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jié)
這一個月,長公主心情非常低落。她很難過,不是難過于夫君日日與程家斗法的疲憊,而是痛心自己即使貴為長公主,也不能完全護好女兒。她生了病,以至于聞蟬登府來見她好幾次,她都避而不見。 曲周侯接見了幼女,安慰她道,“你母親是見了你便傷心,覺得自己無能。宗正卿審你的事,她見了你后,既怕你不向她求助,又怕你向她求助她卻無能為力。索性便不見了?!?/br> 聞蟬低頭應了聲。 聞平望著坐于右側方榻后的年輕女兒。 她今日著米白色的深衣,領口、袖口一圈金桔色,繡有蘭芝。烏發(fā)輕挽,一只緗紅飛鳳狀長笄固住長發(fā)。發(fā)尾垂至腰下,發(fā)間再無發(fā)飾,只余耳下的金銀雙環(huán)耳墜,在她說話時輕微晃動,流光一轉轉地映著她的面容。 聞蟬生得非常美。 她嫁了人,卻還像做女兒時一般,眉目婉婉,頰畔生香。與人說話時,一顰一笑,女郎皆是秀麗無雙。然她此時的美,讓聞平覺得心疼。 她那個夫君……聞平皺眉,提起她那個夫君,他就來氣! 長安城中亂成了一片,自己的妻子也遭受不明不白的冤屈,聞蟬那個好夫君干了些什么?什么忙都沒幫上,還不如沒成親呢! 這個婚成的,讓曲周侯開始不滿意了。 聞平生氣道:“……你何必裝扮這般簡樸?難道我和你母親護不住你嗎?你連漂亮的衣服、好看的首飾都不敢碰了?” 聞蟬抬頭,對曲周侯訝然一笑。她說:“不是啊。今日的妝容是青竹挑的,我又沒選什么。難道我這樣不好看嗎?” 曲周侯:“……挺好看的?!?/br> 聞蟬便笑起來了。 陽光從堂外照入,照在她面上。她笑起來,耳邊的金墜一晃一晃的,映得她滿眼流光璀璨。她笑容如暖陽般溫煦,又像山中無人知曉的湖水般清澈見底。分外的干凈,分外的不染塵埃,分外的讓人心動。 曲周侯心里好受了些。至少雖然他們都很難過,聞蟬自己卻不難過。他的女兒啊,還是很堅強的。事發(fā)第一時間,得知了一切真相后,聞蟬并沒有被擊倒。她倒是怕他們難過,她從未有一絲懷疑過曲周侯夫妻對她的感情。她先行來見他們,慰他們之心。 小蟬、小蟬真的……特別的好。 聞蟬與父親說了大約一個時辰的話,看堂外小廝探頭探腦,大約有事想尋曲周侯,卻因為舞陽翁主尚在,而不方便進來。聞蟬尋思阿父有事忙碌,便起身準備告別了,讓青竹帶禮物上來,“……送給我阿母,說我給她的。要她別太難過了,我很好,沒什么的?!?/br> 曲周侯嗯了一聲。 見女兒側身時頓了一下,似無意般,仰起頭來笑得天真,“對了阿父,你也莫跟我夫君寫信,說我的事,好么?我不想讓他擔心。表哥他一面對我的事情就開始不冷靜,我怕他若在危難中,聽得這個消息,會出不好的事來……” 聞蟬蹙著眉,細聲說。她從未懷疑過阿父阿母、阿兄阿姊對自己的感情,她提著禮物,一一上門拜訪,請他們不要擔心。同樣的,她也從未懷疑過李信對自己的感情。曲周侯夫妻確實將她教的很好,她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自卑,什么叫自慚形愧。她確信一個人喜歡她,她便相信一個人。 況且金瓶兒替她受罪……都是李信的安排。 曲周侯好氣又好笑,挑高眉,“鬧了半天,原來你專程走一趟,是為了這件事。果然嫁了人,就向著外家了……行了,阿父心中有數(shù)。你表哥現(xiàn)在在哪我們都還不知道呢,誰有空管他?!” 這說的倒是真話。 李信離開并州后,就跟失蹤了一樣,沒再跟長安聯(lián)系過。 李信當然是不能聯(lián)系了。他就頂著一個長史的名,墨盒的事情不歸他管。他要想管,最好就是先斬后奏。鬧到現(xiàn)在,就是長安不知他,他亦不知長安。彼此消息斷著,誰也不知道對方在發(fā)生什么事。 曲周侯這么回答聞蟬后,聞蟬不理會她阿父那無奈的神情,欠身行禮,再次轉身。卻是這一次,走到門口時,聞蟬微側身,看向站在堂中目送她離去的曲周侯。她父親高大而威武,早年受了傷,后來一直沒法上戰(zhàn)場。然不管她父親打不打仗,在聞蟬心中,她都十分敬仰他。 而現(xiàn)在,堂中的男人兩鬢微白,因她的事情日夜cao勞,讓她十分愧疚。 聞蟬輕聲:“阿父?!?/br> “嗯?” 她很認真地說:“我只有你和母親兩個父母。我是大楚人,我不會成為蠻族人,不會幫蠻族人,讓你們丟臉的?!?/br> 聞平愣了一下,笑,“為父自然知道了。你生母……你生母都尚且心向我大楚。更何況你呢。小蟬不必這么說,為父知道你的?!?/br> 聞蟬這才離開。 她一路坐馬車回府。 路上沒有經(jīng)過茶樓酒肆,蓋因青竹專門吩咐過。不讓馬車經(jīng)過,好不讓聞蟬聽到那些難聽的猜測。平民們對討論翁主的八卦也許有顧忌,但貴族郎君女郎們,肆無忌憚,就不在意會不會得罪聞蟬了。聞家被程家打壓成這樣,聞蟬日后還不知道會怎樣……本來出身就好,誰怕聞蟬不高興呢? 就是一個金瓶兒,貴族們也不屑于拿她來說事。 百姓們不知道真相,這些貴族們,誰和誰不是親連著親呢,誰又不知道誰家事呢? 聞蟬心想不必這樣,我不會因為別人閑聊兩句就傷懷,就哭泣。但她身邊的每個人都覺得她會受傷,都小心翼翼地保護她,不愿她聽到任何不好的話。聞蟬只好默認,作乖巧樣,好讓他們不要再擔心自己了。 她卻也時而恍神,心想如果我表哥在就好了。 我表哥要是在,他們都不敢這樣說我。因為我表哥當著面便會打過去……我阿父阿母深陷權勢旋渦中,被拿我的身份做文章。我心中委屈又憋屈,不愿意自己成為他們的軟肋。然事實上,我就是他們的軟肋。 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無比的想念李信,卻不知道李信在哪里。她有時候很怕自己不好,因為她不好,李信會拼命;可是她又很想他。 千里萬里,共日共月。她的表哥,她的夫君,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她身邊呢? 聞蟬胡思亂想中,兩條街已經(jīng)走過,到了自己府門前。她下馬車的時候,心神恍惚,沒覺得異常。等她站在府門前,看到一排排黃門,與年老的宗正卿,并身上掛了無數(shù)彩的郎君,才反應過來。 聞蟬忙迎眾人進去。 禮待宗正中郎君外,她問那個掛彩的人,“兄長,你不是在期門嗎?怎么跑宗正來了?” 鼻青眼腫、胳膊上綁著繃帶的吳明同時也崴了一條腿,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跳進來。聞蟬看著都替他擔心,他居然沒跳得摔倒。一提起這個事,吳明就一肚子氣,“小蟬meimei,你知道那幾個老頭子要給你定什么罪嗎?他們說你身份不明,要拿下你翁主的封號呢。” 聞蟬微愣:“……怎么只是身份不明?不是說我生母叛國,生父……” 吳明扯了扯嘴角:“不是讓那個金瓶兒擔去了嗎?宗正這幫人不敢查得太詳細,你和金瓶兒那么像,我們的意思都是讓金瓶兒頂罪……但這樣宗正卿都不敢!說什么先撤了你翁主的封號,等查明真相了再說?!?/br> 兩人對視一眼。 查明真相,就是看是他們這邊的勢力強,還是程家的勢力強了。 聞蟬:“所以宗正卿過來,是撤我封號嗎?可兄長你怎么傷成這樣?” 吳明沒好氣:“跟他們打了一架?!?/br> 聞蟬:“……” 一看她往后退,眼神開始不對。吳明太委屈了,忙喊道,“小蟬meimei,你別誤會!我對你絕對沒有別的想法??!是李二郎不在,身為他好兄弟,我當然要照顧好你?。∽谡娜俗屇闶芪?,我就是跟他們打了一架而已……你別這么看著我呀!我、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聞蟬問:“誰?” 吳明憋紅了臉,開始吭吭哧哧地抓耳撓腮。他覺得自己明白聞蟬的顧忌——李信求娶聞蟬后很久,吳明終于尋到很多蛛絲馬跡,想通了。其實李信追慕聞蟬,應該追得挺兇的。李信很多次打架,事后想想,不是吳明以為的兄妹情深,而是就是喜歡聞蟬,看不得聞蟬受委屈。 聞蟬心里應該也明白,不然也不會嫁給李信啊。 吳明心想:小蟬meimei這么美,肯定看不上李二郎。她嫁李二郎,就是因為李二郎近水樓臺,是她表哥,還為她打架。 自己也為小蟬meimei打架,小蟬meimei肯定覺得他現(xiàn)在還放不下她了…… 哎這要他怎么說呢…… 吳明聽到女郎噗嗤一聲笑,愕然抬頭,看到聞蟬眼中的笑意,才知道她是逗他玩。聞蟬說:“好啦,兄長。你不要為難,也別為我打架了。不過是撤翁主封號嘛,沒什么的?!?/br> 他們在月洞門口說話,任職宗正的郎君良久等不來聞蟬,便過來請她。 吳明心里有說不出的憋悶感,隨著聞蟬一同過去。他站在旁側全程圍觀,看那位宗正拿出了旨意,還是太子寫的。在與程家的搏斗中,程太尉吃了小虧,聞家吃了大虧。太子認輸后,只能寫下這道旨意,讓這件鬧劇結束。 吳明心里又氣又恨。 明明已經(jīng)有一個金瓶兒了! 聞蟬的翁主封號都要被撤! 長安城中那些貴族郎君女郎,他不知道撲過去打了多少次架。他在家中大罵,喊著要拆了宗正府,差點被他阿父再次關起來。幸好他阿妹聰明,幫他從家里逃出來。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不敢回家了…… 吳明心里其實知道,即使自己父親是丞相,然要明哲保身,在這件事中,最好不要說話。程太尉并沒有完全挑明聞蟬的身份是假的,金瓶兒的出現(xiàn)他也默認了。程太尉給了聞家面子,聞家這個虧,就得吃下去……畢竟真相如何,難道程太尉還查不出來嗎? 程太尉只是為了不把聞家逼到魚死網(wǎng)破那個地步,默許他們用金瓶兒頂罪罷了…… 吳明卻憤怒。他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眼睜睜看著他們要撤聞蟬的封號,卻什么都做不了。 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幫不了想幫的人…… 吳明忽然想到三四年前,李信站在大雨中看著他,說“也許我不會再回來了”的那種眼神。阿信那時候全身是雨,站在霧氣濛濛中,他的眼神堅定中,又透著死志……那時候吳明不理解,很多年,吳明都想不通李信為什么前一刻還那么冷靜地與他告別,后一刻去殺蠻族使臣。 很多人都說李信是瘋子。 但是這個時候,吳明忽然明白了李信那樣做的原因。 保護不了一個人時,那種感覺……這種誅心一樣的感覺……吳明低下頭,握緊拳頭,繃緊全身肌rou血液。 必須強大?。?/br> 足夠強大,才能再不承受今日這般的羞辱! 吳明克制自己不沖過去打斷宗正卿與聞蟬的說話,他拼命告訴自己如果李二郎在這里,也肯定不會陡然沖出去打斷儀式。打斷也沒什么用,李二郎、李二郎會、會…… 吳明想:如果李二郎處于我現(xiàn)在的處境,他會怎么做,才能幫助小蟬meimei呢? “報!女君!我們男君來信了!男君在墨盒,大破蠻族一萬軍士,拿下了一處城池!”從外門到里門,傳信的護衛(wèi)高聲大喊,聲音越來越近,打破了這里的儀式。 聞蟬正讓青竹去取代表自己翁主身份的冊印等物,就先聽到了這個消息。 她茫然了一瞬:“什么?” 此時,另一道聲音由衛(wèi)士領著進來,一路通傳——“李二郎大破蠻族!太子傳令于宗正卿立刻回去,有事商議!” 鐵血鎧甲沖入府中大堂,排排而立,為首者尚帶著一身風霜血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來人拱手,向宗正卿傳了太子的命令。跟隨在宗正卿忙的宗正一員吏驚愕:“但我們正在撤聞氏女翁主之……” 被宗正卿大聲咳嗽打斷。 宗正卿瞪了這個沒眼力的下屬一眼。太子之令,特意把“李二郎大破蠻族”拿出來說,不就是在說讓他們停止現(xiàn)在的事嗎?李二郎估計大勝,在墨盒那邊占了很大的優(yōu)勢。千里傳訊回長安,太子剛發(fā)出去撤去聞蟬翁主封號的命令,下一刻就收到了李二郎戰(zhàn)勝的消息,自然喜出望外! 因聞蟬之事,太子被壓一籌。 李二郎轉手就重新給了他破出牢獄的機會! 他第一時間,就是追回之前的消息了! 李家府宅中,吳明目瞪口呆地看著宗正府上的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聞蟬這邊撤翁主的事情撤了一半,他們宗正的人就被太子喊回去了。眾人目瞪口呆,被連續(xù)兩個消息打得反應不過來。良久,人走空了,吳明撓撓自己受傷的手臂,“他們這撤封號,這么兒戲,到底還撤不撤了?” 聞蟬眼睛微紅,低頭笑,“八成是不撤了?!?/br> 兒戲嗎? 他們這個圈子的事,向來很兒戲,端看誰更厲害,話語權就在誰手中。今天要殺你,明天就回捧你?;蕶嗯月?,宗正的使命也沒那么嚴格,全聽上面的人怎么說。 李二郎大破蠻族。 消息傳回了長安…… 聞蟬心想:我還是得了我表哥的庇護啊。他并不知道我這邊發(fā)生了什么,卻依然能幫上我的忙。真好。 待吳明走后,聞蟬才托人去打聽消息。她其實和眾人一樣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李信在墨盒做了什么。 聞蟬打聽消息,眾人都在打聽消息。程家中,程太尉這般修養(yǎng)好的,都連摔了一整套器具。次日,程太尉稱病不上朝。雖然第二日他仍然若無其事地與眾臣子在朝上一起稱贊李二郎,但他稱病不上朝的那一天,仍給太子這一方的人提供了無數(shù)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