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大雨之日，雨水濃重，將他們的聲音吞沒。

    小廝們趔趄著跑走尋人。

    李信一個猶豫都不曾，又是一掌厲風(fēng)，拍向程淮心口。程淮心中大驚，不料這位少年郎君武功如此之高?？此麧M身血污，看他身上受傷，本以為他沒有他表現(xiàn)的那么強勢。當兩人對打后，程淮被李信強大的氣勢逼得步步后退。

    程淮心里涌起驚濤駭浪：這位郎君，怎么滿身的殺意？！他當真敢殺自己？！

    但他又怎么知道，走到了這一步，李信還有什么不敢的呢？！

    眼看李二郎與自己三哥的打斗，程漪與侍女們白著臉靠著鋪子墻壁，肩膀顫抖，心臟重重磕下去：她讓小廝們?nèi)で髱椭?，一是當真想求救，二是想用那些小廝牽制李信。李信若不想放走任何一個人，不想消息傳出去，就該去對付那些小廝，那自己三哥就得了喘息之機，就有了機會。李信一旦暴露他這個怕人知道的弱點，自己就能想出別的辦法牽制李二郎。

    然而沒有。

    李信連個眼角余光都沒有浪費給小廝們。

    他一心一意，一招一式，全都是沖著程淮。程淮在程家也是資質(zhì)很不錯的郎君，在長安城里也是享有名望的。然在李信的手下，程淮竟是被壓著打。李二郎如風(fēng)似火，他周身氣場散開，像千軍萬馬中獨行的王者。

    獨行俠要殺一個人，專心致志地取這個人的性命。時間對他沒有意義，聲音對他毫無作用——他就是要殺程淮！

    “娘子、娘子！”侍女婉絲眼看情形不太好，伸手去推自家那個光顧著發(fā)愣的五娘子，“趁李二郎與三郎對打時這個無暇他顧的機會，您快走吧！莫要他們的打斗波及了您，您再走不了了！”

    程漪望著前方雨水沖刷中那與自己三哥打得難解難分的少年郎君，婉絲在她耳邊說了好幾遍讓她走的話，程漪只是苦笑著搖頭。她喃聲：“我走不掉……”

    婉絲心里著急，還要再勸：怎么會走不掉呢？！

    程漪聲音發(fā)抖：“你以為李二郎要對付的是我三哥嗎？他的關(guān)注點，在我身上。誰都可以走，他不理會。但我要是動一下，他必然來殺我。若不是我三哥在，我就、就……”

    婉絲面色慘白。

    程漪心里同時為自己看出來的這個結(jié)論，而驚亂無比：怎會如此？！李信為什么這樣放不過她？！難道他知道了自己和丘林脫里的謀算了嗎？可是那又怎樣？他去對付脫里??！對付自己一個婦道人家，算什么本事？！

    程五娘子習(xí)慣了長安貴人們不露聲色的作風(fēng)，習(xí)慣了大家互相試探的風(fēng)格。她不知道李信會為了聞蟬找自己的麻煩，而且不是一般的找，還是那種一對上就是死招的路數(shù)！

    兩個郎君的打斗席卷了鋪坊前的女郎們。她們都被駭?shù)脽o法動彈，眼睜睜看著李信威武無比地大殺四方，哆哆嗦嗦地想要逃跑?？墒撬齻儾艅傆羞@樣的念頭，場中李信的目光，就會掃過來。

    于是她們明白：李二郎雖說與程三郎對打，但是如五娘子所說，李二郎自始至終，最關(guān)注的，都是程五娘子。

    然而為什么呢？！

    原因自然是李信雖知道程漪與丘林脫里有勾結(jié)，可是他不知道程漪派的誰做的這件事。他要她們清楚明白地露出痕跡來，要她們看清楚這種可怕的后果。要她們下次再有這種心思時，好好掂量是不是值得……

    程淮不是李信的對手。

    他的氣勢在一開始就是被壓著的。

    那個從未打過交道的少年郎君英勇無比，在少年郎君的一步步推打中，程淮抵抗得非常辛苦。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少年，一招一式全不給自己喘息的機會，如海浪般層層拍過來，一浪又一浪，不知停歇。

    李信也受了傷，打斗中，他的傷口都一直在汩汩流血?？伤腿绮恢酪话悖裼聼o比，目標只是程淮！

    這個人，真是拼死也要對付他啊！

    程淮心里涌起駭然之意，不覺想道：五娘子是從哪里惹了這么個災(zāi)星回來？

    噗——！

    程淮被李信一掌打得正中胸口，那強悍內(nèi)力從掌心滲入他五臟六腑，壓得程淮眼前一黑，口里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他被打得往后退，從半空中往后跌落。眼睜睜看著李信毫不猶豫地就追過來，仍要再給他一掌。

    這是要殺人的樣子！

    眼前一陣陣的發(fā)黑，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程淮從未有一刻距離死亡如此接近，他害怕地看著李二郎乘風(fēng)而掠。少年郎君一把揪起他的衣領(lǐng)，程淮憔悴的樣子無法取悅李二郎。李信手捏上程淮的手骨筋脈，噼里啪啦聲不絕于縷。

    “啊——！”程淮發(fā)出一聲慘叫，疼得暈了過去。

    他吐出血，血浸濕了胸前衣物。手骨被捏，筋脈被挑，而李信毫不滿足，還要……

    “李信，你放開我三哥！”程漪聽到三哥的慘叫聲，心口痛得如同杜鵑啼血。她全身發(fā)抖，又是恨，又是怕，她雙眼潮濕，撲過來，一把摟住暈過去的三郎。李信一手還提著程家三郎的手腕，一只女郎漂亮的手拽住他，不許他再動。

    李信面無表情。

    他第一次與程漪認真地面對面看著。

    程漪面容美麗，此時整張臉被雨打濕，妝容變得十分狼狽。她狼狽地趴伏在地上，緊緊抱住蒼白的程三郎，她眼里寫滿了對李信的驚恐與恨怒。淚水在她眼中打轉(zhuǎn)，她很快流下了眼淚。

    程漪在李信的印象中，只有一張模糊的臉。李信對她的印象就是長得挺漂亮，性格很高傲不討喜，是屬于自己懶得打交道的那種人。李信第一次看到這種娘子也會哭，也會流眼淚，也會在他面前露出這么害怕的眼神來。

    程漪怕他。

    他在程漪眼中，是一個可怕的怪物。

    程漪哭得很可憐，哭得楚楚動人。難得她這種很少流淚的人，在李信面前，會露出這么脆弱的一面。她又央求他放過她三哥，她又怕他轉(zhuǎn)手來殺她。

    李信漫不經(jīng)心地想：哭嗎？掉眼淚嗎？我完全沒感覺。

    知知只是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只是騙我，只是在假哭，我都煩得不得了，都恨不得趕緊把她要求的事做完，讓她別在我跟前掉眼淚了。但是程漪在我跟前哭，我竟然完全沒感覺。

    他低著眼睛，眼眸中清清冷冷的：我似乎，把自己拐進一個高處，再下不來了。

    這可怎么辦是好？

    程漪恨道：“你要做什么，沖著我便是。為什么要這么對我三哥？！”

    李信很冷靜，他心不在焉：“我沒有對付你三哥，是他要沖上來保護你。我想殺的人，從來就只有你。他只是順帶的。”

    “你——！你為什么……”

    李信湊近她，放開了程三郎的手腕，轉(zhuǎn)捏住程漪的。他盯著她的面孔，他冷漠的表情，讓程漪全身血液凍住，根本不覺得他會網(wǎng)開一面。程漪聽到李信沉靜說道——“我不殺女人。不對付女人。你該慶幸，你不是主謀。你不值得我為你破例?！?/br>
    程漪發(fā)著抖。

    看到他在她面前放大的面孔，聽到他淡聲——“程漪，你也有兄長。你兄長為你奮不顧身，甘愿死在我手中?！?/br>
    “你有兄長，別人也有兄長?！?/br>
    “當你對她下手時，你就沒想過，她也有兄長，為她奮不顧身，來找你算賬嗎？！”

    少年聲音如喝，怒意砸向程漪。他捏著她的手腕，幾乎把她的手骨捏碎。他的氣勢向她橫沖直撞，程漪跪坐在地上，承受他的怒火。他一字一句，如含著雷霆之意，電閃雷鳴，他的聲音火石般砸過來，砸得程漪徹底癱倒。

    聞蟬！

    程漪說不出話來，胸臟被擠壓得極痛。鮮血順著她嘴角往下淌，她終于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聞蟬……果然是聞蟬！聞蟬出事了么？所以李二郎這樣恨自己？！

    兄長……

    李信說，他是聞蟬的兄長？！

    他不是聞蟬的表哥嗎？

    確實是兄長。

    但是一個表哥，便會為表妹做到這個地步？！

    程漪腦中亂哄哄的，在李信的對峙中，她連口都張不開。她不停地掉著眼淚，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覺得他好可怕，她從不知道世上有這么可怕的郎君……

    忽然一把刀從后砍向李信。

    李信拔地而起，順勢旋身，手臂向上一檔，手在半空中似隨意一抓，就抵住了刀口。

    程漪抬起淚眼，看到幾個程家衛(wèi)士已到，將李信包圍其中，救了程漪一命。這些衛(wèi)士，正是小廝們找回來的救兵。他們并沒有回到程家，而是運氣極好，在前方不遠的一個酒肆中，碰到了幾個不當職的護衛(wèi)。護衛(wèi)們見小廝們跑得慌慌張張，心有疑問，便上前攔住。而聽說程三郎與程五娘被一條瘋狗纏住，幾個吃酒的衛(wèi)士當即提刀，跟著小廝們沖了回來。

    數(shù)人將李二郎包圍其中，不用誰專門開口，幾人配合有序地殺向李二郎。

    這一次，李信的氣勢，沒有先前那么強了。

    他要殺的人，并不包括這些衛(wèi)士。程三郎已經(jīng)被他捏斷了手骨，筋骨也被挑斷，終其一生，都不能再習(xí)武了。他算是毀了程三郎的一生，并讓程漪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他要程漪深深記住今天的這一幕，要讓程漪從心里怕自己。他要程漪再敢?；ㄕ袑Ω吨獣r，便要想到今天這一幕。

    他要她怕自己！要她再不敢招惹知知！

    但是李信不是神。

    他再被這幾個衛(wèi)士圍住，當真有些疲憊，有些力不從心。

    他應(yīng)付得很是消極，慢慢地往后退。少年郎君曾經(jīng)千軍萬馬中也巋然不動，而今只是幾個衛(wèi)士，他并不畏懼。他一邊與他們對打，一邊觀察著四周地勢，已經(jīng)準備走人了。

    雙方正打得熱火朝天時，一聲清亮的馬嘶從街頭傳來。

    李信聽到大霧中、大霧中，女孩兒的喊聲——“表哥！”

    他在一派廝殺中抬起染血的眸子，因為殺伐而尤帶著寒意的眸子，直接地刺向那策馬而來的女郎。女郎衣衫若飛，身子伏趴在馬上。她從雨霧中沖出，沖向這邊的打斗場中。她手里抓著韁繩，到了很近的距離，也不勒繩讓馬緩下來。

    仍然是很快的速度，一往無前地直沖而來。

    程家衛(wèi)士們心想這又是哪里放出來的瘋子！

    眾人連忙去躲馬。

    馬上女郎再叫了一聲：“表哥！”

    李信于鮮血淋淋中，于茫茫薄霧中，窺到了女孩兒的容顏。

    他心想：她淚水漣漣，臉色慘白，形容慘淡。可是她還是這么好看。

    馬上的聞蟬俯下身，向立在巷道中央的少年伸出手。她著急地看著他，希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李信果然沒讓她失望，在她御馬而過時，手才伸出時，李信身子一躍，就搭上了她的手腕。

    李信躍到了馬上，坐到了聞蟬身后。

    韁繩立刻由他掌控。

    馬一聲長嘶，前蹄在空中高高落下，跑得比之前還要快。

    大雨無盡，眾人眼睜睜看著那兩人共乘一騎，從他們面前躍了過去。馬奔跑得何其快，只是追了兩步，就被甩遠了數(shù)十丈。而程家衛(wèi)士們也沒心思去追那兩人一馬，他們面前，還有哭泣的程五娘，并暈過去的程三郎……

    馬蹄聲在nongnong霧雨中穿梭。

    雨水冰涼，然而聞蟬靠在少年清瘦的懷中，卻感覺到了暖意。

    總是覺得只要跟著他，一切都沒關(guān)系。

    但是他做了這樣的事！

    不光殺了丘林脫里！還杠上了程家！

    大雨無窮無盡，天地如墜。不知馬行到了哪里，李信從馬上跳下，聞蟬跟著他跳下來。聞蟬很快發(fā)現(xiàn)他們站在城門前不遠的地方，不光是離出城的地方很近，她還聞到了難聞的氣味。

    旁邊是都廁……

    長安城中大小的污穢物，每次清掃過后，都會被堆到都廁中來。都廁離出城的地方近，比較好處理?，F(xiàn)在兩個少年，淋著雨，就站在離都廁不遠的地方。

    聞蟬仰臉看著李信。

    她雨水滿臉，瞪著他。想到這一整天的故事，女孩兒哆嗦著，叫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李信沉默不語地看著她。

    聞蟬叫道：“我恨你！我討厭你！”

    李信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