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聞蟬站在窗邊,第一次覺得那兩人夫妻的感覺,給人好舒服。聞姝與張染同在一起時(shí),與他們各自的行為都有細(xì)微不同。但他們兩個(gè)在一起,是看著最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的時(shí)候。 聞蟬凝視著屋中的二姊,覺得照顧二姊夫時(shí)候的姊姊,是姊姊最美的時(shí)候。 屋中十分靜,只有聞姝在照顧自己夫君。因?yàn)閷幫跛邷\,聞姝怕吵醒他,都不肯讓侍女們進(jìn)屋。侍女們訓(xùn)練有素,聞姝仍覺得她們笨手笨腳,會驚了夫君。一切親力親為,聞姝只相信自己。寧王妃光安置好夫君換了最舒服的睡姿入睡、還沒有把他驚醒,就花去了很長時(shí)間。她知道m(xù)eimei在外面等,但在她心中,現(xiàn)在自然夫君的事是最為重要的。等聞姝終于直起腰來,額上鼻尖都滲出了許多汗。她站得筆直,垂著眼,滿意無比地看著容顏蒼白的丈夫睡得安穩(wěn),這才吐出了胸中一口郁氣,轉(zhuǎn)身出門。 等到了屋外,關(guān)上房門,聞姝接過侍女們遞來的帕子擦汗。聞姝一扭頭,看到meimei烏漆的眼眸稀奇無比地盯著她,像是第一天認(rèn)識她般。 聞姝略有不自在,撇了撇臉。帶著meimei往另一房中走去,聞姝少言少語,不吭氣。倒是聞蟬幾步追上二姊,跟她解釋自己在家中被母親追著選喜歡的郎君的煩惱。聞蟬心中仍想著方才所見,側(cè)頭看了二姊一眼。 聞蟬非常感嘆地開了口,“要是我嫁人,像二姊你這樣就好啦?!?/br> “阿母要我選各方面都優(yōu)秀的郎君,表哥又暗示我選喜歡的那個(gè)。他們說得都有道理,我都不知道聽誰的好,”十五歲的女孩兒趴在廊欄上,坐下來望著結(jié)了冰的湖水,她的煩惱總是這么簡單,“我頭疼!” 聞姝是極為信守承諾的人。她曾暗自發(fā)誓不再反對李二郎與meimei的事,便絕不會在口頭上掃興。但她又不是真的覺得李二郎如何威武如何配得上她meimei,所以她也說不出讓聞蟬挑李信這樣的話來。到頭來,就是聞蟬說著她的小煩惱,聞姝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當(dāng)木樁。 聞蟬又回頭看了姊姊一眼,“二姊你最幸福了!你從來沒為婚事煩心過。你直接就嫁人了,然后和二姊夫的感情也這么好。阿母總問我意見,表哥也太說話不算數(shù)了。他明明說過這種問題不用我開口的!” 她二姊嫁人嫁的特別順利而簡單。 聞蟬記得,幼時(shí)的某一天,忽然聽說陛下指了婚,把聞家二娘子許給了某位公子。然后聞家就開始備嫁。備嫁了一年后,二姊就嫁給了剛封了王的公子,之后就跟著寧王離京去平陵了。 寧王在幾位公子中并不受寵,又自幼多病。當(dāng)時(shí)二姊嫁人時(shí),多少人背地里嘆氣。聞蟬也很擔(dān)心,去問二姊。二姊只是摸摸她的頭,沒說什么。 好幾年過去,聞蟬長大了。她開始對情愛有了認(rèn)知,她開始看到二姊夫與二姊之間那種隱隱約約的互相碰撞。無論外人怎么說,是配不上也好,是生不了孩子也好,那二人關(guān)上門,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 聞蟬想:夫妻生活就是我二姊與我二姊夫這樣嗎?那嫁人的感覺,真是好! 聞姝習(xí)慣了meimei的不著調(diào),習(xí)慣了meimei的碎碎念、胡說八道。平日聽到聞蟬這么編排人,聞姝肯定要皺眉訓(xùn)斥她。但是也許今天聞姝心情好,也許是剛從夫君那里出來、讓她不想發(fā)火??吹叫eimei趴在欄上那玉瑩清秀的側(cè)臉,聞姝甚至勾起唇,笑了一下。 聞姝坐在meimei旁邊,與meimei一起去看景色。在聞蟬不解的目光中,她慢慢開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蟬你是這么看我的婚姻的么?” 聞蟬茫然。 看她二姊眼眸帶笑。聞姝很少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整個(gè)人打開了一樣,讓聞蟬瞠目。聞姝望著遠(yuǎn)方,輕聲說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shí)我在嫁你姊夫之前,我就暗地喜歡他很久了?!?/br> 聞蟬:“……!” 看到meimei吃驚的樣子,聞姝輕笑兩聲,笑意更加濃了。她從未打開過心房,從未與人說過自己少時(shí)的事情。她今日也不知道是想安慰meimei,還是就是想跟人聊一聊。聞姝眼睫輕垂,如蝶翼般輕柔地覆著眼。她垂眼回憶的樣子,讓她身上多了幾分溫意。 聞姝說道:“大家都以為我嫁給他其實(shí)委屈了。我能文能武,如果生為男兒郎,未嘗不能做出一番成就來。而就是身為女兒身,我也不輸于人。我似乎和一個(gè)常年生病、不知什么時(shí)候就會一命嗚呼的不得圣寵的公子完全扯不上關(guān)系。大家都說,圣上為我二人指婚,只是在敲打聞家,平衡聞家當(dāng)年過高的聲譽(yù)而已。” “阿父是曲周侯,阿母是長公主。滿長安放眼望去,我嫁給誰,陛下好像都不能放心。最后他權(quán)衡來去,就把我許給了張染。舅舅心中還對我愧疚,在我婚后,對我夫妻二人幾多關(guān)懷,就怕傷了阿父與阿母的心。” “我嫁人是挺難的。但是當(dāng)時(shí),如果我心里不是情愿的話,總有很多法子避免那場指婚。畢竟……在指婚之前,又不是完全無跡可尋的?!?/br> “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二姊夫。我喜歡了他那么多年,他都不知道,”聞姝想到少時(shí)的女兒心事,笑意生動而活躍,“他自詡聰敏,可他絲毫不知我幼時(shí)便心里喜愛他。小蟬,你不知道當(dāng)我得知可能嫁給他時(shí),我心里快高興瘋了。我快高興瘋了,卻不讓人知道。” 聞蟬偏頭看二姊。 聞姝感情遠(yuǎn)沒有聞蟬豐富而細(xì)膩,她的感情就像死水一樣平緩,偶爾翻起點(diǎn)漣漪都像個(gè)稀罕事似的。聞姝沒有婉約多情的情意反復(fù)時(shí)期,她常年做的最多的,不過是跟著阿父習(xí)武。她感情又不波瀾壯闊,人又不伶牙俐齒,當(dāng)陛下為她與張染指婚時(shí),那簡直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讓她驚喜。 都是皇家的孩子,自然在幼時(shí),聞姝就是經(jīng)常與張染見面的。聞姝天生不喜歡狂放無比的人,許是因?yàn)樗赣H就是那樣的人,與母親多年的感情糾葛,帶給了聞姝一些無可避免的傷害。聞姝自小喜歡的,便是安安靜靜、斯斯文文的人。她小時(shí)候第一次見張染時(shí),那位小公子文靜而清秀,完全討她喜歡。 她是性格比較強(qiáng)勢的人,喜歡就想得到。但是對于一個(gè)走兩步就氣喘、說句話就咳血的病公子來說,聞姝手足無措,根本不敢碰不敢動。張染于她像是精致的瓷器,她用心地捧著他。她心里聽說那位公子在宮中并不得寵,便想方設(shè)法去照顧他,想讓他過得好一些。但她又很快發(fā)現(xiàn),那位小公子并不需要她的相助。 張染的性格,與他的外表完全不相符。 自小就是這樣的。 小時(shí)候多么的喜歡暗地里使壞,長大后,他那顆并不善良溫軟的心,也不讓聞姝驚訝。 她默默地在背后看了他很多年,她對他的很多事都一清二楚。幼年時(shí),在她一無所知的時(shí)候,張染以誤打誤撞的方式得她喜歡。而后來,即使知道他并不像表面那樣良善,聞姝也只覺得他是個(gè)聰明的人而已。 聞姝摸摸meimei的長發(fā),與她說,“那么,小蟬,你想過,如果我不是因?yàn)楸揪拖矚g他的話,我還愿意嫁他嗎?還愿意婚后照顧他,與他磨合嗎?” 聞蟬說:“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br> 聞姝便把她摟抱入懷中,輕嘆道,“小蟬,你年紀(jì)小一些,你不知道,你沒出生的時(shí)候,阿父阿母吵得有多可怕。我和大兄相互依偎,阿父阿母卻根本顧不上我們。我和大兄怕極了他們吵架,他們一吵,就是要動手的……咱們家啊,被阿父阿母拆來拆去。我和大兄就經(jīng)常被接去大父(祖父)家,或者宮里去住。我們幾乎沒見過他們兩個(gè)和平共處的時(shí)候?!?/br> “小時(shí)候一直覺得,如果我以后嫁人,我一定不接受指婚。我一直覺得阿父阿母那樣……挺可怕的,”不想在背后多說父母之間的事,聞姝只含糊說了兩句,“小蟬,你千嬌百寵,萬人疼愛。你自然是要嫁自己喜歡的,而不是去考慮地位身份什么的……” 聞姝沒說完的話是,阿父阿母有機(jī)會改變,有機(jī)會重修舊好。但是鬧到他們那個(gè)份上,世上有幾人回得了頭? 圣上指婚是把雙刃刀,聞姝只慶幸自己的運(yùn)氣比較好。 聞蟬眨了眨眼睛,半懂半不懂。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不過提起姊夫,聞蟬又問,“我聽人家說二姊夫最近插手朝事非常多,這樣是不是不好啊?你不是說姊夫身體不好么,他這樣勞神,沒事嗎?” 聞言眼中浮現(xiàn)一抹擔(dān)憂之色,卻很快被她掩飾,“那有什么辦法?以牙還牙而已。再說,他現(xiàn)在所為,也不過是為了聞家而已?!?/br> “……?” “我想上戰(zhàn)場。定王主和,太子主戰(zhàn)。夫君他與太子合作,還是這個(gè)原因比較多吧?!甭勬皇请S意說了兩句,就不肯多說了。她和父母都不想meimei想太多不該meimei考慮的事情,聞蟬天真無比,都是他們所有人一起養(yǎng)出來的。 但是送走meimei后,聞姝目間愁色,卻并沒有減少幾分。她心想:陛下現(xiàn)在隨便得很,煉丹已經(jīng)煉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們這些人的角力,到了陛下那里,恐怕就是隨手一打發(fā)的事情。 聞姝真擔(dān)心…… “王妃,公子醒了?!?/br> 看看時(shí)辰,夫君有睡了一個(gè)時(shí)辰,聞姝略微滿意,隨侍女一同去尋夫君了。 而被二姊難得和顏悅色開解了一番的聞蟬,回去后,思量了許久。二姊那說得含糊不清的愛情故事她沒有聽到多少,但二姊對情愛的看法,倒是多多少少啟發(fā)了聞蟬。聞蟬失眠了一晚上,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 清晨醒來后,梳發(fā)時(shí),她忽然有了所悟:下次阿母問她喜歡什么樣郎君的時(shí)候,就算阿母對表哥再不喜歡,她也要替表哥辯白一句! “想什么呢?”一個(gè)聲音闖進(jìn)來。 聞蟬驀地回過神,然后瞪大了眼,看到手肘撐著窗子的少年郎君。多日不見,小郎君瘦了黑了,他彎著腰靠在窗邊跟她說話。他看著她,身上的那種疲累神情,聞蟬看得很清楚。 “表表表哥!” 李信嘿嘿一笑,眉目飛揚(yáng),“哎!” 屋中捧著各種女子飾物的青竹等女互相看一眼,也不用翁主吩咐,屈膝向這個(gè)突然冒出來的李二郎行了個(gè)禮后,便紛紛出去了。侍女們乖覺,將屋子留給了聞蟬與李信。聞蟬眼睛撩李信一眼,他卻只是靠在窗邊看著她笑,并不跳進(jìn)窗來。 聞蟬也不好意思催他進(jìn)來,好像她多著急似的。 李信看她許久。 看得聞蟬迷瞪,在他專注的目光下,她開始覺得自己梳發(fā)梳了一半,是不是儀容不整?在她坐立不安的時(shí)候,她聽到李信感嘆般的聲音,“好幾日沒見,你更好看了?!?/br> 聞蟬一愣后,抿唇矜持地笑:表哥夸她漂亮! 李信又說,“晚上做夢都夢見你……知知,我真是太想你了。” 聞蟬撇嘴,不信他,“你想我的話,為什么不來找我?” “我回來的時(shí)候,都三更半夜了,”窗口趴著的少年笑著與她說,他那吊兒郎當(dāng)?shù)臍赓|(zhì),那閃閃發(fā)光的笑容,在日光陰影下晃了聞蟬滿臉。滿眼就看到他發(fā)亮般的撩人笑容了,“三更半夜,知知,我哪里忍心那么晚還叫你起床呢。” 聞蟬哼一聲! 李信看明白她的眼睛在說什么,嘿嘿笑,“以前你總不理我嘛,我就想嚇唬嚇唬你?,F(xiàn)在我這么喜歡你,當(dāng)然舍不得嚇你了。” 聞蟬說,“你三句里兩句說喜歡,說想我。但是你想念我的話,我怎么完全感受不到呢?我完全看不到你的心意?。磕阃砩匣貋?,怕打擾到我的話,往我窗邊放一顆紅豆我都知道你的意思啊?!?/br> 李信愕然:“紅豆?為什么要放紅豆?你想吃紅豆粥?那放一顆怎么行?我明天給你送一麻袋來!” 聞蟬:“……” 她瞪大眼,美眸飛起,不可置信地看著李信。世上有如此目不識丁的人,連她委婉暗示的話都聽不懂!她難道要告訴李信,紅豆是男女之間思念的那個(gè)意思么?是有著曖昧挑逗的意思嗎? 送紅豆!哼,還說送她一麻袋! 滾滾滾! 鬼才要他的一麻袋紅豆! 李信面色嚴(yán)肅地看著聞蟬,等聞蟬解釋。 聞蟬驕哼他一鼻子,對他撇了撇小嘴,轉(zhuǎn)身就走,不跟這個(gè)白丁一般見識。結(jié)果她扭頭只走了一步,腰就被身后探過來的一只手臂摟住了。少年的手臂堅(jiān)硬若鐵,女孩兒貼著他,被燙得抖了下。李信一只手臂就摟住了她的腰,不光摟住,還把她提起來往后抱。而少年身子從窗外往前傾了傾,就從后把她摟入了懷里。 少年灼熱的呼吸,帶著nongnong的笑,噴在女孩兒玉白中透著粉紅的耳尖上。 他抱著她笑個(gè)不停,“你不就是想說你想我么?這么拐彎抹角的話誰聽得懂?還紅豆呢!你怎么不問我要綠豆黃豆黑豆???” 聞蟬大窘,氣得要命:“你你你又騙我!你明明知道紅豆什么意思,還說你不知道!你太討厭了!”李二郎總說他不識字,鬼知道他到底識得幾個(gè)字??! 她在他懷中掙扎,背后貼著的胸口,感受到小郎君根本不加掩飾的震動笑意。李信摟著她快要笑翻了,而他越笑得不停,聞蟬就越是惱怒。她氣得半死,在他懷里一陣挪,卻不知道碰到了他哪里,換來少年身子一僵,吃痛了一下。 聞蟬被嚇住,不敢動了。 李信嘶一聲,嘆氣,“沒事,不是你弄的。就是你阿父挺狠的,欺負(fù)我年紀(jì)小啊?!?/br> 聞蟬立刻反駁說,“我阿父是在指點(diǎn)你!你少不識好人心了!” 李信不置可否,只沉默了一下,看看天色后,說,“好啦知知,我要走了。再不走,你阿父就發(fā)現(xiàn)了。我走之前,知知能讓我抱一下嗎?” “你現(xiàn)在就抱著我啊?!?/br> “面對面地抱,”少年蹭著她面頰,與她輕喃,“讓我好好看看你。多看你兩眼,我才能在你阿父手下有動力忍下去?!?/br> 聞蟬像是他的希望一樣,帶給他很多感覺。他的感情格外強(qiáng)烈,于是從她身上吸取到的力量,便也往往足夠支撐他做很多事。 聞蟬默默地轉(zhuǎn)身,與窗外少年對視。 她與他隔著窗對望。 看到他束起來的長發(fā)被風(fēng)吹得揚(yáng)起,看到他的眉目專注凝視,看到他的鼻子嘴巴,也看到他修長的上半身……聞蟬再往前走了一步,默默地伸出手臂,主動摟抱住他的脖頸。 少年們依偎著擁抱。 絲絲情意如河流般,在流淌中無聲涌起。那波濤,那漣漪,那星光璀璨,那沉沉劍影,都埋在河水中。那中間有萬千般強(qiáng)烈的情感,有少年們緊挨著急促跳躍的心臟,有他們最熱情無比的年華。 聞蟬在擁抱中,感受到李信的鄭重。 直到他忽然笑了一聲,說——“知知,你長大了。” 聞蟬驚喜地仰臉笑,“是么?” 這么多年,她真是很少從別人口中聽到“長大”的評價(jià)。大家都說她小,都把她歸于不懂事的一列。 李信一本正經(jīng)地說:“當(dāng)然長大了啊。你的胸大了。” 聞蟬:“……!” 猛漲紅了臉,無情地推開李信,關(guān)上了窗,恨恨說道——“流氓!” ☆、72|1.0.9 在擁抱中,感覺到她胸前的柔軟鼓起。窗外少年笑聲很大,調(diào).戲聞蟬調(diào).戲得駕輕就熟。李信鄭重其事地這么一說,聞蟬就跟彈簧一樣猛然彈開。她關(guān)窗關(guān)得極快,一窗子灰拍到了李信臉上。 李信抹把臉上的土,前仰后合,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