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聞蟬站在樓上,忽然往下一瞥,似瞥到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舊人的影子在其中,看著卻也不那么像。她疑惑地喊了一聲“表哥”,被周圍的笑聲蓋住。她再往人群中看,疑心自己看錯了。 ☆、94|9.0.1 當(dāng)聞蟬站在樓上,看到樓下某個身影時,疑慮感在心頭一遍又一遍地刷起。一開始只是一根針落入心房,發(fā)出叮的一聲。聞蟬眼睜睜看著,滿心房就那么一根針,顯眼無比,實在無法忽視。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中,她高高在上,俯視著他。 看他在萬人中,被潮水般的人流淹沒。 心中仿若也起了潮水。那浪潮一次又一次地席卷沖刷而來,讓聞蟬怔愣少許,讓聞蟬聽不見周圍的七嘴八舌。她猛地推開繞在身邊的所有擋路人,沖下了樓。她沖下了樓,站在酒肆外,站在了人潮中。聞蟬再次喊一聲“表哥”,但她沒有在人海中找到剛才的那道影子。 消失得那么快,簡直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再疑心是不是想多了。 畢竟人如潮水,她未必還能認得出他。 聞蟬怔立下方許久,咬起了唇。當(dāng)她冷不丁沖下樓時,侍女們也跟著下來,此時圍繞在她身邊,小心問她,“翁主?怎么了?” 聞蟬往四方看一眼,看中了一客人牽過來的馬。那馬繩落到了肆中小二手中,客人已經(jīng)進了酒肆中去買酒,小二正在拴馬。聞蟬忽走過去,她第一次欺負普通人,還有點兒手生,但一把從一個成年男子手中奪過馬韁,仍有種難以言說的興奮感。 阿姊教她的“扶推手”,居然還真能糊弄沒學(xué)過武的人! 然而現(xiàn)在不是感嘆這個的時候,聞蟬說聲“抱歉”后便搶走了馬。她動作利索地跳上馬,追著自己先前認定的方向而去。她剛才看到的人也許不是李信,畢竟李信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在長安。但是不親眼確認一下,聞蟬總是心中不信。 而過了這么些年,聞蟬已經(jīng)無法忍受那種長期壓抑的不甘與委屈! 聞蟬策馬而走,后面小二起初震懾于她的美貌,當(dāng)馬被搶走后才慌了。小二簡直想哭,覺得長安這里的貴族們越來越不講究,就欺負他們這些小地方來的……青竹等女存在的意義,就是為舞陽翁主收拾后腳。翁主一走,她們一頭茫然無緒中,就先過來安撫小二,給小二賠禮,并拿了錢幣來抵債。 小二吸吸鼻子,在一群年輕侍女的再三保證中,情緒才慢慢平靜下來…… 當(dāng)是時,聞蟬騎在馬上,已經(jīng)循著一個印象,策馬繞進了一個窄巷中。巷中無人,她騎馬在巷口,有些遲疑。她閉起眼,回想多年前與李信相處的細節(jié)。兩三年前的事了,卻仍然記得很清晰,恍如昨日。她記得李信最是喜歡走這種少人的巷子,最是喜歡高處,最不喜歡在人群里擠來擠去…… 她循著舊日的印象追來了這里,巷子曲曲折折,通向四方。而她卻不知道如果真的是他,他會走哪條路。 聞蟬嘆口氣,垮下肩,想自己也許真的想多了,想李信不可能在這里。她想…… 她御馬轉(zhuǎn)身,出巷的時候,看到巷口牽馬而立的少年郎君。他問,“你是在找我嗎?” 聞蟬傻傻地看著他。 看他立在夕陽影照中,陽光渡了他一身。他那般的高大,光照著臉,看不清楚面容和表情。他長大了,聲音和以前聽著也不太一樣。但是她認得,他就是李信…… “表哥……”聞蟬喃聲。 她握著韁繩的手冒出了汗,緊張得心口揣只兔子般砰砰跳。她情不自禁地下了馬,松開馬韁,走向巷口牽馬的少年郎君。她一步步走近他,迎著光的方向,想看看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聞蟬走入了李信三步之內(nèi)。 女孩兒仰頭看他。 她想要打量他,覺得他陌生又熟悉。她喉口發(fā)澀,不知道該怎么和這個陌生的熟人打招呼。她心中尋思著,緊張感比之前有過之無不及。李信忽然往前一步,兩步相距,當(dāng)他彎下腰時,聞蟬感覺到少年身上強烈的氣息,他強大的存在感…… 她不自覺往后退,李信一把揪住她的腰肢。聞蟬一聲驚叫,已經(jīng)眼前一花腳下一空,她電光火石間,她被少年一把拋上了他的大馬。聞蟬驚慌,身子平衡不好,幾乎摔下去,然少年抓著她的手,從后貼了上來。 他也跳上了馬。 李信手放在口中發(fā)出一聲清亮哨聲,兩人身下的馬登時回應(yīng)一聲長鳴,揚蹄往前奔跑而去。 這么快的速度!這么大的變化! 不管隔了多久,聞蟬始終跟不上李信的速度。她還沉浸于重逢的萬語千言無法說中,李信就把她拋上了馬;她還茫茫然在馬上平衡自己的身體時,李信就叫馬跑了起來。這馬速度還這么快……聞蟬嚇得一聲尖叫,往后縮,縮入了少年的懷中。 少年的懷抱也那么陌生…… 她又僵硬著往前爬躲遠些。 腰肢被箍住,身后控馬的少年一把將她拉了回去,與他胸腔相貼。聞蟬心口砰砰砰跳,全身僵硬無比,身子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她顫巍巍喊一聲,“表、表、表哥……” 李信貼著她的耳朵,“知知……” 少年帶著磁性的聲音,讓聞蟬周身如過了電般,升起了一層酥麻感。全身都變得不自在,耳根連著面頰、脖頸,一下子紅透了。他的聲音與她耳尖相貼,灼熱的氣息包圍著她。那強悍無比的侵略感,讓她顫栗無比。 聞蟬有些慌張。 李信貼耳與她輕言:“見面的話咱們就少說吧,我沒時間跟你敘舊。我要立刻趕回去會稽,但是又想抱一抱你,所以就委屈你跟我走一程了。到城門外我會放下你,那里有守門衛(wèi)士在,你的仆從們就可以很快趕過來。” “現(xiàn)在,就讓我抱你一會兒吧,乖乖的別亂喊?!?/br> 聞蟬閉嘴,勁風(fēng)拂面,她被身后的少年郎君緊緊抱著。 她都沒有看清楚他現(xiàn)在什么樣,都沒有來得及跟他說話?,F(xiàn)在騎在馬上風(fēng)這么大,一開口風(fēng)就灌入口中,聞蟬也沒有李信的本事去跟他大聲地喊話。她感受到少年貼著自己后背的精壯身體,體溫比她高多了。他灼燒著她,濃烈無比,一如當(dāng)年……而她能做的,似乎只是承受。 可是她僵硬著,依然覺得他陌生。 尤其是跟以前不一樣……覺得他氣場變得更加強大,面對她的時候,又有一種想要吞噬的力度……女郎天生對郎君的侵占性抱有警惕心,縱然李信什么都沒說,當(dāng)他抓住她手腕拋她上馬時,聞蟬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 她恐慌在于他不再是以前那樣…… 然為了不掃興,聞蟬只能裝作一無所知。 李信在她耳邊輕輕嘆口氣,他的嘆氣,讓聞蟬感覺到了他的滿足感。聞蟬不覺鼻子一酸,想他到長安一趟,竟是為了她嗎? 是啊,滿足。 能夠近距離碰一碰自己心愛的、千思萬想的女孩兒,李信就滿足了。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面頰。但是手伸到半截又放棄了,他想他變了很多,聞蟬還不熟悉現(xiàn)在的他。他貿(mào)然如以前那般對她,聞蟬也許會笑臉相迎,但那不過是在消耗昔日她對他的情意而已…… 兩三年的時間了,李信變了很多。聞蟬對他的印象,卻還停留在那個少年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郎君。 而他又何曾了解現(xiàn)在的她呢? 只是發(fā)現(xiàn)她更漂亮而已。 少年時就讓他驚艷,現(xiàn)在,當(dāng)他在樓下聽她喊一聲“表哥”時,仿若萬雷炸在耳邊,轟鳴萬里,失聰良久。心心念念,千想萬想,當(dāng)聞蟬從記憶深處走出來時,李信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策馬同行,少年坐在身后,眷戀無比、又強作淡定地摟著女孩兒纖細的腰肢。他忍著自己想要多摸幾把的沖動,望著她玉白的側(cè)臉,看她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一次次拂向他,將她身上的清新香氣也吹向身后的他…… 李信玩味地笑一聲:知知知道他想睡她嗎? 出了城,少年們共乘一騎,看霞光萬里。 遠處青山巒巒,夕陽在視線中鋪陳如畫,絢爛又瑰麗,盛大無比。他們騎馬在風(fēng)中,在城口,兩人突然一起想到了當(dāng)他們上一次共看夕陽時,看到霞光橫貫蒼穹,看到江水滔滔在金光中劉躍。那時的夕陽,那時的火紅,那時的虔誠,分明與現(xiàn)在一模一樣。 李信先跳下了馬,又抱聞蟬下來。 當(dāng)他們對立而望時,少年的個子,已經(jīng)比聞蟬高出了一個頭。女孩兒才到他肩頭,要辛苦地仰脖子,才能望到他深邃而溫柔的眸子。聞蟬眼中波光流轉(zhuǎn),璀璨無比的流光在其中跳躍,李信彎腰伸手,拂去她眼下的水漬。 李信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別哭,知知。你好好在長安待著,我下次來看你。肯定比這次時間久?!?/br> 聞蟬點頭。 李信贊許地看她一眼,又笑著摸她的頭:“真乖。” 他嘆口氣,時日不多,根本沒有說話的時間。他都沒有時間打開他心愛女孩兒的心房,就又要走了。他逼著自己扭過頭,騎到馬上,不要去想身后看著他背影的聞蟬。只要他回頭看一眼,看一眼她嬌俏的樣子,就忍不住再不想走了。 然馬跑出了十來丈,李信還是忍不住回頭,想看一看她。 他扭過頭,挑高眉毛,不可置信地看到聞蟬已經(jīng)轉(zhuǎn)了身,往城門的方向走去了。她步履優(yōu)雅如蓮開,款款走去,吹花拂柳一般嬌弱又好看,讓郎君看得眼直又眼綠??墒窃俦凰拿烂菜鶓?,也掩飾不了聞蟬毫不留情、轉(zhuǎn)身就走的冷漠。 李信被氣笑,眼神復(fù)雜極了:……她還是一貫的沒良心。 夕陽在上方,萬里晴空。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城門的聞蟬,心中想到:哪個要等你來看我?我早就發(fā)過誓,絕不再無能為力地看著一個人的背影走遠。 我不會再在原地等著表哥走過來,等他穿越千難萬險走向我了。 這一次,我要去會稽。 我要走向他,我要試試看—— 少年時的感情過了這么久,我心愛的少年啊,我又是否依舊傾慕他呢? ☆、95|9.0.1 最近一直在下雨,像是住在潮冷的山xue中一樣。長安大雨小雨連綿不絕,每日廷議時,關(guān)注此事的太常所中太史令等官員面色日漸嚴重,恐長安將有洪澇之禍。然春夏交際之時,正值多事之秋,他們的折子遞上去也沒人理會——陛下病重的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各位公子之間的權(quán)斗,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期。 公子之間隱分為兩派,一派以嫡為尊,眾人推崇太子;一派自稱為賢,定王呈眾星捧月之勢。 下午時天色陰得便如同傍晚時分,寧王殿下坐馬車從宮中出來,一路又由小廝撐著傘回了主屋。饒是小廝專心伺候,進屋的時候,寧王的肩頭、衣袖仍沾了些水。他進入溫暖室內(nèi),先聽到里頭掌著燈,有小孩子的咿呀學(xué)語聲,面色先緩了一緩。 天色實在是暗,屋中堂內(nèi)的十五盞花鳥青銅燈都被點亮了,妙齡女郎抱著年幼女童,從里間出來。女童趴在女郎懷中,正與母親一起睜著眼睛看回來的父親。不同的是聞姝眸色清冷中透著關(guān)懷,小女兒的目光則是歡喜中透著好奇。 聞姝看到夫君衣尾的泥濘,擔(dān)憂問,“怎么了?你不是去宮中見父皇與母親了么?怎么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 阿糯在她懷中跟著母親學(xué)舌:“怎么了!父皇!母親!” 張染被小女兒逗得忍俊不禁,連聞姝都嗔了懷里小人兒一眼。聞姝要把女兒給旁邊的侍女抱出去,想關(guān)心下自己的夫君。結(jié)果她一有這個架勢,機靈無比的小女兒就抱大樹一樣抱緊她,大聲嚷,“不走!不走!”她還說:“要走你走!” 聞姝:“……” 她詫異滿滿:“誰教阿糯說的這個?” 侍女忍笑:“外頭的那只鸚鵡?!?/br> 張染擺擺手,示意聞姝先哄小女兒,他一身狼狽,先進去換衣服了。聞姝只好抱著女兒坐在堂中方榻前,教訓(xùn)女兒,結(jié)果她說一句,阿糯學(xué)舌一句。兩人雞同鴨講了半天,一旁侍女們?nèi)绦θ痰眠量?,還是屏風(fēng)后的寧王殿下拯救了大家——“我是進宮看母親了,母親確實生了病,不過不嚴重。母親與我私下說,父皇根本沒有生病。我特意去試探父皇,在外面跪了半天,有思父之情壓著,他不得不見了我……” 阿糯跟著學(xué):“進宮!生??!阿父!咿咿呀呀……” 說著話,寧王已經(jīng)從屏風(fēng)后出來了。年輕公子已經(jīng)換了身家常白色襜褕,走在燈火中,面容秀氣,行動間清淡又偏弱。這真是雪堆似的人物,捧一捧就化了,聞姝平常都不敢碰他,他那位昏庸無比的父皇居然讓他跪那么久?! 聞姝皺著眉,不太愉快地看著夫君走來。 面對妻子不贊同他在雨里跪那么久的眼神,張染直接忽視。他噙著笑坐在妻子身邊,與妻子懷中的小女兒眨眨眼。一邊與阿糯玩耍,他一邊隨意說了之后的事,“我見了父皇,他面色紅潤,比幾年前顯老,但真說重病,看著不是這個樣子。我與父皇試探了半天,才探出他原是當(dāng)膩了皇帝,想當(dāng)個太上皇享幾年福。” 聞姝驚奇得孩子都快抱不住了——“當(dāng)皇帝很辛苦嗎?他還會當(dāng)膩?十來年了,我都沒見他上朝過幾次呢。這當(dāng)皇帝與當(dāng)太上皇,我覺得對咱們這位陛下來說,應(yīng)該差不多吧?” 她這是諷刺皇帝無能呢。 然張染也不維護他父親,反而輕笑,“當(dāng)太上皇,就能想辦法離開長安,去尋仙跡,登高問仙了?!?/br> 聞姝:“……” 她被張染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話給弄得開始沉思,屋中一時靜下來,反而她懷里的女兒在阿母膝上跳起來,不安分地呀呀說個不?!⒏赴⒛覆煌5膶υ捵屗吹媚坎幌窘?、精神錯亂,但是仍然好有興致地跟著學(xué),“皇帝!上朝!太上次,仙……神仙老頭子……” 張染:“……” 聞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