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顧成晁說:“也可?!彼屔蛟瞥躅I(lǐng)路,穿過庭院,來到了會客用的前廳。瞧見端坐在那飲茶的宦官,顧成晁心頭一跳。 這是他父皇和母后都很信重的秉筆太監(jiān)魏公明。 魏公明年約四十五六,面白無須,臉盤兒微圓,像團面團兒。他笑起來溫厚無害,很容易取得別人的信任。 顧成晁也信任魏公明。 是魏公明讓他知曉他母后死得古怪,也是魏公明讓他知曉他如今的處境。 若是他聽了魏公明的提醒,平時多注意些,怎么會被人擄到這兒來。乍然對上魏公明關(guān)切的目光,顧成晁眼眶竟有些發(fā)熱。母后死了,舅家被打壓了,父皇也不喜他這個太子,竟只有這閹人記著母后在時的情分,一再提醒他小心提防。 顧成晁沉浸在感動中,魏公明卻不同。見顧成晁來了,他連忙起身迎了上來,雙膝一跪,就那么伏拜在地,臉上涕淚縱橫,聲音卻滿是歡喜:“殿下,看到你平安無事,老奴總算心安了?!?/br> 熊漢見魏公明這般作派,心中一凜。他對宦官沒什么好感,圣上倚重宦官,在宮中設(shè)了掌印太監(jiān)和秉筆太監(jiān),一個是負(fù)責(zé)草擬文書的,一個則負(fù)責(zé)蓋上大內(nèi)玉印。一開始只是管著宮中事務(wù),后來圣上日漸疲懶,有些朝中政務(wù)也由他們經(jīng)手。 這些閹人甚至還慫恿圣上建立“監(jiān)察署”,由閹人監(jiān)察百官! 這魏公明不及張福一派得圣心,在顧成晁面前這般“真情流露”,恐怕是見顧成晁年少無知好拿捏,故意讓顧成晁對他生出親近和依賴之心。 可惜即使事情是明擺著的,熊漢也不能說什么。圣上那么寵信宦官,朝臣勸諫得還少嗎? 一介外臣哪里比得上日夜在面前悉心伺候的親近人。遠(yuǎn)的不說,就說魏公明這一跪一哭,文武百官有哪個拉得下臉來做的?換了圣上或許還可以,眼下顧成晁還只是個半大小孩,誰做得出來? 好在魏公明有事在身,不曾跪哭太久。他讓隨行內(nèi)侍好生伺候著顧成晁,等著沈老太爺和沈老夫人歸來。 別人不曉得,他卻是知道的,這沈老太爺可不僅是個小小的掌廚!真要只是個掌廚的,怎么可能讓日理萬機的圣上記在心里?又是拔擢他長子,又是親封他妻子,這般榮寵豈是常人能有的? 沈老太爺一踏進(jìn)門,魏公明便望了過去,只見沈老太爺約莫五十六七歲,蓄著長胡子,須發(fā)像是天生就那么白,竟見不到一絲絲黑。相較之下,他的臉龐瞧著要年輕得多,目光清明,絲毫不因年紀(jì)漸高而染上黃濁。 再看旁邊的沈老夫人,雖然出身寒微,但常年管著家業(yè),竟也比尋常婦人多了幾分穩(wěn)重雍容。 果然不是凡俗人! 魏公明臉上堆起了笑容:“沈老太爺,咱家是奉了宮里的命令來宣旨的。” 于是沈家人跪了一地,領(lǐng)了封賞圣旨,送到祠堂那邊珍而重之地供起來。 由始至終,顏舜華都不曾在魏公明眼前出現(xiàn)。她本就不是沈家人,只在門外聽聽便可。聽著魏公明那把將陰狠毒辣藏得極好的嗓兒,顏舜華掌心冷汗直冒。 閹豎! 該死的閹豎! 若不是顧成晁信任這閹豎,縱著這閹豎禍亂朝綱,朝廷又怎至于失了北疆十二州! 這閹豎怎么會出現(xiàn)在沈家? 顏舜華整顆心緊繃起來。 那瘋瘋癲癲的玄冥道人曾玄乎其玄地對她說過這么一個道理:“某地上空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可能會讓遙遠(yuǎn)的彼地發(fā)生一場暴風(fēng)雨?!币娝裸露?,玄冥道人又讓人給她做了一副骨牌,在亭子中擺出復(fù)雜無比的牌陣。 瞧著像個巨大的堡壘,巍峨又雄壯。 玄冥道人只在第一個骨牌上輕輕一推,那骨牌便一路倒了下去,堡壘也隨之倒塌。她一直小心地收著那副骨牌,每次做決定時腦中就想到那座倒成一片的堡壘。 眼下她回來了,是不是就像玄冥道人所說的那只蝴蝶一樣讓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顏舜華心中凜然,早日做好應(yīng)對準(zhǔn)備的想法越發(fā)堅定。 要有錢,要有人。 要保住舅舅們的性命。 錢是最容易的,要緊的是人和命,這個須得好好謀劃。眼下事情已經(jīng)與她記憶中有了偏差,她萬萬不能再依記憶行事。而京城耳目眾多,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端倪,還是留在通州這邊方便。 大舅舅回來后將掌著邊軍、兼任通州州牧,下頭的人要逢迎他,少不了要通過內(nèi)宅這邊賣好,到時她跟著舅娘就能接觸不少人。 顏舜華在心中盤算著,沒注意到不遠(yuǎn)處有人在盯著自己。等那人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才錯愕地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臉。 不是顧成晁又是誰。 顧成晁長得像他母親,丹鳳眼,仰月唇,粉雕玉琢,好不討喜。他的目光落在顏舜華臉上,才發(fā)現(xiàn)這小娃娃比遠(yuǎn)遠(yuǎn)瞧見時長得更好看,那漂亮的眉眼靈動可愛,叫人一看就挪不開眼。 顧成晁手掌收了收,不讓顏舜華掙開。他眼底頗有些歡喜:“可算找到你了!昨天我不知道那馬兒是你姥爺送你的,是我不對,”顧成晁沒有平日里的高高在上,也沒有那日被馬兒踹翻在地的狼狽。他誠懇地道完歉,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小男孩一樣,滿臉歡欣地對顏舜華說,“我不會再搶你的馬了,你陪我玩吧。”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更! 大家要留言谷粒谷粒我啊/(ㄒoㄒ)/~~ 我每天都是現(xiàn)寫的更新,每天看到大家的谷粒就十分振奮,一口氣寫幾千字也不嫌累!看不見谷粒就像脫了水的小白菜,蔫巴巴的……知道大家在開開心心地看文,我就能開開心心地寫文辣,說不定biu地一聲二更就寫出來了?。。。。(≧▽≦)/~啦啦啦 ☆、第 7 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七章 首發(fā)于晉.江.文.學(xué).城 顏舜華很快回神。 這是她熟悉的顧成晁,明明心中不喜,卻還是面含喜悅地應(yīng)對。顏舜華心思轉(zhuǎn)得很快,她想到當(dāng)初顧成晁對她的依賴。若是眼前的姿態(tài)是偽裝,那么顧成晁那時是不是也是偽裝的?這樣的可能性讓顏舜華整個人僵住。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她曾經(jīng)的愛戀是多么荒唐!原以為至少最開始是真的,顧成晁后來才覺得厭煩——沒想到竟連最初的那點喜歡和依賴都有可能是假的。 她是不是從來沒有真正認(rèn)識過顧成晁? 顏舜華稍稍一使勁,將手從顧成晁手掌里掙脫出來。她如今年紀(jì)還小,可以不懂事,可以隨性而為!顏舜華眉頭挑了起來,眼底滿是疏離和防備:“我不認(rèn)識你!”她繃著小臉,一本正經(jīng)地勸誡,“姥姥說了,男女七歲不同席,你以后不要隨便抓別人的手?!?/br> 顏舜華說完了,蹬蹬蹬地往祠堂的方向跑。她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見到顧成晁。 正巧沈云初從祠堂出來了,瞧見顏舜華從顧成晁身邊跑開,心中一緊,腳下快了幾分,迎上朝自己跑來顏舜華。 顏舜華見了沈云初,眼眶一熱,忍不住張手抱了上去。 即使顧成晁最開始是真心的,她也絕不會再選顧成晁——因為一見到顧成晁,她就想起眼前這些她最親近的人都陸續(xù)離開了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顧成晁不辨是非、是顧成晁優(yōu)柔寡斷。那么多才能出眾、一心為國的人滿腔郁憤、郁郁而終,那么多勇武無雙、智謀過人的人血戰(zhàn)沙場、馬革裹尸而還—— 也許眼前的顧成晁是無辜的,畢竟眼前的顧成晁什么都還沒做——可一想到背負(fù)著那么多人期望的人將是那樣一個人,顏舜華就徹底斬斷了所有留存在記憶里的念想。 就讓薛璇璣去改變他吧。 這一次,她要選別的路。 也許那會很艱難,但總比再次把所有人推入絕境要好。 顏舜華短短的胳膊環(huán)抱著沈云初。 云初表哥還活著,舅舅們還活著,姥爺姥姥也還活著,這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她不會再在這時候回京,不會再纏顧成晁纏得人盡皆知。 一切都會不一樣。 沈云初察覺顏舜華不對勁。他抬眼一看,卻見顧成晁站在不遠(yuǎn)處,臉色滿布陰翳,直直地盯著他懷里的顏舜華看。而在與他目光相觸的剎那,顧成晁眼中的陰鷙霎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友好的笑意。 接著顧成晁朝他點了點頭,在內(nèi)侍們的簇?fù)硐罗D(zhuǎn)身往回走。 若不是沈云初一向敏銳過人,可能還真以為顧成晁對他們是友善的。 可沈云初分明捕捉到了顧成晁眼底的陰鷙。 是以在看到顧成晁的笑容以后沈云初不僅不覺得心安,反倒遍體生寒。 這個少年既是這種脾性,他日若是得了勢,不管是沈家還是晚晚都會被他清算! 看來要向父親稟明此事。 沈云初心中凜然,彎身將顏舜華抱了起來,語氣堅定而鄭重:“晚晚別怕,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笨v使對方身份再怎么尊貴、縱使對方將來再怎么權(quán)勢滔天,他也會傾盡全力護(hù)著他的小表妹。 顏舜華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孩,回過味來有點不好意思,眼前的云初表哥其實比她還小呢。轉(zhuǎn)念一想,她如今才六七歲,正是可以撒嬌的年齡,也就厚著臉皮由著沈云初抱緊自己。 魏公明留下用了飯,決定在沈家歇一宿再回去。顧成晁將熊漢趕去隔壁,讓魏公明和自己住在一個院子,等人都退下了,便與魏公明說起“高人”的事。 魏公明聽了也覺得稀奇,他不提沈老太爺?shù)牟环玻荒托膬A聽顧成晁的話。等顧成晁說完了,他的神色也認(rèn)真起來,畢竟顧成晁確實指出了一些確鑿的蛛絲馬跡。 魏公明恭謹(jǐn)?shù)卣f:“殿下若是放心,就將此事交給咱家。真有這般人物,沈家是藏不住他的,我定會為殿下將他找出來?!?/br> 魏公明的畢恭畢敬讓顧成晁十分受用。想到剛才橫眉豎眼對他說“我不認(rèn)識你”的野丫頭,顧成晁也沒了紆尊降貴和沈家人交好的想法。他知道內(nèi)侍行事免不了使上點腌臜手段,可既然沈家人給臉不要臉,他又何必顧念他們! 從小到大還沒有人敢在他主動示好以后撲進(jìn)別人懷里。 往日哪家千金不是與他說上一句話就歡天喜地? 不識抬舉、毫無教養(yǎng)! 顧成晁說:“那就有勞了?!?/br> * 夜色沉沉。 顏舜華睡不著,她睜著眼,望著紗帳的帳頂,想著白天的事兒。她才回來兩天,事情卻已經(jīng)紛涌而至,一件接著一件,讓她幾乎反應(yīng)不過來。魏公明來了,熊漢雖然還是會一路護(hù)送,卻與“上回”不大相同。 顏舜華了解顧成晁。 熊漢是個武夫,根本不懂怎么照顧人。若是沒有魏公明這些宦官作對比也就罷了,魏公明一到,衣食住行精細(xì)地一安排,顧成晁就算不覺得熊漢故意輕待自己,也會生出幾分不滿。多了魏公明體貼入微的照料,少了她撒嬌耍賴的蠻纏,顧成晁恐怕很難像“上回”那樣爭取到熊漢的效忠。 這樣也好。 顏舜華正要將事情一樁樁地理清,卻聽有人在外面敲窗。篤、篤、篤,很輕,卻像是暗號似的有著奇異的節(jié)奏。 顏舜華一愣,看了看耳房那邊,發(fā)現(xiàn)守在屋里的珠圓沒動靜。她想了想,下床走到窗邊。 吱呀一聲,顏舜華將窗子輕輕從里面往外推開。時辰已經(jīng)不早,外頭黑漆漆一片,天上堆著厚厚的云,像是要下雪,是以月亮和星子都隱沒了,只余下無邊無比的黢黑。 顏舜華正巧比窗戶要高一點,踮著腳往外看去,卻對上一雙墨綠色的眼眸。那是個緇衣少年,腳上的棉鞋裹滿了泥,褲腳上也濺上了一塊一塊的泥污。少年顯然是步行來的,明明早已入冬,他額上卻布滿了細(xì)密的汗珠子。 見顏舜華有些錯愕,緇衣少年說:“晝里說了,會來見的。” 來的正是顏舜華早上見過的李卓然。當(dāng)時她說的是李嬤嬤也在別莊,讓李卓然去見見。沒想到宣旨宦官會正巧在這天抵達(dá)沈家,她們又匆匆的趕了回來。 更沒想到,李卓然居然會連夜走回這邊,還這樣敲響她的窗戶。若是珠圓醒了,肯定會直接將他罵走! 顏舜華卻不計較這些。她本就不是尋常女兒家,比別人多活一世之后更是對這些不太在意。李卓然這么晚過來,顯然不是來見李嬤嬤的。顏舜華記得李卓然雖然沉默寡言,卻最懂她在想什么。李卓然當(dāng)值時每回都不需要她吩咐太多,他會自發(fā)地替她將事情辦妥。 她早上多叮囑了一回,李卓然肯定聽明白了。 顏舜華小臉緊繃,認(rèn)真地對李卓然說:“卓然,我有一些事讓你去做,但是你必須守口如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是幫我做的?!彼湃卫钭咳?。這份信任不僅因為李卓然是李嬤嬤的兒子,還因為李卓然由始至終的忠誠相護(hù)。 果然,李卓然臉上沒有半分意外,也不覺得顏舜華小小年紀(jì)就這樣說話有多古怪。要說古怪,他自己就夠古怪了,他們姑娘聰慧早熟一些有什么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