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人說話氣喘，病得厲害：“有人在那里嗎？還是……又只是發(fā)熱的幻覺……”

    她咬住了嘴唇，依然沒答話。

    “您不愿意開口？還是說，您是烏爾德派來的使者，我依舊必死無疑？”那沙啞卻依舊動聽的聲音語無倫次起來，“可有人救助了我……前日的面包里藏著傷藥和繃帶，昨天還來了一位不愿告訴我雇主的醫(yī)官……我，我不想辜負恩人施舍我的善意，在報答他前，我還不想跟您走……”

    埃莉諾不知不覺走回了窗前，抬手猶豫良久，輕輕叩了一記。

    屋中人似乎想坐起，卻因此牽動了傷處，悶哼一聲：“真的有人在那里？”他的嗓音發(fā)顫：“如果您不愿與我交談，如果您真的在那里……能否請您再敲一次窗戶？”

    對方彬彬有禮得讓人疼惜，拒絕他實在太過殘忍。埃莉諾沒有再猶豫，清晰地又叩了一記木窗板。

    屋內(nèi)的人松了口氣：“原來真的不是幻覺……請您原諒，昨天我一直聽見人聲，可醫(yī)官告訴我那只是高熱的幻覺，我……”

    他突兀地收聲，猛烈咳嗽起來。

    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揪住了埃莉諾的沖動，令她想要進屋為屋中的人順氣。

    “我不能一口氣說太多話，請您原諒?！睂Ψ皆俅蔚狼?，即便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錯，聲音極低，“也許我該向您自我介紹？請您原諒，我燒糊涂了，忘了這點……”

    半晌的停頓后，他再次積蓄起氣力：“我名叫喬治·馬歇爾，來自荷爾施泰因，是個一無所有的騎士?！?/br>
    他旋而低低笑起來：“不，也許之前我還有些名氣，但這一次失手……您也許知道？我的馬失控了，我已經(jīng)向文森特爵士投降，但女神保佑……他和格里高利還記恨著我，不僅不立即勒馬，還借機……”

    埃莉諾閉了閉眼。她當(dāng)然知道，那時她就在觀眾席。

    文森特爵士的行徑立即激起了陣陣噓聲，但喬治已然在追擊下重傷墜地。文森特是克萊芒城主勞倫斯的侄子，因此只得到了立刻驅(qū)逐出城的輕微處罰。而喬治……不知是否是文森特授意，竟然被安置在了這破落陰暗的小屋中，形同等死。

    半晌沒得到應(yīng)答，喬治不安地再次確認：“您還在那里嗎？我不該和您抱怨這些的……是我不小心……”

    話語幾乎脫口而出，埃莉諾艱難地咽了回去，再次敲了一記窗戶。

    “您不愿意暴露身份？”喬治異常敏銳，立即猜中了埃莉諾的心事。

    如果喬治因病而死是城主大人所樂見，請求同樣心有不忍的廚娘準備繃帶、請來醫(yī)官已經(jīng)是她暗中所能做的極限。她不知道廚娘是否會將這事說出去，如果因此引得勞倫斯大人不悅，父親與她已經(jīng)無處可去……

    她想打定主意不再來探望，更不打算開口以免暴露身份。

    但假如喬治就這么死去……

    “傷藥、繃帶和醫(yī)官……是否也是您在幫助我？”喬治喘了口氣，“敲一下是肯定，兩下是否定?！?/br>
    她無法拒絕對方的請求，慢慢扣了一下窗戶，而后縮手。

    喬治似乎笑了：“果然是您，大人？女士？”

    埃莉諾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即便窗戶被木條隔斷，從房中只需要一眼便能看清她的身形，不至于無法分辨性別。

    “請您原諒我問出這種問題……醫(yī)官說我肩頭的傷口已經(jīng)感染了，用的藥會讓我暫時失明……我現(xiàn)在什么都看不見……我只能等他不知什么時候再來給我新藥……”喬治似乎以舌頭潤了潤嘴唇，“床頭的水罐幾乎空了……我能否請求您為我再接些井水來？醫(yī)官說……屋外就有一口井?！?/br>
    埃莉諾一回頭便看到了喬治所說的水井。這又是個令人難以拒絕的請求。幸而埃莉諾此前稍干過些家務(wù)活，第一次雖然失敗了，第二回便成功汲上了小半桶井水。她一手抱著木桶在小屋門前定定神，推門而入，。

    屋中彌漫著微妙的藥草味，潮濕陰涼。埃莉諾放下水桶，先將窗戶打開。還攜帶著艷陽熱度的微風(fēng)鉆入窗內(nèi)，稍稍驅(qū)散了寒意。

    喬治呼了口氣，喃喃：“謝謝您……”

    埃莉諾這才踱到床邊去看喬治的情狀。

    她不知道他多大了，但應(yīng)該還沒滿二十歲，只是個長她數(shù)歲的少年。他亞麻色的亂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雙眼被繃帶敷住，嘴唇與臉頰都因高熱紅得異常。

    埃莉諾知道這么想非?；闹嚕@少年的病容美得攝人心魄，足以蠱惑烏爾德提前對他出手。她不敢多看，匆忙垂頭去滿上水罐。

    喬治聽到響動，摸索著去碰水罐，guntang的指尖與埃莉諾扶著陶罐的手背相觸，不覺停了停。他依然非常有禮貌：“請您原諒?！?/br>
    埃莉諾摸著水罐冰涼的表面沒松手，仿佛這樣就能冷卻心頭沒來由的熱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撞了什么邪，竟然開始清洗床頭小柜上擺著的木杯，而后將半滿的水杯湊到了喬治唇邊。

    對方似乎也稍感驚訝，卻無暇顧慮太多，幾乎是急切地伸手扶住杯壁，一飲而盡。

    “謝謝您……”喬治抿了抿濕潤的嘴唇。

    埃莉諾因這一個動作心跳加速。她感覺自己是向坡底滾落的石子，明知不可，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違背理智的呼喚跌落得更深更快。

    喬治看上去很痛苦，胸口劇烈起伏著，卻因她在場沒發(fā)出多余的聲音。埃莉諾無可自控地再次心軟了，回過神時，她已經(jīng)以余下的井水沾濕了身上的紗巾。

    她向喬治伸出手，半途停頓了很久，終于下定了決心，緩慢而輕柔地擦拭起騎士的額頭，而后是臉頰，是下巴，還有脖頸。

    喬治的呼吸稍稍平緩，這么做顯然暫時緩解了高熱帶來的折磨。

    埃莉諾的動作止于對方胸口。再繼續(xù)下去……對任何一個有廉恥感的淑女而言都太出格了，連動一動念頭都令人臉頰發(fā)燒。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話語根本無法表達我對您的感謝，”喬治的精神略有好轉(zhuǎn)，他聽見她往門邊退，不自禁軟聲哀求，“我知道這請求荒誕無稽……但您還會再來嗎？”

    埃莉諾知道自己該婉拒。

    但她叩了一下門作為應(yīng)答。

    喬治笑了：“謝謝您，這讓我期待起明天，又或是后天的到來……”

    埃莉諾匆匆離開，回到克萊芒城中的小臥室中后才長長出了口氣。她往鏡子中看去，她的臉也非常紅。

    翌日是錦標(biāo)賽季節(jié)的休息日?？巳R芒的主廳之中，游走八國的吟游詩人婉轉(zhuǎn)歌唱，淑女們靠墻而坐，手中穿針引線，低聲與女伴笑著議論廳中另一側(cè)高談闊論的男士們。

    “埃莉諾？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卑l(fā)話的是克萊芒城主的長女喬瑟琳，也是這小小女伴圈子中的女王。她對埃莉諾的態(tài)度時冷時熱，歡喜時擺出至交的親昵態(tài)度、拿埃莉諾的帝國血統(tǒng)當(dāng)談資；不快時也沒少對埃莉諾出言嘲諷。

    “我有些不舒服?！卑＠蛑Z低眉垂目，她一向在人前將姿態(tài)擺得很低。

    今日是喬瑟琳的不愉快日，她掩唇微笑，意有所指：“你剛剛一直看著廳對側(cè)，難道那里有了讓你在意的人？”

    “不，怎么可能?！卑＠蛑Z笑著轉(zhuǎn)開話題，“也許天太熱了，而且父親不在克萊芒，我有些擔(dān)心他的身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