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年輕將領(lǐng)這才停下，互相整理了一下衣袍，一臉恭肅的跟在她身后走上臺階。

    殿外候著的內(nèi)侍看到他們上臺階，立即回身跑去找坐在門坎上的小皇帝，“哎呦陛下，您怎么又坐下了，大將軍和諸位大臣已經(jīng)上來了，您快來迎接。”

    小皇帝嘆息一聲，撐著膝蓋起身，抬起手來讓人整理了一下沉重的冠冕和繁瑣的服飾，攙著人的手往前走了十幾步，站到了臺階邊上。

    一低頭就能看到趙含章和祖逖率文武百官從側(cè)邊走上來。

    昨天趙含章自封為豫王的圣旨一下，便有人跑到他面前來哭，一副認為他命不久矣的模樣。

    此時，沒有幾個人再會因為趙含章盡力教導(dǎo)他處理朝政，學(xué)習(xí)大儒之術(shù)而認為她會把大權(quán)還給他了，但他們也不允許他偷一點懶。

    該讀的書還是要讀，該看的公文還是要看，大朝會上還是會例行問他意見。

    在他的學(xué)習(xí)和回答不盡如人意時又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小皇帝心中戾氣漸生，忍不住嗤之以鼻，他要是能干了，只怕他們要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到時候怕是會比趙含章更恨不得殺了他。

    趙含章領(lǐng)著文武百官走上來，小皇帝被內(nèi)侍提醒了一下才揚起笑臉說歡迎詞，勉勵了一番祖逖等人。

    趙含章率眾臣與他行禮，見他眉眼間盡是疲倦，眼中還有不平之色，目光就掃過他身邊的內(nèi)侍，恭敬地拱手道：“請陛下移駕德陽殿，宮宴已經(jīng)備好?！?/br>
    小皇帝也不耐煩見這些將軍，尤其是祖逖，他可以感受到祖逖對他的不喜，或者說，祖逖不喜歡任何一個姓司馬的人。

    他平等的冷視所有復(fù)姓司馬的皇族。

    小皇帝領(lǐng)著大家去德陽殿。

    因為是南北統(tǒng)一，所以瑯琊王也出席了宮宴。

    宮宴并不是吃吃喝喝而已，至少趙含章主持的宮宴不是，年節(jié)將近，朝廷就要封印過年了，趙含章邀請祖逖留下來過年。

    祖逖應(yīng)下了，并道：“江南江北既歸為一統(tǒng)，可否請大將軍免去冀州部分勞役，再放一些士兵去籍歸田？”

    趙含章想了想后點頭，“可。”

    她掃視一圈，和眾臣道：“我雖恨不得一夜間便起廣廈萬間庇護百姓，修萬條道路以通民利，掘萬條溝渠以利農(nóng)事，但我更惜民力，這些年百姓都太苦了，也是該他們好好休息了，除大河決堤一類的緊急之務(wù)外，明年正月初一至重陽之前，各地皆休養(yǎng)生息，能不發(fā)勞役就不發(fā)勞役?！?/br>
    “將來各地再征發(fā)勞役，須得在農(nóng)閑之時，一年一戶出一丁，時間在半個月內(nèi)，郡抽縣役，不得超過縣役丁的三成，縣抽里役，不得超過其役丁的六成?！?/br>
    “一戶三年一輪空，不得連續(xù)三年從一戶之中抽調(diào)役丁，”趙含章頓了頓，沒想到更具體的了，便扭頭問汲淵，“汲侍中可還有補充？”

    汲淵：“各郡縣修繕衙門，宅邸等利官之舉，不得抽調(diào)民役，自出財物請派民工，修橋鋪路、水利等利民之舉也推薦雇傭之道?！?/br>
    趙含章頷首，瑯琊王才投效，王敦還沒死呢，他們就已經(jīng)商量好，未來兩年要與民休息，盡量少安排服役了。

    既然要減少征發(fā)勞役，那這百廢待興的天下怎么辦呢？

    自然是要朝廷花錢，各地刺史府、郡守府和縣衙花錢了，本來這項國策新年后也是要發(fā)布的，祖逖既然問起，話趕話都說到這兒了，干脆就把他們之前商量好的公開，也讓文武百官們準備準備。

    祖逖是沒意見的，趙程卻覺得她只是換一個方法剝削民力罷了，于是不高興道：“大將軍既然要與民休息，那就該停下這些會耗費民力的建設(shè)才是，雇民修建和征發(fā)勞役不都是讓他們干活嗎？兩者有什么區(qū)別？”

    趙含章：“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一個有錢拿，一個沒錢拿?！?/br>
    趙程愣住，好一會兒才道：“如今朝廷很得民心，只要各學(xué)堂和衙門與民細細解釋，我想他們愿意不收錢也要將道路、橋梁和水利修建好，既然都要百姓勞累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為難國庫和地方衙門呢？”

    “現(xiàn)今國庫和地方衙門都沒錢，他們要支付給民工的錢財也是要從賦稅中來，而賦稅又從民出，”趙程覺得趙含章這樣左手倒右手，繁雜了不說，還平白耗費了朝廷官吏的人力資源，所以他提議道：“你可征發(fā)勞役，但減免一定的賦稅。”

    這樣，減免的賦稅留在百姓家中，就相當于是出給他們的工錢了，還省了一道上交衙門的過程。

    別看交賦稅只是一道流程，這一道流程里的花銷可大了。

    需要衙役去收賦稅，運輸，入庫，然后匯總，送往京城的，留在本地的，再出庫放到各段，最后才按勞分到民工手上，每一步都需要人力，都會有損耗。

    在趙程看來，這部分損耗是可以避免的。

    趙含章聽明白了趙程的意思，其實他想的沒錯，像他提議的那樣cao作的確可以減少損耗，百姓也有益處；

    但，流通起來創(chuàng)造的價值會更高，自然，損耗擴大是不可避免的，但打工拿到工錢，和朝廷減免賦稅讓家里多余留一些糧食的心理是完全不一樣，這種心理差異帶來的消費觀念也會完全不一樣。

    而且，趙程他太理想化，誰能保證，這樣cao作的損耗就比把賦稅轉(zhuǎn)一圈當成報酬發(fā)給民工少？

    最最重要的是，不是所有的役丁都會來應(yīng)征民工，也不是所有的民工都是役丁，他們要給敢闖敢沖和勤奮聰明的人留一條晉升之路。

    誰能說這不是一個機會呢？

    可是，她要怎么和翩翩君子似的程叔父講明白這種東西呢？

    趙含章想了好一會兒后扭頭和小皇帝說：“陛下，我看學(xué)堂新列的學(xué)生應(yīng)讀的書單中有幾本書的內(nèi)容有個別相重，且我看學(xué)生們年紀都不大，沒必要過于壓迫其學(xué)習(xí)的時間，不如減少一個書目，命太學(xué)博士新編教材，以后可減少這樣的情況發(fā)生?！?/br>
    “除書外，學(xué)生的禮樂射御也不能落下，當增加這些偏重，不如給他們多添加一趟禮樂？”

    小皇帝無可無不可的點頭。

    趙含章笑道：“陛下的課也跟著他們改一改吧，減少一趟儒課，增加一節(jié)禮樂?！?/br>
    小皇帝微微精神了一些，頷首道：“可?！?/br>
    趙含章又道：“我看陛下近來很勤勉，學(xué)習(xí)有所進步，這一年來，即便是生病也要上大朝會，實在是太辛苦了，作為皇帝還是應(yīng)該勞逸結(jié)合，我看以后的作業(yè)還是少一些，可以讓太傅們將課上得通俗易懂一些?！?/br>
    “陛下的年紀學(xué)習(xí)《大學(xué)》和《中庸》還是困難了一些，以后，每天上午的小朝會您可早退一個時辰，由您自由安排，朝政上若有要緊事，臣再派人去請您相商?！?/br>
    小皇帝一聽，眼睛大亮，耷拉的腦袋騰的一下抬起來，整個人都昂揚興奮起來，“真的？”

    趙含章含笑著點頭，“真的?！?/br>
    皇帝高興不已，顧不得身份，連聲道：“朕謝大將軍體貼?！?/br>
    見小皇帝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整個人的狀態(tài)與之前判若兩人，不僅趙程，其他朝臣也看懂了。

    自己通過努力得到的，和大家都有的是完全不一樣的。

    朝臣們看著興奮不已的小皇帝，已經(jīng)能想到他得到每日一個時辰的假期后會怎樣放松自己了；

    民間那些只能做苦力的百姓，他們通過努力拿到朝廷發(fā)的工錢后會怎樣高興的去安排這筆錢呢？

    而機敏的朝臣已經(jīng)想到另一層去了，他們看看沉靜的趙含章，再看一眼傻樂的小皇帝，暗道：趙含章要開始減少小皇帝接觸政務(wù)的時間和權(quán)利了，那她何時會完全取代小皇帝呢？

    祖逖也意味深長的掃了一眼小皇帝，嘴角微翹。

    宮宴散去，趙含章往宮外走時，見趙程低著頭一臉沉思的走在她前面，走得極慢，明明她還留下和小皇帝說了好長時間的話呢。

    以為他還沒想通，于是上前道：“程叔父，朝廷官員家中的私產(chǎn)也是要繳納賦稅的，今年國庫空虛，您說我要是和百官說我發(fā)不出俸祿，只能減免他們相應(yīng)的稅賦，您覺得他們會答應(yīng)嗎？”

    還沉浸在自己想法中的趙程沒細想，想也不想便道：“那怎么能行？國庫要實在沒錢可以先欠著，也不能用此法，否則……”

    趙程說到這里一頓，這才明白趙含章的比喻，于是抿了抿嘴角道：“你分明有更好的比喻，卻沒有用，為何要以陛下為喻？”

    趙含章：“程叔父以為呢？”

    趙程左右看了看，見漫長的宮道上只有他們叔侄二人，衛(wèi)兵們十步兩人的站立在左右，他確信，即便他說錯了話，這話也傳不出去，這一條宮道上的人當都是她的人。

    趙程嘆息一聲后道：“陛下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孩子，他的確沒有很高的才智，也沒有雄心壯志和文韜武略，可他也從未有過壞心?！?/br>
    趙含章道：“我會善待他的?！?/br>
    趙程沉默了一下后道：“他在音樂上有些天賦?！?/br>
    趙含章：“我家中收藏有一架琵琶，名為忽雷，回頭我送給陛下?！?/br>
    趙程就不再說話了。

    少有人知道，小皇帝最喜歡的樂器不是常擺在殿中的古琴，而是琵琶，他偶爾會在禮樂課上彈奏，但彈得更多的還是古琴，所有的先生都說小皇帝的琴音好。

    趙程也是因為看到過小皇帝翻找琵琶琴譜，才猜測他喜歡琵琶。

    趙含章日理萬機，能察覺到小皇帝的真正喜好，要么他身邊有她很信任的聰明人，要么，她自己平時就很注意觀察小皇帝。

    趙程沉默的往外走，在上馬車時還是沒忍住，“我想辭去官職出去游歷?！?/br>
    趙含章從曾越手中接過韁繩，聞言扭頭看向已經(jīng)一只腳踏在馬凳上的趙程，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后點頭道：“好?！?/br>
    趙程舒出一口氣，這才扶著車夫的手上車。

    趙含章也翻身上馬，騎馬跟著車后，直到將趙程的馬車護送回到趙府，看他的馬車進去后才打轉(zhuǎn)馬頭回家。

    一進門趙含章就把韁繩丟給親衛(wèi)，對曾越揮了揮手便大踏步往后院去。

    因為快過年了，聽荷讓人在院子里掛了不少紅燈籠，為了省燈油，燈籠都是隔好幾盞才點一盞的，等她回來就滅掉。

    但此時，整個院子的燈籠都點起來了，院子里還有人影走動。

    趙含章一臉疑惑的走進去，院子里正背對著她的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看，看到她就笑了一下，“回來了？”

    趙含章腳步一頓，驚訝的看著他，“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傅庭涵：“回來有兩個時辰了，你正在宮宴中呢，我就沒讓人去打攪你?！?/br>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就上前去牽她的手，把人往屋里帶，“先去洗澡吧，一會兒就太冷了?！?/br>
    趙含章聽話的去了。

    等沐浴換好衣服盤腿坐在床上，傅庭涵才問她，“心情不好？”

    回來時的不悅早消散了，趙含章道：“沒有，我現(xiàn)在心情就挺好?！?/br>
    第1226章 察事部

    “你要的糧草我讓人準備好送去了，現(xiàn)在半路上吧，怎么就自己回來了？是黃河出問題了？”雖然高興能見到傅庭涵，她依舊擔心黃河的現(xiàn)狀。

    傅庭涵給她攪了一碗蜂蜜水解酒，“黃河沒問題，我想你就回來了。”

    他解釋道：“我現(xiàn)在移到成皋縣，回洛陽快馬只需一日，擠一擠就可以擠出兩天來?！?/br>
    趙含章：“然后住一晚就走？”

    傅庭涵沖她笑，接過碗放到桌子上，“不說我了，說說你吧，我看你今晚喝了不少酒，應(yīng)該是高興的，怎么回來時心情不好？”

    別人是不高興時喜歡喝酒，趙含章卻相反，她不高興時只愛喝茶熬夜，只有高興了才想喝酒。

    趙含章沉默了一下后道：“程叔父要辭官。”

    傅庭涵微訝，“為什么？”

    趙含章：“我減少了小皇帝參政和學(xué)習(xí)的時間，現(xiàn)在南北已經(jīng)統(tǒng)一，我和他都不用那么辛苦了?！?/br>
    不必辛苦的假裝忠君愛國，不越雷池一步，她可以做的事情更多了。

    傅庭涵：“程叔父是君子，小皇帝雖然笨拙膽小，卻還算勤勉，加上他心性不像他那些親戚那樣殘暴，所以程叔父對他產(chǎn)生了感情。”

    “他離開一段時間也好，度過這個時段也免得你們將來心生嫌隙，”傅庭涵道：“雖然程叔父一直在民間游學(xué)，知道民間疾苦，但他似乎從未親自問過老百姓的想法，這次就當是他游學(xué)的新開端?！?/br>
    “你不是一直說，程叔父有成為教育大家的潛質(zhì)嗎？有些東西你得讓他自己想通，然后才能把道理教授給學(xué)生們，給你培養(yǎng)出更多的人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