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舜華記得當(dāng)初也有這些事。只是當(dāng)時她才七歲，不太懂這些事情，顧成晁又在她面前流露少有的痛苦與軟弱，她也就幫著顧成晁求情和復(fù)位。如今再聽到這些消息，顏舜華覺得自己從前真是眼瞎目盲，什么都看不清。這可都是人命?。?/br>
    百姓是最容易滿足的，只有吃飽穿暖，他們自然會安心生活?？删褪沁@樣簡單的要求，卻還有人要層層盤剝，將他們勉強果腹的糧食給奪走。眼前沒了希望，也沒有了退路，他們不反還能怎么樣？

    顏舜華望著駱宜修。駱宜修神色凝重。光憑此事當(dāng)然決定不了太子的廢立，但今上對太子的不滿由來已久，最近太子又有頗多不合宜的舉動。經(jīng)此一事，太子恐怕保不住他的太子之位了。

    駱宜修說：“你安心做事，莫要摻和?！?/br>
    顏舜華點頭，與駱宜修說起今冬的修繕工作來。冬天是農(nóng)閑時候，可天氣太冷，不少流民涌到京郊附近，很難救濟也很難管理。顏舜華的意識是不發(fā)救濟，把這些人都集中起來安排一些工作，給他們搭簡單的窩棚當(dāng)住處，也給他們發(fā)工錢，既解決了流民的問題，也解決了人手問題。

    駱宜修對這個想法很感興趣，當(dāng)下就與顏舜華細(xì)聊起來。顏舜華在通州已有經(jīng)驗，便將需要注意的事情和沒解決的問題說出來向駱宜修討教。

    兩人聊得忘了注意別的，竟不知有人悄然靠近。等駱宜修發(fā)現(xiàn)站在顏舜華身后的顧衍時，愣了一下，站起來行禮：“圣上。”

    顧衍說：“駱卿不必多禮。”他眼含贊許，望向跟著駱宜修起身的顏舜華，“你們很好。”他微服出宮，走了幾處，都在暗議太子的廢立。到了駱宜修這兒才終于聽到有人商談?wù)隆?/br>
    顏舜華雖是女兒身，年紀(jì)又小，說起修繕工作卻頭頭是道，顯然不是第一次經(jīng)手。這以工代賑的主意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再聽顏舜華說起具體的施行細(xì)節(jié)，越發(fā)覺得妙絕。顧衍說：“再細(xì)細(xì)說說，我想聽。”

    顏舜華一怔，卻見顧衍已施施然落座，并示意他們坐下。顏舜華看向駱宜修。

    顧衍一笑：“晚晚，在我面前不須拘謹(jǐn)。我怎么看都覺得駱先生比我兇，怎么你怕我卻不怕他？”

    駱宜修心中訝異。即使是對自己的兒女，顧衍似乎也從未用這樣親近的語氣和他們說話。

    顏舜華自然不是怕顧衍。她只是不知該怎么面對顧衍。若是以前，她不僅不會怕顧衍，還會撲進顧衍懷里，炫耀般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說出來——從來不會管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有多稚嫩。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

    顏舜華抬眼望向顧衍，對上了顧衍溫和的雙眼。一直到病逝，顧衍對她都極好，即使到后來對所有人都產(chǎn)生了懷疑，她也從不曾懷疑顧衍，因為這個人在她最軟弱、最脆弱的時候把她抱在膝上，成了她最堅固、最安全的后盾。

    如果不是她相求，顧衍還會不會復(fù)立顧成晁為太子呢？顏舜華心中掠過一絲迷茫。只是顧衍已經(jīng)在眼前，她來不及思量更多的事，只好打起精神繼續(xù)商量修繕之事。

    若她沒記錯的話，明年會有一場水淹京城的禍?zhǔn)?。水漫上京城之后，不少達官貴人直接乘船離京，依稀像是多年后棄城出逃的情景。那時顧成晁已經(jīng)被廢，顧衍病發(fā)，朝廷上下亂成一團。這樣的朝廷，自己就能把自己弄得潰不成軍，如何能抵擋外敵？

    當(dāng)初“南朝廷”南逃，東華郡王奪回京城，命駱宜修主持城防和水利的重修，“南朝廷”返京后有一年的水量比明年那場洪災(zāi)還要大，但卻沒有再把京城淹掉，可見駱宜修是可以阻止明年那場鬧劇的。

    顏舜華心中稍定，不再去猜想太多，認(rèn)真與顧衍、駱宜修商討起來。

    駱宜修自然也不會顧忌顧衍在場。他依舊仔細(xì)傾聽顏舜華說話，然后給出建議或者夸獎一二。

    倒是顧衍，聽著聽著就出了神。他想到那個比自己稍長兩歲的女孩兒，想到那女孩兒也是一樣侃侃而談，也是一樣聰慧可愛，她是沈老太爺愛如珠玉的掌上明珠，他是黯淡無光的所謂皇室宗親。那時他從未想過自己能登上帝位，自然也從未想過自己能與她攜手白頭，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嫁人，眼睜睜看著她無力抗?fàn)?，眼睜睜看著她留下一個女兒撒手人寰。

    那么好的女孩兒啊……

    顏正卿怎么舍得她受那樣的委屈！

    顏正卿！顏正卿！顏正卿！

    顧衍心中宛如被剜了一刀，一直流著血，許多年都好不了。也許她不是最好的，但她再最好的時候離開了人世，在他心中便再無人可超越。

    顧衍見顏舜華與駱宜修商量得差不多了，便伸手將顏舜華抱到膝上：“晚晚，以后你當(dāng)我的女兒可好？”

    ☆、第51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五十一章

    以后你當(dāng)我女兒可好？

    這樣的話，顧衍并不是第一次問，顏舜華也并不是第一次聽。那時顏舜華雖然與顏正卿相見得少，但也記得自己的父親，因此一口拒絕了顧衍。即使一切重來一遍，顏舜華也不會改變。她望著顧衍，黑溜溜的眼底滿是認(rèn)真：“我有爹爹啊?！?/br>
    顧衍聽到這樣的答案，不算太意外。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成為皇家人，更何況是顏舜華這種脾性。顧衍挑眉說：“這樣嗎？但是也可以不止一個爹爹?！鳖櫻芟蝾佀慈A數(shù)起當(dāng)他女兒的好處，“當(dāng)了我的女兒，你就可以有自己的食邑，每年可以坐著收很多錢；其他人都會來巴結(jié)你，討好你，絕對不敢輕侮你。到時你可以隨時進宮來找我玩，有人欺負(fù)你了我會幫你出頭。怎么樣？”

    駱宜修心中暗驚。顧衍雖不是什么百年難得的明君，但也不是昏庸之輩，誰曾見過他這樣誘哄一個半大女娃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皇帝的女兒這么不值錢，求著別人當(dāng)別人都不愿當(dāng)！

    他看向顏舜華，想暗示顏舜華答應(yīng)下來。顏舜華自幼失母，顏老夫人又是那樣的人，若能被顧衍收為義女往后就再也不須受半點閑氣了——誰那么不長眼，敢和顧衍親自收的義女過不去？

    顏舜華卻搖頭拒絕：“不要。”

    顧衍不怒反笑：“好，不要就不要?！彼庀卵g的令牌，“拿著這個牌子，你一樣可以自由進出皇城，有誰敢欺負(fù)你你一樣可以來找我?！?/br>
    顏舜華看著那熟悉的令牌，停頓片刻，把它接到手中，仔細(xì)地看著上面繁復(fù)的紋路。這是代表著一國之尊的令牌，她甚至曾經(jīng)憑著它號令過禁軍。她鄭重其事地把令牌收好，“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有事一定會進宮。

    顧衍就喜歡她這份理直氣壯、理所當(dāng)然。他笑著說：“沒事也可以進宮?！彼辉脒^自己會坐上那個位置，自然也沒有應(yīng)對一切的準(zhǔn)備。這些年在御座之上，他都是走一步停一步，怕自己走錯了，怕自己沒權(quán)衡好。有的人他想相信，卻又忍不住懷疑。若是兄長沒有暴斃，一定能做得比他好吧？顧衍掃了掃顏舜華的腦袋，神色透著難掩的寂寥。

    顏舜華安靜地讓顧衍摸頭。

    顧衍望向駱宜修，說道：“這些年多虧了有駱先生在。如今朝中都是蠅營狗茍之人，不是為名利汲汲經(jīng)營，就是為財帛費盡心思，沒哪個是像先生這樣真正為天下百姓著想。若不是有先生，朝中恐怕早就亂了?！背写蠖鄶?shù)能辦事的人都是駱宜修舉薦的，駱宜修為了輔佐他可謂嘔心瀝血。

    駱宜修見顧衍眼中滿是誠摯的感激，心中微微感動。習(xí)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天下學(xué)文學(xué)武的人哪個不是存著這樣的想法。能得君王這樣推心置腹，便是再辛苦也值得。

    駱宜修說：“只要圣上求賢之心不改，天下能人都會齊聚朝廷?！?/br>
    顧衍點頭。

    君臣又談起了別的話題。顧衍走后，駱宜修看著旁邊還是個小豆丁的顏舜華：“晚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顏舜華說：“哪有什么事？”

    駱宜修說：“陛下對你可不一般啊?！彼蛄恐佀慈A。顏舜華年紀(jì)雖小，長相卻非常出挑，如今是偏于可愛，日后可能就不一樣了。能得圣上青眼是好事，可若是太扎眼了，免不了會惹上不少麻煩。

    “許是與爹爹、阿娘他們有關(guān)吧?！鳖佀慈A對上一輩的事也不甚清楚。當(dāng)初她還是真正的七歲小孩，能判斷出顧衍對自己好已經(jīng)不錯了，哪可能去考慮顧衍為什么對自己好。想到上次入宮顧衍說的那句“你很像你阿娘”，顏舜華才猜出大概。

    既然沈老太爺曾經(jīng)助顧衍登上帝位，顧衍與她母親相識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駱宜修不知曉這些，他想到顧衍對顏正卿和顏家的態(tài)度，大略也猜到一些。若不是失了圣心，顏家不可能敗落得那么快?？稍陬伡覕÷渲H，顏正卿卻還是得了重用，在南邊有著和鎮(zhèn)南侯差不多的地位。但凡顏正卿上書請求的，顧衍很少會駁回。

    思及顧衍與顏正卿年紀(jì)相差不遠(yuǎn)，駱宜修便信了顏舜華的話：“興許是這樣?！彼粗佀慈A，“你滿腦子鬼主意，如今倒是方便了。有了什么想法，直接入宮與圣上說便好?！鳖佀慈A一個七歲大的女孩兒，顧衍即便天生多疑，也疑不到她頭上去。想想顏舜華在通州做的那些事，駱宜修也不勸什么“伴君如伴虎”。

    這小丫頭精著呢。

    顏舜華從駱宜修家離開，又去見了謝蘊清，學(xué)了首清心曲，感覺心緒寧定了不少。她回到家，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認(rèn)認(rèn)真真地伏案書寫。等她再聽到外面的消息時，整個京城也都知道了宮中傳出的風(fēng)聲：太子被廢了！

    朝會在第二日。

    朝會結(jié)束不久，沈云初就過來了，把朝會上發(fā)生的事告訴顏舜華。說完后沈云初淡淡一笑，眼底滿含愉悅：“上回你與他起爭執(zhí)我還擔(dān)心你吃虧，如今總算是不必?fù)?dān)心了?！?/br>
    顏舜華也笑了笑，叫人準(zhǔn)備茶點，和沈云初商量起修繕城防之事。

    沈云初免不了笑著抱怨：“自從你參與進來，我差不多是閑人了，先生有什么事都愛和你商量?！笨诶镫m是這樣說，他眼里卻滿是自豪，比自己得了重用還高興。

    他知道自己跟來京城是多余的，他的晚晚怎么會被顏家人欺負(fù)。

    晚晚從來沒想過與她們較勁。

    沈云初眼含笑意：“你可得多差遣差遣我，免得駱先生覺得我沒用，回頭就削了我的職。”

    顏舜華一點都不謙虛：“那是自然！”

    沈云初注意到顏舜華桌上擺著厚厚的文稿。

    他眉頭一跳，知道顏舜華又有了新主意。

    沈云初說：“這是你新寫的？我可以看看嗎？”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沒有坑么么噠(づ￣ 3￣)づ

    每篇文寫著寫著都會偶爾斷更，不過從來沒坑過啦，大家放心，不管怎么樣都是會寫完噠，晚晚才七歲！

    ☆、第52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五十二章

    顏舜華順著沈云初的目光望去，愣了愣，說：“自然可以。”她這些天閉門不出，一來是為了避開外面的紛擾，二來則是仔細(xì)梳理記憶中一些東西。這份文稿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她準(zhǔn)備呈給顧衍的。如今顧成晁被廢，韃人還沒有兵臨城下，一切都還有轉(zhuǎn)機。

    在沒走到最后那一步之前，顏舜華還是希望能努力一把。即使沒能成功，至少也能把大半阻礙先斬斷。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讓顧衍接受這個提議，不過試一試也沒差，不行就再等候時機。

    顏舜華在心里反復(fù)權(quán)衡著。

    沈云初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隨著各地出現(xiàn)了鹿鳴書院這種教書識字的地方，寒門子弟也能接觸到從前只要世家子、富家子能接觸的詩書經(jīng)綸，他們也學(xué)文學(xué)武，有了一身學(xué)識與技藝。這樣的人漸漸增多，在朝廷之中也漸漸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顏舜華在這份文稿中提到的科舉制度，把擋在寒門子弟面前最大的門檻撤下了。不管是寒門子弟還是世家子弟，都只能通過科舉初試、通過地方實踐，取得正式的科舉資格入朝為官。若不通過科舉，能出任的職位便少之又少，都是些無職權(quán)的虛銜。

    沈云初懷著震驚將文稿細(xì)細(xì)看完。等他從文稿中抬起頭來，面上盡是凝重之色：“晚晚，你要把這份文稿給駱先生嗎？”

    顏舜華抿了抿唇。她說：“我要給圣上?！?/br>
    顏舜華最不喜歡的就是爾虞我詐、猜來騙去，比起腳踏實地地往前走，她更習(xí)慣賭。她習(xí)慣賭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她習(xí)慣大步大步地往前邁，不去看有什么絆住自己的腳步。

    這種習(xí)慣不太好。

    但她受不了時時刻刻在心里猜疑顧衍的想法。

    沈云初注視著顏舜華。他知道顏舜華一向是有主意的，從小就和別家的小孩不一樣。駱宜修跟他說了，圣上對顏舜華似乎非常特別，將隨身帶著的令牌都給了顏舜華，許了顏舜華自由出入皇宮的便利。沈云初伸手揉了揉顏舜華的腦袋，溫聲說：“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痹僭趺礃?，圣上也不會對顏舜華下手。若是京城待不下去了，他帶著顏舜華回通州便是。

    想到這里，沈云初心中一片柔軟，看向顏舜華的眼神越發(fā)柔和。其實他本來就不想來京城，不想顏舜華卷入這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顏舜華想做什么，就讓顏舜華去做吧，他會一直站在顏舜華身邊。

    他的晚晚永遠(yuǎn)不需要畏手畏腳。

    哪怕是京城，也沒有人能讓他的晚晚裹足不前。

    顏舜華從來沒想過沈云初會反對自己，她拉沈云初坐下，和沈云初討論起文稿里一些她覺得不夠完善的地方。沈云初年紀(jì)雖小，卻是程應(yīng)星親自教的，比顏舜華更清楚事情利害。他坐在顏舜華身邊逐一解答顏舜華的疑問，看著顏舜華認(rèn)認(rèn)真真地在文稿上做記錄和修正。

    他沒有問顏舜華這些想法從何而來，也沒有問顏舜華以后到底想往什么路上走。

    這份文稿是一份稀世珍寶。

    即使顧衍沒辦法幫顏舜華實現(xiàn)它，日后總會有人能實現(xiàn)的。

    而他的晚晚，同樣是無價的珍寶。

    有了沈云初提意見，顏舜華又把文稿重修了一遍，去掉一些暫時無法實現(xiàn)的東西，補上更適合的內(nèi)容。

    第二天顏舜華入宮見顧衍。

    顧衍幾日不見顏舜華，見她主動到宮里來了，自然非常開懷。他將顏舜華抱到膝上：“晚晚終于想起我來了？”

    顏舜華笑瞇瞇：“是啊?！?/br>
    顧衍仔細(xì)端詳著顏舜華帶笑的臉龐，總覺得顏舜華與前兩次見面不太一樣。他注意到顏舜華抱在懷里的文稿，也笑了起來，問道：“你拿著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