前是街頭混混?都是干什么的?”聞平對李信的生平際遇很感興趣。 李信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去應(yīng)對這位君侯舅舅。 畢竟在李家,他認回去的時候,有李郡守為他擔(dān)保,為他引路。但在這里,全憑他自己。 “什么混混?你們在聊什么?”廳外黃昏余光下,走來眾仆。 厚簾掀開,李信回頭,先是看到光華滿目。待適應(yīng)了滿眼的明光后,才看到眾仆退了出來,走進來的,乃是一眉眼有些眼熟的中年女郎,并挽著她胳臂的舞陽翁主。 聞蟬已經(jīng)換了身衣服,挽著母親過來前廳。聞蟬的明艷,帶著少女的嬌憨可親,距離感并不是那么遠。她的母親,宣平長公主,在嫁與曲周侯后,人也稱她為“曲周長公主”,卻是與人的距離感很強。若說聞蟬還有女孩兒的嬌氣天真,不那么像個皇室成員;長公主則滿身的雍容華貴,只看她一眼,便覺得這樣的人不是公主,也沒人是公主了。 而等看過了美人,李家兩位郎君,才看到后方,還跟著一比他們大一些的少年郎君。 少年郎君該是十□□歲,細長眉眼,唇紅齒白,自帶笑意。無論在哪里,也稱得上“俏郎君”。但在他母親和小meimei的美艷光環(huán)下,少年郎君被襯得跟路人一樣。好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家女郎的美麗出眾,笑嘻嘻地站在母親與meimei身后,手上抓著一把扇子,跟李家兩位郎君點頭示意,態(tài)度非常友好。 這位,正是曲周侯世子,聞若,字扶明。年十九,未婚娶。 眾人見了禮。 李三郎更是不想說話了:以前覺得翁主聞蟬有些高傲,現(xiàn)在看了這一家子人,除了侯世子聞扶明比較好說話外,一個比一個看起來難說話。也許在聞家這群人里,聞蟬才是最軟最溫柔的那一個。 他更佩服面對愛答不理的長公主和一字一坑的曲周侯,他二哥李信居然應(yīng)對自如,并不露怯。 長公主正走向曲周侯,她看夫君在跟那個滿身不羈之氣的少年郎君說話,便隨口問了句,“你便是阿蓉家的二郎?不錯。” 李信估計她評價“不錯”,就是隨意那么一說,也沒有什么意思。 但聞蟬跟著她母親,看眼她那個二表哥,則拆臺道,“阿母,他哪里不錯啊?他混混出身呢,天天走雞斗狗不學(xué)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長公主已經(jīng)坐于了夫君身邊,看眼她后面那個喋喋不休的小女兒。長公主眉眼冷然,看向她女兒時,眼神卻溫柔憐愛了許多。長公主連斥責(zé)她的寶貝女兒,都斥責(zé)的那么和氣,“小蟬不要胡說。英雄出少年,英雄不問出身。你干什么瞧不起混混?莫要短視?!?/br> 聞蟬撇撇嘴,看向她父親。 她阿父也是對著別人就板臉,看到她時,唇角都帶著微微笑意,與之前那個一身冷硬之氣的中年男人判若兩人。他現(xiàn)在的形象,任誰都能看出他極寵愛這個女兒,“你也莫說小蟬。小蟬只是不懂事,小蟬與她二表哥,我聽說其實相處的也不錯?” 聞扶明立刻接話,“不錯不錯。李二郎很好,小蟬也很好。阿母你就不要說小蟬了?!?/br> 聞蟬就坐到她母親懷里撒嬌去了。 李信并李曄:“……” 難怪聞蟬總說她家里人除了她二姊,誰都寵著她。這女兒離家出走一趟,這夫妻二人就跟不知道似的,一唱一和,再加上世子,專說聞蟬的好去了。李三郎以前還覺得聞蟬嬌氣,但現(xiàn)在看,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下長大,聞蟬已經(jīng)很不嬌氣了。 等安撫完了小女兒,夫妻二人才轉(zhuǎn)向充當(dāng)路人空氣的李家兩位郎君,“到了晚膳的時間,你們兩個也過來吃吧。以后住在聞家,把這里當(dāng)自己家一般,不必拘束。有需要便說,我們能幫的盡量幫。” 兩位郎君忙點頭,“喏?!?/br> 一晚賓主盡歡。 于李家兩位郎君來說,則是又圍觀了一場聞家對聞蟬的狂烈寵愛。 回去時,李三郎與二郎說起席間所見,道,“難怪翁主像小孩子似的,怎么也長不大。有這樣的家人,她是不可能長大的。”又笑,“她這樣嬌貴,也不知道誰能聘了她去?!毙毖郾憧此纭?/br> 李曄又不是瞎子,非但不是瞎子,還生有七竅玲瓏心。李二郎與舞陽翁主之間的事,李曄心知肚明。 李信漫不經(jīng)心答,“長不大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自該被人千嬌百寵,一輩子不用長大,才是最好的?!?/br> 李曄便笑而不語。 次日開始,兩位郎君便開始了在長安的交際。曲周侯倒是沒幫他們多少忙,侯世子卻非常熱心。兩位郎君為了會稽雪災(zāi)之事奔波,知道陛下不理事,便想見到長安那些真正管事的丞相大夫之類。聞扶明整日閑閑無事,就當(dāng)兩個表弟是過來玩了,很有興趣陪他們兩個走一趟。 多虧這位侯世子的相助,兩人帶著不少禮物,在長安打開了交際面。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李信與李曄積極為會稽之事奔走,兩個郎君本不相熟,在這個過程中,關(guān)系卻近了很多。但對于李曄來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李信待侯世子,都比他親近些。 李三郎百思不解,自己哪里惹二哥嫌,讓他總跟自己控著一段距離? 李信忙碌的時候,聞蟬也不消停。 她的叔叔伯伯們不在長安,但聞家老宅在長安。聞家老宅中,關(guān)愛她的長輩也不少。聽說她終于回長安了,各位長輩都要見她,都要對她噓寒問暖。聞蟬作為小輩,就少不了去見人了。除此之外,還有她在長安玩得好的手帕交們,女郎們見了面,交流了彼此之間的熱鬧,笑鬧中,一日日無憂無慮地過去。 有未央宮中,大人物們與蠻族人關(guān)系緊張地相抗衡。 也有長安大街上,胡人出行,帶來西域的特產(chǎn),帶給長安百姓們新奇。 要見的人太多了,要參加的宴席太多了,聞蟬幾乎忘記了李信。 然她當(dāng)然無法忘掉——她在哪里,跟女郎們喝酒時,無聊地吃吃喝喝時,總?cè)滩蛔∪ハ耄撬砀缭?,肯定不會無趣成這樣子。 某晚回府用膳時分,聞家迎來了寧王夫妻。父母與二女兒多年未曾相見,雙方倒是很想念的。不過曲周侯夫妻二人的感情,除了對小女兒外,都格外內(nèi)斂;而聞姝又身為寧王妃,地位使然,性格使然,她也做不到像meimei那樣撲入母親懷里撒嬌。 她這一生,都沒埋入她母親懷里撒嬌過。 兩年未見,聞姝只是微微紅了眼。 回頭看到聞蟬漫不經(jīng)心地在一邊走神,聞姝皺了皺眉:這個meimei啊…… 眾人一同用膳。 廳外風(fēng)吹燈籠,廊下火紅一片。席間靜謐,只仆從來往,聞姝忽想起一個人,問道,“李二郎不是住在這里嗎?怎么不見他過來用膳?還有我大兄呢?” 長公主疑惑地看了眼女兒,心不在焉道,“李二郎來京,自是有事了。又什么時候非要跟我們一起用膳了?你大兄正陪著他們一起。這會兒應(yīng)該還沒回來。不過你問他做什么?” 聞姝的表情更吃驚了。 在母親與父親的注視下,她也沒猶豫多久。聞姝本來就不是會藏著掖著的人,她看眼那邊坐于案前還一臉沒煩惱的meimei,直接問母親,“李二郎沒有跟你們說過嗎?他想求娶小蟬來著。” 她的夫君張染在旁邊,被酒嗆住了。他無奈的看眼妻子,沒想到妻子這么不講究。這種話都隨便說出來。 而頂著眾人一致探視目光的聞蟬呆了,好半天才說,“不不不關(guān)我的事?!?/br> 曲周侯沉默半晌,拍了拍妻子的手,淡聲,“想求娶小蟬的人那么多,誰又記得???李二郎有膽子,自己過來跟我說吧?!?/br> 聞姝低頭:看父親這架勢,就知道李信的未來不好過。 夫君已經(jīng)發(fā)了言,長公主就沒對此事說什么。眾人繼續(xù)用膳,但過了一會兒,長公主就招來侍女問,“扶明怎么還不回來?他和李二郎到現(xiàn)在都不回來,你去問問他們忙什么。” 她直接忽略了李三郎。 過會兒,侍女臉色古怪地進來,隱晦看眼舞陽翁主。 聞蟬說,“看我干什么?別讓我出去,我已經(jīng)十五了,我也要聽你們說什么!不許瞞著我!” 侍女看眼曲周侯夫妻無異議,便唇瓣翕動,輕聲,“世子帶兩位郎君去娼坊喝花酒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