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聞蓉要查什么就查什么,要看什么卷宗就看什么卷宗。 李懷安辛苦隱瞞了很多年的秘密,當(dāng)再瞞不住時,他也沒有掙扎,順勢選擇了放手。他手里有很多資料,很多證據(jù),李江的死他全程都有宗卷記錄在冊。聞蓉不信任他,非要自己去查,李懷安也隨意了。 以前瞞得那么辛苦,現(xiàn)在查起來,因為本來就查過一遍,顯得輕松十分。 聞蓉順藤摸瓜,很快知道了當(dāng)年的真相。 她知道了李江為阿南所殺,也知道了李信為阿南頂罪。她托著疲憊的身體,出了門,前往當(dāng)年那場打斗發(fā)生的巷子里。她不要李懷安跟隨,也不再信李家的任何人。而聞蟬不放心,受李伊寧所托,跟隨姑姑出來。幸而姑姑還是很放心她,知道她一個翁主,一個外人,李家的真相必然瞞著她。 冬日初雪的時候,聞蓉與聞蟬站在幽靜的巷子深處。 李懷安提了燈,開了舊宗祠的門,蹲下身,與李信對望。他說,“兩個選擇。阿信,選哪個?”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寫姑父這個人的感情了╭(╯e╰)╮姑父這些年很寂寞的。 ☆、第111章 0.0.1 空街甬道,聞氏姑侄二人站在巷口,怔怔相望。 巷外停著馬車,巷中人士已經(jīng)驅(qū)盡。衛(wèi)士封鎖了這道巷,有吏員拿著宗卷站在一側(cè),盡職盡責(zé)地翻閱竹簡,并向兩名女郎解說當(dāng)時的情況—— “李江私下與官寺往來,出賣李信、阿南等一伙混混。李江與阿南發(fā)生口角,便在此地,兩人動了手?!?/br> “女君看這里,”吏員蹲在墻角,指著土夯上顏色深的一道說,“這是當(dāng)日李江留下的血跡。據(jù)我們所查,他被阿南所殺……” “當(dāng)時在李江身上搜到致幻藥物,李江與人打斗中,也中了毒?!?/br> “腰腹被匕首刺中,傷口約三寸長,兩寸……” “李信與其他混混前來接應(yīng)阿南,在此大戰(zhàn)。李信與官寺為敵,被俘入獄。李信……” “別說了,”聞蓉輕聲,她的聲音太弱,除了扶著她的侄女聞蟬,匯報的吏員并沒有聽到。匯報聲還在沒有感情地繼續(xù),聞蓉卻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她吼道,“別說了!” 女君帶著哭腔的吼聲,將眾人鎮(zhèn)住。眾人面面相覷,看翁主向他們擺了擺手,于是欠欠身后,皆閉口不語了。 聞蓉跌倒在地,她跪在土墻邊,手指顫顫地伸出,撫摸凹凸不平的墻面上顏色濃深的痕跡。她深深地凝望著,好似看到了當(dāng)日的一幕,看到當(dāng)日混戰(zhàn),看少年無望地摔倒在地。 那時天還沒有亮,她的二郎連最后的日出也沒有看到。 她渾渾噩噩地待在府上不知道做什么,而冷冷清清的無人問津的深巷中,少年卻只能不甘地死去。他臨死前,是否怨過她這個母親?是否想念過她?他最后一刻時,想的是什么? 人常說臨死前,一生都會被走馬燈般走過。蟠螭燈星火耀耀,在李江短暫的一生中,可曾照耀出李家古宅來?可曾想起過他幼年時的片刻溫情? 他命途多舛,一直不如別人。他在死前,是否想過認(rèn)回李家呢? 如果他們母子見面,李江能不能認(rèn)得出她? 那些想來都如隔世般……確切說,也實在是隔世了。草席一卷,枯墳一座,她家郎君,在這里靜悄悄地死去……無人在意,無人關(guān)懷。 聞蓉落了淚,她扶著墻的手指發(fā)抖。她喃喃自語,“我兒……我兒……” 她已有些癡了,聲音凄涼而悲愴。當(dāng)她俯跪在地,貼墻而坐時,當(dāng)她露出悲涼的神情——她不再是李家大夫人,她只是一個丟失了孩子、多年尋找無望的母親。 她的一生草草,她家郎君也半生草草了事。而她就是回顧他那短暫的一生,她連他的相貌都不知道。人生如漫長一線的河中燈盞,順?biāo)蛳嘛h,飄遠(yuǎn)了,便再見不到了。月下流川,火照三途,往事再不可追起。 “我兒……我兒——!” 聲聲泣血,杜鵑力竭。冬日初雪落下,紛紛然,世界清白。 一個母親的可憐呼喚聲,讓周圍一眾公事公辦的吏員們動容。有的人眼眶跟著紅了,有的人嘆口氣,感慨世道之無常??v是尊貴至此,失去自己的孩子,聞蓉渾渾噩噩十年來,人不人瘋不瘋……她趴在地上大哭,雪落在她身上,萬物被雪所蓋,聞蓉的哭聲已經(jīng)沙啞無比。 聞蟬也紅了眼睛,跟著落了淚。她對曾有一面之緣的表哥并無感覺,并且即使那位真正的表哥找回來,聞蟬也確信自己八成和他不會有什么糾葛。不是每個出身混混的人,都能吸引聞蟬。不是每個少年郎君,都擁有李信一樣翻手為云覆手雨的手段。 她其實已經(jīng)忘記了李江…… 李江面容俊俏,還在她落難時幫過她從李信手里逃脫。她為表感激,還送了玉鐲給他……聞蟬再沒有見過那玉鐲,恐怕李江根本沒有機會用到。 她都忘記了李江。畢竟面容秀氣的郎君,聞蟬身邊到處都是…… 還是李信告訴她的,讓她想起了當(dāng)日之事。 她昔日曾見過真正的表哥,曾對他感覺很親切。但也就那樣了……聞蟬始終對李江站在旁觀的角度去看,然聞蓉作為親生母親,已經(jīng)哭得喘不過氣了。 天下母親,在這樣的時刻,都是最為悲傷的。 聞蟬蹲下身,抱住全身發(fā)抖的姑姑。她仰起臉,雪花落在她干凈清朗的眸中。她的眼睛里,倒映著細(xì)細(xì)碎碎的雪花。雪粒漫漫飛舞,宛如柳絮,沒有邊界。它踩著冬日清寒的腳步而來,它撒滿天地間。氣候陰沉,天色無光,南方的雪并不如北方那般大,隔著巷子,聞蟬已經(jīng)聽到有孩童大人們驚喜的叫聲—— “下雪了!” “真的是雪啊!” 無論多少次,都一樣的驚喜。 一墻之隔,有人歡喜落雪,有人悲傷失子。人間的悲歡喜怒壯烈無比,而雪粒子,仍然浩浩然地鋪蓋整片天地。天光暗暗,白雪紛揚,點點白霧墜在上空,又籠罩著會稽郡城。 燈中罩著的火燭已經(jīng)熄滅,光黯了下去,但并沒有漆黑。雪花照著天地,將人間映得玲瓏純白。 舊祠堂的門開著,門口廊下扔著燈籠,仆人們驚喜地看著天地間的飄雪。李懷安坐在門檻上,靠著門,側(cè)頭看著庭院中的雪。李信仍是那個隨意的樣子,兩腿大開坐在屋中銅臺前,手搭在膝上,嘴角掛著懶散笑意。 李懷安道,“兩個選擇。一,再演場戲,哄你母親,你才是真正的李二郎,李江除了一個胎記,什么證據(jù)都沒有。想要推翻,還是很容易的。二,就這樣混下去,任你母親折騰,等這樁事了,我送你去長安,舉薦你入仕?!?/br> 李信:“選二。我已經(jīng)不想陪你演戲了。我不忍心騙她了……她這個樣子,不能再騙了?!?/br> 李懷安點點頭,無話。 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準(zhǔn)備,不管李信給哪個選擇,他都無所謂了。李信說聞蓉經(jīng)不起再被騙了,李懷安卻覺得…… 李信低聲:“……她連這次都熬不過去了?” 李懷安沒有詫異,李信向來很聰明,舉一反三。向來他給個反應(yīng),李信就能猜出結(jié)果來。聞蓉確實不行了……油盡燈枯,瘋瘋癲癲,醫(yī)工們?nèi)紦u頭。他肯放手讓聞蓉去查所有事,不過是給她一個安撫。 這對并非親生的父子,共看著外邊的雪,良久無話。 好一會兒,李懷安有起身的動作,“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阿信你向來多思多想,習(xí)慣占主動權(quán)。我恐怕我不前來給你個說明,你心情不好下,再等不及又做出什么來……現(xiàn)在看來,你情緒倒還好,沒我以為的那般偏激憤怒?!?/br> 雪花飛濺上少年的眉間,他笑了笑,“因為知知來看過我啊?!?/br> 李懷安頓了一頓,回頭看他。 看少年面上露出輕松的笑,他臉頰上的傷已經(jīng)結(jié)了疤,過兩日就好了?,F(xiàn)在卻還有點兒痕跡,他一笑,面容便更加邪氣了。然這種輕快的笑容,又讓李信更像個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君——“我本來不希望她來。母親打我一巴掌,我也難受得要死。我從來沒被人這么侮辱過……不過知知來看我,我就想通了?!?/br> “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我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走近她。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存在,我就有無限動力,就能熬過所有苦難。如果她不在,如果沒有她……我一定沒有現(xiàn)在這樣恢復(fù)得快,沒有現(xiàn)在這樣充滿干勁?!?/br> 李懷安冷漠的眼中帶上了一點兒笑意,讓他身上那種生人勿進的感覺散了些。他旁觀李信從半大小子,長到能夠獨當(dāng)一面的小郎君;他看李信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又一次再一次地重新站起來……都是為了聞蟬。 李信常常冷血得不像個少年人。對誰的感情都有所保留,無法留人的時候該下手就下手。他少年風(fēng)流,有一腔旺盛的義氣與仁心,可誰若阻攔他,他也能殺盡所有。只有面對聞蟬時,李信才有個少年人的樣子。會沖動,會生氣,會難過,會不顧一切……若沒有聞蟬,李信也許更冷漠,手段更狠,走得更快。但是李懷安想,還是現(xiàn)在這個不太成熟的、看到聞蟬會害羞的郎君,更讓人放心些。 李懷安向李信點了點頭,便彎身提起自己的燈籠,欲離開此地。 李信看著他的背影良久,忽問他,“我母親那般傷心欲絕,您就從來沒傷心過阿江的死嗎?您一直很冷靜,冷靜的……不太像個父親。” 李懷安無話半刻,后淡聲,“那我該如何?陪她一起發(fā)瘋,整個李家都為了一個人毀于一旦嗎?她哭的時候我跟著哭,她想念的時候我跟著想念,她發(fā)瘋的時候我也陪著瘋嗎?” 李信眼睫落下去,廊下燈火映著少年的眉眼,竟顯得幾分溫情繾綣。 李懷安道:“我從來就沒有去悲痛的權(quán)力。” 他漠然地離開了這片庭院,仆從們跟上府君,與他一道離開。李信還維持著之前的姿勢,看著李懷安漸漸走遠(yuǎn)。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非常的不喜歡說教,非常的不喜歡管別人的事。李懷安對自己的子女,一直是采取放任自流的政策。他在子女上管得最多的,居然是李信。 因為李信總是不安分,總是意外頻頻,還總有自己的大道理……若讓李信來折騰,整個李家都不夠他玩的。 李懷安只能時時刻刻地看照這個小郎君,引導(dǎo)他走正途,教他去讀哪幾本書,不厭其煩地放權(quán)又收權(quán)……李信太能折騰了,李懷安若真放任不管,簡直難以想象李信會鬧出什么亂子來。 已經(jīng)三年了吧? 李信想。 三年來,他從沒見過李懷安有放松的時候。李懷安一直是一個人扛著一切,處理會稽事務(wù),商議族中大要,再關(guān)照妻子的病情。他忙完這個忙那個,他就沒有真正開懷笑過。不高興,也不難過。他就這么靜靜的,獨自一人走著…… 聞蓉不能寬慰他。 李伊寧不能理解他。 就是李信,也只能幫他處理瑣事而已。 他的精神,早就一個人了。是從……從二郎丟失,聞蓉漸漸不正常開始的吧? 李懷安依然沒有講大道理給李信,可是他的前半生,卻已經(jīng)教給了李信很多道理。李信閉上眼,雪從廳外卷入,寒意深深。李信忽然覺得很冷,忽然無比地想念聞蟬…… 他不禁想,我絕對不要變成第二個李懷安……絕不要哭無可哭,痛無可痛。絕不要沒有目的般地活著,一直活在責(zé)任和義務(wù)中。 他覺得冷。 他想知知要是在,就好了…… 李信很快見到了聞蟬。 再過了一晚上,他依舊被關(guān)在舊祠堂,門卻忽開,仆從們進來,伺候他梳洗換衣。李信挑了挑眉,換上玄黑色錦衣后,出門走了一程,便遇上了對面沿道而來的聞蟬。聞蟬看到他也很驚訝,沒想到他被放了出來。女孩兒的眉眼間,立刻掩飾不住地涌起喜意,走向他。若非仆從們都在前前后后地跟著,聞蟬大約就挽住少年的手臂了。 李信問:“出什么事了?” 聞蟬臉色才重新黯了下去,“姑母……姑姑她……” 李信點頭,寬袖之下,他握住了女孩兒的手。 聞蟬嚇了一跳,少年郎君的手握住她時,她背后一身汗毛豎起,驚亂地想要跳開。但是她抬頭看,李信面容英俊中,眸中神情憂心忡忡,似在想著什么。李信在思考,聞蟬便不好意思拿自己那點兒羞澀煩他了。 兩人便這么一直過去了。 到了聞蓉所住的庭院,進去時,已經(jīng)感覺到了滿園的凄色,聽到了隱約的啜泣聲。氣氛被壓得很沉,每個人都神色惶惶。聞蟬十七歲的生涯中,都很少見到這種凄然的氣氛。她站原地愣了半天,連呼吸都開始不自在。 李信握了一下她的手,“知知別怕。跟著我就好。” 李信與舞陽翁主過來,外頭庭院已經(jīng)一大片人頭了??吹嚼钚懦雒?,眾郎君面色各異,精彩十分。李信也不說什么,牽著聞蟬,在侍女打簾后,徑自入了內(nèi),一路往寢屋去了。 到藥香濃烈的屋子,到聞蟬已經(jīng)快承受不住這種悲傷的氣氛時,他們最后繞過了一道屏風(fēng),見到了聞蓉。 聞蓉奄奄一息地躺臥于榻上,李伊寧跪于一側(cè)氆毯上,拉著母親的手,無聲地落淚。李懷安坐于妻子榻邊,低頭看著她青白憔悴的臉色。他常常沒太多表情,可是這會兒,聞蟬去看時,去看到姑父臉上的難過之意。 “姑姑……”聞蟬先松開了被表哥握得滿是汗的手,跪于了聞蓉榻下。尚沒有如何,她已經(jīng)紅了眼睛。 聞蓉強笑,“你又哭什么?真傻……” 她的視線,怔怔向上,看到腰桿挺直的少年郎君。看到郎君面上的疤痕時,她眸子驟縮,有痛意在眼。她喃聲,“阿信……” 李信默然地與她對望,然后過來,跪于她榻邊。 他一言不發(fā),聞蓉已經(jīng)淚盈于睫,放在胸腹上的手微微發(fā)抖。她想要伸手撫摸郎君被她打傷的面孔,還想問他痛不痛,可是她沒有了力氣。而再看到李信望著她溫和的眼神時,聞蓉眼中落淚,卻噙著笑點頭。 她說:“阿信,你叫我一聲母親,我看顧你三年。你欺騙于我,卻是一腔好意……我犯了糊涂,不該打你。縱你不是我親生兒郎,你也細(xì)心待我,我實在……然你心性豁達,不要跟我一個病人計較了?!?/br> 李信:“我沒怪過您。您打我是應(yīng)該的,我一開始就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