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湊了湊，趙仲輿也把一塊玉捐了出來，這是他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了。

    等人拿著湊到的錢去打點匈奴人幫忙買棺材時，廳中慢慢就只剩下主仆二人了。

    趙仲輿問皇帝，“陛下還不愿死嗎？”

    皇帝沒說話。

    趙仲輿落淚道：“陛下不死，臣等就只能陪著，只是看陛下受辱，我等心如刀割，只怕也活不長久了?！?/br>
    趙仲輿勸道：“還是應(yīng)該早死，至少能多些尊嚴(yán)?！?/br>
    皇帝道：“亡國之君哪來的尊嚴(yán)？”

    他道：“尚書令，朕……朕想看看我大晉會如何，趙刺史應(yīng)該會來救朕的，是吧？”

    他眼巴巴的看著趙仲輿道：“就算不為了朕，為了愛卿，她也會來的，是吧？”

    趙仲輿道：“陛下，從沒有被俘的君王可以活著回去再繼承帝位的，宗室還有吳王……”

    “吳王死了，”皇帝道：“劉聰告訴我的，鄆城城破時，他死于亂軍之手，當(dāng)時被殺的宗室有二十八人，名單我看了?！?/br>
    只是他傷心憂慮于亡國的事，所以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趙仲輿一愣，問道：“那豫章王和秦王、新都王呢？”

    和趙含章不一樣，趙仲輿對宗室子弟可熟得很，沒辦法，司馬家的人太能死了，他們得時刻為下一任皇帝做準(zhǔn)備。

    所以宗室里有幾個孩子，血緣親疏遠(yuǎn)近，以及各自的品行都要有所了解。

    鄆城城破時，太子也死了，趙仲輿仔細(xì)的算了算，如今晉武帝一系剩下的就只有豫章王、秦王和新都王了。

    豫章王是太子的弟弟，同是清河康王的兒子，哦，皇帝沒兒子，太子是過繼過來的。

    還是兩年前有人打趙含章進(jìn)宮當(dāng)皇后的主意，之后沒多久皇帝和皇后就過繼了康王的兒子司馬詮做太子。

    他今年才十歲。

    豫章王就更小了，今年九歲，趙仲輿眼巴巴的看著皇帝。

    皇帝道：“他不在名單之中，秦王和新都王也失蹤了，不見蹤影?！?/br>
    趙仲輿就松了一口氣，秦王和新都王都是吳王的兒子，不過早年把一個兒子過繼給了秦王，所以他才小小年紀(jì)承嗣秦王爵。

    那會兒他兒子多，吳王也不在意給出一兩個兒子，反正都是司馬家的血脈，司馬家的爵位，他兒子還白得一個，多好。

    可現(xiàn)在，幾次大戰(zhàn)，只剩下兩個兒子，哦，不，名義上是只有一個新都王了。

    秦王年紀(jì)同樣不大，比太子略小兩個月，也是十歲，新都王就更小了，是七歲還是八歲來著？

    趙仲輿有些記不住他的生辰了。

    這樣的歲數(shù)，不知道他們在亂世中能不能活下來，活下來了能不能找到人，豫州那邊要是得到了宗室子，應(yīng)該會扶持一個當(dāng)新帝吧？

    茍晞和茍純都被石勒抓了，如今晉國無人能強過趙含章，她立的新帝應(yīng)該能服眾。

    所以晉帝的存在對豫州和大晉來說并沒有好處，在敵營里做俘虜皇帝，除了被敵國拿來威脅大晉，還能有什么用處？

    如果是以前，趙仲輿不會那么直接的和皇帝進(jìn)諫，勸誡也要講究技巧嘛，皇帝是他的上司，還是得哄著來一點。

    但現(xiàn)在，都是階下囚，都是俘虜，趙仲輿便直言道：“陛下，他們會立新帝，也會有新臣，到時候似我等這樣的舊帝舊臣，除了投靠敵國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再受辱，在史書上徒增一筆后再死呢？”

    晉帝張了張嘴，數(shù)次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口。

    趙仲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聲音低低地問道：“陛下是想著若三位小王爺都出事，晉在您這里亡國的事嗎？”

    晉帝嘆息一聲，點頭。

    “陛下想以亡國之君的身份庇護(hù)自己，卻忘了司馬家曾當(dāng)街擊殺天子，已是先壞了規(guī)矩，而匈奴人不知禮數(shù)，狼子野心，他們又怎會尊崇我們?nèi)A夏人的禮？”趙仲輿催促道：“與其到時屈辱的死去，不如早日自盡?！?/br>
    晉帝要是一個軟弱的人，恐怕早被趙仲輿給說服了，但他不是，心底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的，而且，他即便想死，自己也下不去手，讓趙仲輿動手，他又不樂意。

    都下不了手，那就先活著吧。

    趙仲輿見了，不由更哀傷起來，其實晉帝要是有活下去的可能，他還是愿意盡力保他的，畢竟君臣一場。

    他是臣，當(dāng)以君為主。

    可他怎么看，匈奴人都不可能遵從華夏禮節(jié)讓晉帝活著，經(jīng)過今日的事，趙仲輿越發(fā)肯定了。

    亡國之君，理應(yīng)善待。

    從夏商開始，華夏族便有此傳統(tǒng)，國家更迭時，要善待前朝的皇帝及遺族，這是兩千年的傳統(tǒng)。

    傳承了兩千年，到司馬家這里出現(xiàn)了意外。

    司馬家竊權(quán)，還敢當(dāng)街擊殺皇帝，這一點，就算趙仲輿忠于晉國，也要在心中唾棄一下的。

    魏文帝取代漢室是名正言順，不用管漢獻(xiàn)帝是不是被逼禪讓，反正是他開口將帝位禪讓給魏文帝的。

    并且文帝還三辭后才接的帝位。

    漢獻(xiàn)帝退下后，魏文帝也優(yōu)待對方，使他又活了十四年后壽終正寢，哦，額外提一句，魏文帝比漢獻(xiàn)帝死得還早，最后是文帝之子明帝送走了漢獻(xiàn)帝，人死以后還帶著群臣去哭祭，葬禮和祭祀都照著帝王的規(guī)格來。

    而司馬家在從魏元帝手上接過帝位之前還有一位被抹去了痕跡的魏帝，這六十多年來，無人敢提及這位被當(dāng)街擊殺，又被廢為庶人，褫奪了皇帝封號的皇帝，可世家士族中，誰不知道這一位皇帝呢？

    司馬家奪得天下已五十余年，卻不能使人心信服，不就是因為他們毀盟失諾，謀朝篡位嗎？

    而今，晉帝竟然反過來想借曾被他們毀去的禮儀傳統(tǒng)庇護(hù)自己，對象還是匈奴，何其可笑呢？

    第803章 波詭云譎

    趙仲輿回到自己的住處，趙濟(jì)和趙典譚中立即迎出來。

    憑著趙含章這一層關(guān)系，趙仲輿的待遇是一眾晉臣中最好的，不僅他的兒子謀士都還在，連管家和護(hù)衛(wèi)也還在呢。

    就是被人重重看管。

    趙仲輿沉著臉進(jìn)屋，趙濟(jì)和譚中沉默的跟上，趙典掃視一圈送趙仲輿回來的匈奴兵，沒有跟進(jìn)去，而是守在門內(nèi)。

    一進(jìn)門趙濟(jì)就趕忙問道：“阿父，大將軍怎么說？”

    趙仲輿現(xiàn)在最聽不得的就是大將軍三個字，說的人還是他兒子，他怒火瞬間被點燃，怒問：“你問的哪個大將軍？是投降的茍晞，還是俘虜我們的劉聰？”

    趙濟(jì)臉色漲紅，低下頭去，但還是不服氣，“阿父，我們現(xiàn)在已被俘虜，您倒是還心心念著趙氏和趙含章，但他們有想您嗎？”

    趙仲輿冷笑，“你現(xiàn)在能活著，借的就是趙氏和趙含章的勢，不然，你早同陸左等人被殺死了?！?/br>
    鄆城被破時，趙仲輿在宮里，趙濟(jì)卻是在宮外，他傷好了許多，加上趙含章走了，到處都在打仗，沒人管束他。

    趙含章在時連續(xù)積累的怨氣讓他無處發(fā)泄，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們一起去飲酒作樂，順便吐槽趙含章。

    一夜笙歌，正睡得安詳時，匈奴大軍攻進(jìn)鄆城，闖到酒肆里殺人搶掠，他們這些世家貴族子弟就和伶人下仆一般直接被砍，只有長得好看的女子能活下來。

    趙濟(jì)能活，是因為大喊了一聲他是趙含章的大伯。

    當(dāng)時一棟樓里的人，不分貴賤，全被殺了。

    他能被押送到趙仲輿身邊，也是因為趙含章。

    要不是借著趙含章的勢，他一個無權(quán)無人的上蔡伯，就是僥幸活下來，現(xiàn)在也是和其他低階晉臣和勛貴一起住在羊圈里。

    想到如今前途難定，生死也難定，趙仲輿便有些煩躁，他目光沉沉的看著兒子，還是不太信任他，將他趕了出去后和譚中商議，“皇帝不肯自盡，劉聰多半是要拿我們威脅含章?！?/br>
    譚中一聽，嘆息一聲道：“人皆畏死，這是人之常情，主公打算怎么辦呢？”

    趙仲輿道：“我是逃不掉的，先生卻可以試一試?！?/br>
    他道：“祖逖是含章的人，你想辦法聯(lián)系一下他，若能將皇帝救出去最好，救不了皇帝，你們能跑就跑，若有幸能見到三娘，你托她好好照看趙氏，還有大郎他們姐弟幾個。”

    譚中含淚應(yīng)下。

    趙仲輿他們被嚴(yán)密的看管，生死由天，所以每日都很閑，

    趙仲輿偶爾還會被拉去赴宴，和晉帝一起被匈奴人奚落嘲諷，像趙濟(jì)，沒人把他拉出去羞辱，清閑得很，但他也很難受。

    不走出他們居住的小院子還好，一旦走出去，誰都能以鄙夷的目光看著他，就算是仆役，也能羞辱輕慢他。

    所以趙濟(jì)很難受。

    可他的難受不及趙仲輿等晉臣的十分之一。

    他們也被羞辱，可他們已經(jīng)能夠面色如常的被人羞辱，他們不能忍受的是晉帝在自己面前被匈奴人羞辱。

    看著自己的君王被匈奴人取笑呵斥，晉臣們只覺心被啃噬，直到此時，他們方覺周昌自盡是多么的正確。

    也有晉臣開始尋死，但就這樣死去，他們不甘心，于是他們開始想辦法聯(lián)合被俘虜?shù)膶⑹浚髨D帶著皇帝出逃。

    也有人悄悄來找趙仲輿，“我有屬官降了茍晞，近日他派人悄悄與我寫信，說茍晞兄弟與王贊打算反叛出來，我們何不與他聯(lián)盟？”

    趙仲輿一聽說是茍晞就一臉嫌棄道：“茍道將已不是昔日大將軍，你覺得他能反出去？”

    “我覺得可以，石勒當(dāng)年橫行于冀州，就是被茍晞所敗。”

    “那是昔日的茍道將，不是今日的，”趙仲輿道：“他要是還有當(dāng)年的心志，一月前就不會投降石勒，他這兩年養(yǎng)壞了，謀事一定不成?！?/br>
    又說王贊，“雖有忠心，卻無謀略，更不是可與之輩，你要是為了激劉聰殺陛下和我等，我自愿意跟隨，可若只是為了自救，勸你離他們遠(yuǎn)一些?！?/br>
    對方不樂意了，“我怎會想激劉聰殺陛下呢？”

    皇帝可以自盡，也可以死在戰(zhàn)場上，但不能被俘后冤殺，那樣還有誰會愿意相信晉還有起來的機會。

    一個公司，如果員工在它身上看不到未來，大家肯定會跳槽的。

    現(xiàn)在雖然前路昏暗，但還有一線生機牽著，習(xí)慣了隨風(fēng)逐浪的晉臣們就會繼續(xù)呆在坑里，晉不會一下全滅。

    趙含章名義上還是晉臣，她治下可有不少忠于晉的臣屬，趙仲輿也怕他們傷心失望之下跳槽匈奴，所以他絕對不會讓匈奴人殺了皇帝的。

    皇帝可以自殺，但不能被俘虜后殺害。

    還是得另立皇帝，不知道外面找到皇帝的人選了嗎？

    趙銘在找，雖然趙含章說她不會另立皇帝，但他還是得找個宗室握在手上，這樣進(jìn)可攻，退可守。

    很多人都在找，戰(zhàn)場內(nèi)外，波詭云譎，誰都看不清云霧中藏著的未來。

    本來在鄆城答應(yīng)得好好的，會出兵支援的眾刺史一走不回，連光州刺史王敦都跑了，而且他是帶著光州的兵和糧草跑的，直接跑到徐州，護(hù)送瑯琊王和王氏族親一起逃到了揚州。

    晉帝被俘的消息傳出來后不久，民間便有傳言，說炎帝一脈的子孫盡歿于鄆城，連太子都死了，皇帝被俘，沒有宗室活著出來。

    于是，揚州刺史、光州刺史和徐州長史一起上書請瑯琊王為大盟主，統(tǒng)領(lǐng)全國軍事，組織盟軍反抗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