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連卿瞳孔一縮，下意識的移開了頭，他手上還有未吃完的花瓣糕點，手指捻起，投入口中，微微頷首時，耳側(cè)的頭發(fā)落下一縷，遮住他半邊臉，令人看不清神色。

    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他動作氣質(zhì)都絕佳，即便如今披頭散發(fā)的坐在石洞里，毫無形象的往嘴里扔吃的，也毫不粗鄙，輕嚼吞咽時，喉結(jié)微動，男子特有的氣質(zhì)突出。

    林瑯歪頭看了一眼，心中微嘆對方一定出身大家，就見沈連卿突然抬眸，對她露出微微一笑。

    ……絕殺。

    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林瑯心口突突，連忙避開，而后又賭氣般的將視線移了回來，果然對方笑意更甚，這幅模樣倒想讓自己想起渝鎮(zhèn)鄭大老爺聽完她的計策后看她的樣子，還有……毛豆吃豆子時渴求的眼神。

    思及此，她有點想笑又及時憋了回去，正了正身子，她直言道：“崔公子很高興？”

    沈連卿促狹地瞇了下眼，存著試探的心，十分不客氣的調(diào)戲了下：“大難不死，又有佳人陪伴，自然喜不勝收?！?/br>
    對付女刺客這招挺管用的。

    如若林瑯心有所屬，大約會對沈連卿厲色婉拒，若是對他有意，大約會如方才一般羞澀一笑，只有心虛彷徨，總會露出一絲破綻。

    然而她都沒有。

    林瑯抿了下唇，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望著沈連卿，輕聲道：“其實崔公子不必這樣笑的。”

    沈連卿詫異一瞬，道：“怎么，姑娘不喜歡？”

    林瑯微微搖頭，“昨夜山寨火焰雷鳴鬧得喧囂大作，其中情況怕是誰也說不清，突生意外也是正常，崔公子雖對能救出自己家人的事情很有自信，但多半還是心存擔(dān)心的吧，”她低下頭，小聲道：“我想公子如此言之鑿鑿，態(tài)度又這般溫和，多半是想安慰我，我相信我的家人吉人有天相，博之也是，所以公子實在不必再勉強自己強顏歡笑?！?/br>
    沈連卿聞言一時沒反過來，隨后輕咳一聲掩飾道：“姑娘多慮了，在下并沒有勉強自己?！?/br>
    林瑯抿嘴，她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何況存了讓對方老實點的心思，于是十分直接的戳破對方：“崔公子，你從醒了到現(xiàn)在，幾乎沒太動過，想必定是身虛力竭了，在水里救人要費很大力氣，何況我當(dāng)時昏了，全得靠你自己，所以真的，不必勉強了，我也有些累了，雨停之前，我們便各自好好休息吧?！闭f著，她靠在洞壁上，眼睛一閉修養(yǎng)體息。

    沈連卿目光微沉，他最初多少有些輕視林瑯，小姑娘心機淺薄，又沖動單純，沒料想心思倒很細(xì)密，竟注意到他刻意隱藏的身體情況，說實在的，若她真是個隱藏刺客，現(xiàn)在動手殺他，他還真沒力氣反抗。

    昨夜聞到的藥米分對他影響太深，受傷、水下救人等等耗費掉他僅存的內(nèi)力，他如今便是大力的呼吸一下，都會牽連著五臟六腑一起發(fā)疼，自己的確需要休息，而且最好，是獨自一人。

    心頭積攢起細(xì)細(xì)密密的思緒，最后在舌尖只化作一個字：“好?！?/br>
    ***

    林瑯靠在墻上假寐休息，其實根本睡不著，外面一層衣服被火烤干了，貼身的衣服卻還潮的粘膩，而且身邊可是坐著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她哪里敢睡！

    沈連卿聽聞對方的呼吸聲便知她根本沒有睡著，他伸出手從林瑯之前撿回來的一堆木枝枯葉中找到一片還鮮嫩的綠葉，修長手指在葉子上抿了一下，放到唇邊。

    隨后，清明悅耳的曲聲在洞中悠悠響起，百轉(zhuǎn)柔腸的蓋過了外面劇烈的風(fēng)嘯雷鳴，林瑯一愣，悄悄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正是沈連卿在吹柳葉，他大約是怕林瑯心有芥蒂，自己吹曲，聲音不停，便證明他不會有異動，如此她便能安心入睡，此舉體貼入微，真是暖人心弦。

    林瑯見沈連卿低垂斂眉，長發(fā)披散美如畫，少了幾分刻意的引誘，氣質(zhì)收斂許多。

    這樣再看去，溫潤如玉的人，倒平白透出一分鐵片般的冰冷。

    林瑯一直覺得越是溫柔和善的人，反而更難接近，如果是像哥哥冰冷的性子，只要打破那扇門便能如沐春風(fēng)，可如果對方本來就是一個溫和文雅的人，相處雖說舒服，可這種布起無影墻的人更加難以拉近距離，因為根本觸不到他的那層壁壘藏在何處，所以無從走近對方。

    只是意外相遇的一面之緣的人罷了，何必生出無謂心思。

    林瑯意興闌珊的闔上眼眸，伴著清音曲調(diào)，真有點昏昏欲睡了。

    ***

    不崀山突降暴雨，夷媚湖水勢升高，生生阻隔了一群心急如焚的人。

    船老大陪著小心，欠身恭手的對為首的文雅男子討好道：“公子爺，不是小的不開船，實在是水勢漲的太快，您看這天，估摸著得下到明日，實在開不得船，若是強行渡湖驚擾了水下龍王，別說小老兒，公子爺們也得被龍王爺請去，這就大不好了，待明日雨停，小的定為各位爺開船，今日便擔(dān)待些吧?！?/br>
    文雅書生男子身邊的手下朝船頭扔了塊碎銀，趾高氣昂的命令道：“雨?？尚写?，我們要第一個走。”

    船老大接過銀子，喜笑顏開的連連恭手應(yīng)道：“好的，好的，小的一定照辦。”

    那手下不耐的揮了揮手，船頭兒一彎腰，胳膊擋雨退了下去。

    黑壓壓的烏云漫天，不見一絲光亮，夷媚湖畔一輛馬車兩邊站著一群黑衣的男子，唯有站在馬車中左側(cè)的文雅男子著一身白，袍袖翩翩的儒雅。

    白衣人身邊的手下執(zhí)傘立在他身旁，雨水噼啪打在傘上，水流順著傘骨匯成一條落在手下的肩頭，亦站立如山。

    白衣人溫文爾雅地掀開馬車的前簾，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文人臉，正是坑了不崀山周巍一群盜匪的白先生！

    白先生對馬車?yán)锩娴娜吮虮蛴卸Y地說道：“這次辛苦您了，只是天色不佳，湖水隔斷，怕是要明日才能到崖下找那位的尸首了?！闭f話間他另一只手稍稍舉起，瓢潑大雨中，黑衣手下人躬身送上一盞翠玉蓮瓣茶盞，觸手生溫，掀開蓋子，里面的茶竟是guntang的，裊裊升起白煙，他動作優(yōu)雅的送到馬車?yán)?，里面的人卻沒接。

    白先生很有耐心，端著茶盞態(tài)度謙遜。

    約莫過了不久，里面的人終于顯出身形，一張臉緩緩移出，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凸顯的十分詭異，定睛一看，此人赫然是昨夜扮作沈連卿繼母的絕頂刺客，她妝容未卸，還是嬌俏婦人的打扮，一張口，聲音竟是低沉男音，怪異的很：“我時間緊急，不宜多留，之后的事你自己辦吧。”

    白先生見他不飲茶，進(jìn)退有度的將手放下，露出一個笑，“此次已讓您破費心力，哪里還敢再驚動大人，不過大人也知道在下的能耐，若是端王還活著，我恐怕難以對付?！闭f到后面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些。

    那刺客不甚在意的看了他一眼，冷冰冰道：“他墜崖是我親眼所見，何況我又向他噴了藥米分，內(nèi)外加劇之下，除非他有飛天遁地的能耐，否則絕不能活。”

    “在下并非懷疑大人，”白先生微微垂首，聲音突然變得陰沉，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看不到他的尸首，我不放心?！?/br>
    白先生微抬眼簾，他最善于捕捉人臉神色，好調(diào)整自己的態(tài)度，可他沒有一次能從此人臉上觀察出他真正的神色，其中多半也是因為每次見到，這人都易容打扮，就連他也沒見過對方的真面目。

    那刺客面無表情，一張慈眉善目的婦人臉孔猶如面具，死氣沉沉的附在他的面上，目光跳躍掃了一眼前方的湖水，平靜的湖面被雨水打成密密麻麻的小坑，水底翻涌波浪，真像方才船老大所說，水底游著一條蛟龍長著巨口要吞吃人畜，他低喃一聲：“她活不了的?！?/br>
    雨聲太大，白先生沒聽清，恭敬問道：“大人？”

    刺客一雙沉寂如死水的眼睛平移過來，眼底好似裹著一層蛛網(wǎng)，將所有的情緒都斂入其中，別人看過來的目光也瞬間被掠奪去。

    白先生只覺得眼睛好似一疼，霎時垂下目光，他與此人寥寥數(shù)面，饒是他再是一副運籌帷幄的自若模樣，每每還是被此人周身的死氣震懾。

    秀才怕兵，不是沒道理的。

    “人我留在后面了，她會幫你們，記得不要惹惱了她，小心自掘墳?zāi)梗贝炭偷穆曇衾涞暮翢o起伏，言語很不客氣，硬邦邦的直白：“還有，轉(zhuǎn)告殿下，若是想留我到最后，以后這種事自行解決，我若暴露了行蹤，十余年的辛苦都會功虧一簣，莫不要因小失大，切記?！?/br>
    他抽出一柄竹傘，撐開后跳車，地上滿布雨水，他卻連一絲水珠都沒震到，溫和婦人打扮的刺客身形婀娜，蓮花移步的消失在雨中。

    白先生觀其背影，被對方怪異的反差全身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抽動了下嘴角，直至對方消失后，白先生微微抬手，身邊的手下小心接過茶盞，他對船夫隨意呵斥，待白先生是恭敬至極：“先生雅量，不必與此人計較?！?/br>
    白先生深吸一口氣，冷笑道：“我還真不信，沒了他我做不成此事?！焙螞r，那位端王殿下，估計早成為崖下的一灘爛rou，他只要撿起對方的貼身之物去京中匯報，殿下的嘉賞恩賜必然如云，哪像這個死傻子，死里逃生，費心費力，被人利用過后還要被記恨。

    放心，自己絕對會把他剛才的話一字不漏的說給殿下。

    白先生清秀的臉上露出一個陰騭的表情，眼底浮出深深的陰影，整個人顯得陰郁極了，他動作幾乎是粗魯?shù)南崎_馬車，待看清馬車?yán)矧榭s的人影時，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個嘲諷冷笑。

    此事過后，殿下便能知道，自己不僅只是一個舞文弄墨的讀書人，他高瞻遠(yuǎn)矚，胸有丘壑，能站得更高，看的更遠(yuǎn)，殿下身邊第一謀士的位置，定然會歸于他手。

    天上烏云墜落，油傘可遮風(fēng)擋雨，可傘下面仍是一層濃黑的污穢，暗黑且毒。

    ***

    林瑯迷迷糊糊的，雖是困倦累疲，到底也沒有徹底睡著，腦袋一耷一耷，突然猛地垂下去，差點癱倒，猝然將她驚醒。

    她揉了揉胳膊，全身酸疼難耐，有些地方已發(fā)紫淤腫，她從小到大都沒過過這般顛沛流離的艱難日子，如今還跟一個陌生的男人困在一個洞里。

    過了會兒她才注意到，耳邊悅耳的模糊曲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下，只余外面熙攘的雨聲。

    她轉(zhuǎn)頭看向沈連卿，見對方面如金紙，依靠在石壁上眼睛全閉，飽滿的額頭上滲出顆顆汗珠，一副突發(fā)急病的慘狀。

    林瑯霎時一驚，連忙喊：“崔公子？崔公子？”

    沈連卿能聽到林瑯在喊著不屬于自己的名諱，語氣焦急，好似真的擔(dān)心，可他一時睜不開眼，只因隱藏在身體的猛獸開始蘇醒，竟然在這時毒發(fā)！

    小劇場：

    清明悅耳的曲聲在洞中悠悠響起，蓋過了外面劇烈的風(fēng)嘯雷鳴，林瑯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正是沈連卿在吹柳葉，他大約是怕林瑯心有芥蒂，自己吹曲，聲音不停，便證明他不會有異動，如此她便能安心入睡。

    天神（鼓掌）：古代高富帥真是玩的一手好浪漫。

    林瑯（郁悶）：哎，不是吧，這邊吹著小曲，我更睡不著了好吧。

    天神（望天）：好不解風(fēng)情的女子，由此可見沈連卿以后的追妻路可能會很苦。

    第41章 牽手

    沈連卿記得來不崀山時自己還沒到毒發(fā)的時日，可此時毒發(fā)，必然與聞到的腐爛花氣有關(guān)，那東西多半是特意制作的藥粉，能夠加劇催發(fā)他毒發(fā)的時間。

    因他入洞的陷阱，一流頂級的刺客，專門煉制的藥粉，準(zhǔn)備的如此精心充分，對方還真是一心要致他于死地。

    林瑯看著沈連卿心跳得厲害，純粹是緊張的，她不知怎么自己昏昏沉沉的瞇了一小下，這人就變成這副凄慘樣子，原本是個謫仙玉人，無形中散發(fā)艷色勾人魂魄，如今臉色慘白的活像是個得了癆病快死的人，額頭滿是汗珠，嘴唇都變暗色。

    此人雖是旁敲側(cè)擊將她的身份來歷打探了個干凈，她心下明白對方必然不是個簡單人物，然而兩人也算是一同死里逃生，多少生了些同伴情意，總不能不管不顧，于是林瑯蹲下身子邁起小步子往洞里蹭去，邊喊著：“崔公子，你怎么了？”

    對方閉著眼睛，鼻息微弱，林瑯想去推推他，手又縮回來，有點怕他又半路睜開眼，惹得她尷尬不好解釋。

    只得提高了音量，喊道：“崔珩？崔珩？”

    他毫無反應(yīng)，睡得再安慰也不該這樣，何況他這幅病容，林瑯眼皮一跳，突然心頭冒出一個恐懼的想法，他……不會是死了吧。

    ***

    沈連卿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他身中奇毒，本每隔半年食用藥丸伴藥浴共同療養(yǎng)便可壓制，只是此次出來匆忙，暫緩毒性的藥丸未帶，身中內(nèi)傷，又被昨夜刺客甩來的催發(fā)的藥粉一激，內(nèi)外加劇中，竟在此時爆發(fā)。

    他渾身虛脫無力，眼前鬼影重疊，各色聲音在耳畔嗡嗡作響，jian笑痛哭齊聚，噪亂的要將腦皮與頭骨分開一般，突然有一道焦灼清越的聲音在迷霧中乍響，聲音卻遠(yuǎn)的好似在海市蜃樓的彼端，對方不斷喊著崔珩的名字，他不耐的皺了下眉頭，想開口說那不是自己的名字，那聲音雖喊著不屬于自己的名字，然而卻是混亂躁動中唯一的清明，他費盡全力想去抓住，隔著憧憧詭譎重影，他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臉。

    林瑯驚慌地盯著他的臉，就見沈連卿喉中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嗚咽，雙眸緩緩裂開一條縫，雙瞳染血赤紅，林瑯驚詫地一時說不出話，這人怎的會變成這幅樣子？

    她按捺驚恐與懼怕，吶吶開口：“……崔公子，你怎么了？很難受嗎？是不是發(fā)了什么舊疾？”

    沈連卿慘白著臉，眼皮上各自壓著一座大山，眼前迷蒙透出一張被嚇到的姑娘臉，神色不安極了，她在害怕什么呢。

    直至現(xiàn)在，他還在心中兀自想著，若她是刺客，此時動手便是最佳時機，不必再等了。

    毒物在他的身體里如同一只巨獸不斷翻騰跳躍，體內(nèi)的氣息肆亂，猛地往上翻涌，都頂?shù)缴ぷ友哿耍d攣般的抽動一下，而后緩緩咽下滿口的腥甜，只余唇上一縷血線。

    見他如此痛苦，面前的姑娘急的好像眼睛都紅了半圈。

    何必呢，若不是刺客，只是萍水相逢的世人，不必為他這樣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傷心吧。

    沈連卿的心中在不解的抗拒，可他縱然再想抗拒無關(guān)的感情，也終究是個有七情六欲的男人，見林瑯為他如此擔(dān)心，心中不免也浮出一絲暖意。

    若是臨死前能有個姑娘為他傷心流淚的哭一哭，總比自己孤零零的死在荒郊野嶺要好，起碼臨死前還有人擔(dān)心在乎，而且她不知他身份，心思純凈，只是不想他死，總比看到一群虛與委蛇的虛偽人好得多。

    只是這樣小的姑娘，若是自己死在她面前，怕是要一輩子都埋上一層驚恐的陰影吧，想到這里，他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別、別哭……”沈連卿氣力微弱，聲音幾不可聞。

    林瑯一聽氣虛無力的聲音，嚇得嘴唇都開始抖了，他可別死啊，不然外面瓢潑大雨，洞里有個尸體，她進(jìn)退維谷，往哪兒走啊。

    而且，她幼年曾親眼見到小白狗的尸體，影響至今，若真有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況且此人還救過自己，她無能為力的看著他死，這輩子都不得安生了。

    沈連卿本想說句安慰的話，可胸口好似被一塊鐵石壓住喘不過氣，毒龍在身體擺尾一甩，五臟六腑抽痛，連放在地上的手都開始不由自主的抽搐顫抖。

    林瑯盯著他，注意到沈連卿臉色漸漸發(fā)青，眼睛半瞇成一條細(xì)縫，眼里的光芒斂內(nèi)，漸漸暗沉，現(xiàn)在更是話都說不出來，這人身體的衣物還濕著，定是發(fā)了急病了，她又靠近他，惴惴不安地問：“崔公子，你是不是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