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請大夫來?！?/br>
    眾人將趙長輿抬回屋中。

    此時他們出不去，只能請家里的大夫看。

    大夫摸過脈后一驚，垂下眼眸又仔細的聽了聽脈，最后退到外室，壓低聲音稟道：“二老太爺，三娘，郎主這已是強弩之末了。”

    “胡說，之前分明說還有三月之數(shù)，這才過了多久？”

    “我不敢胡說，脈象的確如此，已是弱得聽不見了，家里有什么話就趕緊說吧，不然……”

    趙仲輿張了張嘴，不由的看向趙含章。

    趙含章心緒起伏，拳頭緊緊的攥著。

    她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坐在床邊看眼睛緊閉的趙長輿。

    她以為自己不會傷心的，趙長輿是歷史人物，他的死亡是注定的，可是……

    這是個陌生的世界，但在這陌生世界里，他是最信任她，也是最關心她的一個，連她原先的名字都是他重新賦予她的。

    趙含章以為他們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一起走，畢竟他要看著她出嫁，看著她在傅家站穩(wěn)腳跟，然后把王氏和趙二郎接過去……

    她的心一陣一陣的酸痛起來，眼睛又脹又澀，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氏也聽到了大夫的話，忍不住掏出帕子低聲哭起來。

    趙長輿慢慢睜開了眼睛，微微偏頭看向他們，目光掃過王氏和臉色難看的趙仲輿，落在了趙含章身上，他含笑道，“看來祖父要失諾，不能送你出嫁了?！?/br>
    趙含章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

    趙長輿就伸出手來拍了拍她的手，輕嘆道：“不必傷懷，死亡未必不是新生?！?/br>
    “祖父……”

    “我們閑話少敘，多說些有用的話吧，”趙長輿話說急了，臉色更加青白，他讓趙含章扶著靠坐起來，“信不是我們祖孫二人寫的，東海王拿了草稿自然可以分辨，只是分辨出來了，他卻未必就會退兵，這些年將錯就錯的事并不少?！?/br>
    趙仲輿等人聽得脊背一寒，將錯就錯的后果是什么他們再清楚不過，這宅子里的人有可能一個都不能活著出去。

    “時也命也，就是趕得這么巧，我這條命臨了還有些用處?！?/br>
    其他人還一臉迷茫，趙含章和趙仲輿已經(jīng)臉色一變，齊聲道：“不可！”

    趙仲輿臉色發(fā)青道：“大哥，我趙家也是名門之后，還有門生故舊，亦有親朋在京，豈能讓他們?nèi)绱似廴?？?/br>
    “就算是東海王又如何，”他有些生氣的原地打轉(zhuǎn)，臉色發(fā)青，“他還不值得我們拿一條命去填?！?/br>
    趙長輿平靜的道：“他手中有兵，就是硬闖進來，你又能如何？”

    趙仲輿張了張嘴，半晌頹然的坐在床邊，狠狠的拍了一下床板道：“那便死在一起，將來史冊上必會因此事記他一筆。”

    趙長輿便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扭頭看向趙含章，“你覺得呢？”

    趙含章低聲道：“府邸的左側(cè)連著賈家，選出幾個護衛(wèi)來，讓他們帶著二郎和大娘四個翻墻過去，許賈家重金，托他們把人送出洛陽，只要出了城門便可回鄉(xiāng)去，我們在這里能拖一日是一日。”

    趙長輿贊許的看著她道：“好孩子，你叔祖的法子是下策，你的法子是中策，都比不上我的?！?/br>
    趙含章眼睛都紅了，“祖父，您別這樣，我會恨死他的?！?/br>
    趙長輿忍不住笑了一聲，“傻孩子，大夫都說了，我是時間到了。”

    趙含章哭著搖頭，“陳太醫(yī)說過您能活到我出嫁的，您只要心里想活著，就一定能活著?！?/br>
    “多活這二三月，也不過是多遭二三月的罪罷了，”趙長輿伸手握住她的手，又朝趙二郎伸手。

    王氏一邊哭，一邊把趙二郎推上前去。

    趙長輿將姐弟倆人的手放在一起，“含章，我將你弟弟托付給你了。”

    趙含章哭著點頭。

    趙長輿喘了喘氣，看向趙仲輿，“我知道，你怪我以前罵你，覺得我輕待了你?！?/br>
    趙仲輿張了張嘴，眼眶微紅，搖頭否認，“沒有?！?/br>
    趙長輿嘆息一聲道：“不管有還是沒有，我都要走了，我給三娘取了小字，叫含章?！?/br>
    “她脾氣像我，有點兒大，你是長輩，不要與她一般計較，”趙長輿松開趙二郎，伸手搭在趙仲輿的手背上，眼睛也微微紅起來，“趙氏一族都要交給你了，我做過族長，知道族務繁雜，煩心事很多，等你到了那一步就知道了，我并不是不疼你，而是有許多的不得已，我總是希望你能爭氣些，自己可以立起來?！?/br>
    趙仲輿心內(nèi)的感動便一散，他抽回自己的手，緊抿著嘴角問，“在大哥心里，我是不是一直很無能？”

    第36章 萬般不舍

    趙長輿盯著他抽掉的手，心中一嘆，面上有些悲傷的看著他道：“在我心里，你就如同阿治一樣，我希望你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所以對你要求嚴格了些，事實也證明，嚴格是對的，你現(xiàn)在便不錯?！?/br>
    趙仲輿驚訝的看向他，這是他第一次明確的在趙長輿這里得到認可。

    “家族要交給你了，我們趙家也要交予你，”趙長輿頓了一下，還是將趙含章的手牽起來搭在他的手上，滿眼含淚的看著他道：“我將這兩個孩子托付給你了，你多照看他們一些?！?/br>
    對上趙長輿的目光，趙仲輿也有些動容，“大哥放心……”

    趙長輿哪里真的能放下心來？

    他暗暗握緊了趙含章的手，許多的話都不能說出口。

    趙長輿將代表家族的印章交給趙仲輿，又拖著病軀起身寫了一封奏折。

    信中不改初衷，依舊是希望皇帝能讓東海王盡快收服京兆郡，安穩(wěn)中原后一致對外。

    到了這一步，他也不吝才智和真誠，直接和皇帝道：“臣堅知，假造書信之人非陛下授意，此人居心叵測，不僅是想挑撥臣與陛下的關系，也存著挑撥臣與東海王，東海王和陛下的關系，越是此時，越應坦誠?！?/br>
    “惠帝逝去，百廢待興，東海王為國之棟梁，陛下龍章鳳姿，若能依仗東海王，那我大晉中興指日可待?！?/br>
    寫完了勸誡的話，趙長輿轉(zhuǎn)而說到自己的家事，表明他病體沉疴，已不能再為陛下效力，而他在任期時，上不能勸慰帝王，下不能管理百姓，實在是有負武帝所托，但人臨死，總是會忍不住想到家人和后嗣。

    他希望皇帝能容許趙濟繼承祖上爵位，讓他一雙孫女扶著他的棺槨回鄉(xiāng)安葬。

    趙長輿抖著手寫完奏折，到最后字已不成字，他也顧不得難看，示意趙含章將奏折合起來，“我死后，你們就想辦法將奏折遞上去，只要能到御前，此困可解?！?/br>
    屋中沉默，大家都沒說話，只有趙含章和王氏眼淚一直在流，趙二郎懵懂無知，見母親和jiejie哭得傷心，便也跟著流眼淚。

    趙長輿看著這個癡傻的孫兒，心中無限感慨，二十年前，他極力反對惠帝做繼承人，認為他癡傻不能當國主；

    誰知他兒子也會給他生個癡傻的孫子？

    武帝還好，至少他不止一個兒子，還有的選擇。

    他卻沒有，他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他下不了決心將家族交給孫子，只能托付給侄子。

    所有人都覺得他做得對，畢竟有惠帝這個前車之鑒在，可誰又知道他心里有多不安呢？

    因為他和趙仲輿的關系一般，和這個侄子的感情也就一般，他實在難以放心啊。

    可此時，他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死的時候。

    他此時死了還能保全家里，再不死，那死的便有可能是全家了。

    趙長輿眼睛微微閉上，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睜開，一把抓住趙仲輿的手，“我把他們交給你了，我把他們交給你了?！?/br>
    趙仲輿忙回握他的手，“大哥安心，我一定好好照顧三娘和二郎?！?/br>
    趙長輿將眼睛閉上，成伯將藥端了上來，“郎主，大夫開的藥，您喝一碗吧?！?/br>
    趙長輿沒睜開眼睛，只是微微偏過頭去，拒絕了。

    趙含章接過藥碗，輕聲道：“祖父，我們還有別的辦法的，等天黑透了，我就從賈家那里翻出去，我去求傅中書周旋，還可以求王衍出面和東海王說情……”

    此時，傅庭涵就在趙家不遠處的巷子里，天色漸暗，他站在巷子里幾乎和身后的墻融為一體。

    小廝傅安很快跑來，傅庭涵忍不住迎上前去，將人拉進巷子里，“怎樣，打聽到了嗎？”

    “打聽到了，里面的人都沒事，只是圍了三面圍墻，連賈家那邊的門都叫人盯住了，聽說馬將軍只是拿幾封信就走了，沒有派兵進院子里?！?/br>
    “那就只是軟禁了，”傅庭涵松了一口氣，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趙宅的大門后轉(zhuǎn)身便上車，“走，我們回家。”

    傅庭涵急匆匆的跑回家找傅祗救命。

    他手中沒人沒錢，只能找傅祗。

    這一刻，傅庭涵才深刻了解到擁有自己的勢力是多么的重要，難怪趙老師一直在和他強調(diào)人和錢。

    傅祗不等他開口便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已經(jīng)給幾個朋友去信，只等明日天一亮便進宮求見東海王和皇帝?！?/br>
    傅庭涵問，“東海王會同意放人嗎？”

    “長輿一直支持由東海王的人接手京兆郡，不少人手中都有與他來往的信件，想要洗刷他的冤屈并不難?！?/br>
    傅庭涵見他許久不說話，便忙追問道：“難的是什么？”

    “難的是人心，”傅祗壓低了聲音道：“東海王……越發(fā)瘋狂了，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將錯就錯，你這位趙祖父可是富過王室……”

    傅庭涵就想到趙含章私下和他說過的那些家產(chǎn)，他很堅信，趙老師和他說那些只是誘惑他跟著她一起走，私下，她手里的東西只會更多，所以……

    傅庭涵臉色微變，問道：“東海王要是不退兵，他們會怎樣？”

    傅祗：“會死?！?/br>
    傅庭涵：“那要怎么應對？”

    傅祗抬頭看向他，“沒有應對之法，整個京城都在東海王手中，皇帝他都能說換就換了，屠盡趙家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除了固求，就只能祈禱上天。”

    傅庭涵從不相信上天，他抿了抿嘴，轉(zhuǎn)身離開。

    傅祗以為他是心灰意冷回屋去了，誰知管家跑了來道：“郎主，大郎君帶著傅安又出門了?！?/br>
    “天都黑了，他出去干什么？”

    “或許是不放心趙三娘，又去趙家了？”

    傅祗張了張嘴，半晌嘀咕了一句，“這還沒成親呢……你派人跟上去，別讓他與東海王的人發(fā)生沖突，此事還得緩著來?！?/br>
    “是?！?/br>
    但人追出去就不見蹤影了，往趙家那邊去也沒見人，傅庭涵就這么失蹤了。

    傅庭涵帶著傅安直接去了城西，既然東海王有可能會發(fā)瘋，那他就得做好對方發(fā)瘋的準備。

    不管怎樣，至少要把趙老師從里面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