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0節(jié)
尉眷盯著他,道:“哦?還真是一個都不少么?” 左管家忽似想起了什么的樣子,笑道:“不,就少一個??梢?guī)Ф蝗??奚大人盯著我們府上,也盯了良久了,今日總算是能向皇上有個交待了?!?/br> 天邊一道暗紫色閃電劃過,把匾上“平原王府”四個字照得雪亮。平城宮中,中天殿旁邊云母堂里里外外,也驟然被映得如同白晝。 只聽文帝道:“奇怪,今夜這風聲,聽起來倒像是那晚上了?!?/br> 皇后本在進香,聽見此話回頭道:“陛下是說……” 文帝眼望彌勒像前那裊裊香煙,神情恍惚不定?!氨闶擎㈡⑸侥且煌恚㈡⑸眢w不適,早早地回府了。我陪你回了中天殿,剛打算回宴上,忽然聽到殿外有異動,本以為是風聲,卻是羽林軍作亂?!?/br> 皇后走到文帝身邊,伸手撫在文帝手背上。“陛下,莫瓌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你也該安心了。從此以后,再沒有人能礙著陛下你啦?!?/br> 文帝緩緩搖頭,道:“前日河西又有叛亂?!?/br> 皇后道:“河西叛胡又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不過是小股作亂,陛下何須掛心?” 文帝道:“一股兩股不足掛心,若是多了呢?” 皇后輕輕一笑,道:“陛下廣施德政,如今比起從前是好太多了。我記得以前啊,那才是一年到頭不停地有叛亂呢?!?/br> 文帝笑了一笑,道:“你是在夸朕?” 皇后道:“我是真心的?!?/br> 文帝搖頭,道:“你說的,是那些活不下去才會作亂的,是無奈之舉,倒還可恕。百姓活不下去,總歸是當皇帝的沒做好。但真正意圖謀反的,卻是另一些人?!?/br> 皇后望著他,道:“陛下認為那些人會是什么人?” 文帝淡淡一笑,道:“誰知道?大涼,大夏,大燕,仇池……他們的舊部死忠,可多了去了,不少都自建塢壁,不服我大魏管轄。若眾塢壁暗里糾結(jié),會比先帝親征方才平定的蓋吳叛亂還要可怕?!?/br> 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平原王才暗立天鬼?……不過,他既死了,以后的事也好辦了?!?/br> 文帝道:“是么?我心里總歸疑慮,這件事,辦得太容易了些……”搖了搖頭,一笑道,“這些事都先不慮的好,慮不了那許多。唉,太平些最好,已經(jīng)打了那么多年,總該休養(yǎng)生息了。我看,國號就改為‘和平’吧,也討個吉利?!?/br> 皇后由衷地道:“陛下說得是?!庇謬@息一聲,道,“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先帝南伐的時候,實在是……陛下,你別打了好不好?受苦受難的總是百姓?!?/br> 文帝微笑道:“只要南朝不先行來犯,朕如今是不會想南伐的?!?/br> 皇后望著他,道:“如今?” 文帝眼望香煙,微笑不語?;屎笥挠牡氐溃骸拔易孕「菹乱惶?,只是陛下年紀越長,我……我就覺得陛下離我越遠了?!?/br> 這時秋蘭掀簾,清都長公主走了進來,面上微見怒色。文帝起身道:“姊姊怎么這時候來了?快坐?!?/br> 清都長公主也不坐,盯著文帝道:“陛下,你這一回做得可謹慎得很,連我也不曾告訴?!?/br> 文帝一笑,道:“那還不是尉眷得力。這次他立了大功,也該加封進爵了,尉昭儀已經(jīng)跟朕說了多次了?!?/br> 皇后笑道:“尉昭儀自生了景風公主,便已是左昭儀之位,也就只在我這皇后之下了,陛下還打算怎么加封呢?” 文帝朝皇后看了一眼,笑了笑道:“你這是尋些話來跟朕開心了。仙姬是于闐公主,尉眷又是八姓勛貴之一,安撫封賞自然是要的,也省得他們生異心。” 皇后道:“只要為首的宜都王穆氏不生異心,那便是了?!?/br> 文帝卻道:“穆慶想讓慶云公主跟明淮結(jié)親,這事已經(jīng)說了好幾年了。你跟姊姊,到底怎么想?”朝清都長公主看了一眼,“姊姊,你怎的不說話?” 清都長公主走到香爐旁,緩緩插香。“陛下何必要滅莫瓌滿門?” 文帝淡淡地道:“上谷公主不該生下那個孩子。若是女兒,朕也就罷了,只可惜是個兒子?!?/br> 清都長公主道:“這難道還由得她嗎?婚可是陛下親自賜的?!贝嗽捯怀觯牡酆突屎蠖汲聊徽Z,只見香煙上升,連那彌勒像的臉都模糊不清了。 這時白芷進來了,道:“奚大人回來復命,說要見陛下。” 清都長公主怒道:“叫他走!” 文帝淡淡地道:“就說晚了,明兒再見罷,讓他自回去歇息。” 白芷道:“陛下,奚大人說有要事,一定要面見陛下?!?/br> 文帝哦了一聲,臉色微微有變,道:“告訴他,朕待會就去?!庇忠恍Γ?,“苦了上谷公主這幾年,也該好好封賞。過幾日朕便下旨,讓尉眷娶她便是。京兆王那邊,自也不能怠慢了?!?/br> 清都長公主手里拿著念珠,跪在蒲團上,緩緩地道:“陛下倒還真是想得周到?!?/br> 這時皇后低聲道:“陛下,我也求你一件事。平原王府中有位王友,他夫人是我從小相識的姊妹。求陛下恩準,葬了他們府上的人……” 文帝哼了一聲,道:“朕偏不許。就讓他們?nèi)移厥校屗腥硕伎纯茨娉假\子的下場,” 他極少對皇后這般不留面子,皇后一怔,心中氣苦,也不等秋蘭掀簾,走出了云母堂。清都長公主叫了一聲:“霂兒!”起身想追,文帝一伸手,拉住她道:“姊姊,她心軟也罷了,你這一回怎么也跟我過不去?姊姊性子最像先帝,向來主張門房之誅,殺人是眼都不眨的。莫不是佛經(jīng)看多了,卻變得心慈了?” 清都長公主道:“陛下殺都殺了,還說這些做什么?”掙脫文帝的手,又跪在了蒲團上。 文帝嘆了口氣,道:“姊姊,是我說錯話了。你對我從無他心,我也對你并無芥蒂。但莫瓌,我是一定要殺的,而且一定是要斬草除根。我知道你答允武威長公主的事,但這一回,我是不能容情的了。若不如此,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莫瓌?!?/br> 清都長公主閉目不答,繼續(xù)誦經(jīng)。文帝看了清都長公主一眼,道:“今兒個也晚了,姊姊也別回去了,就留在宮里早些歇息吧,也陪陪皇后。”便走了出去,問道,“奚武呢?” 那夜下了雨,還下得不小,打得園中殘花遍地。文帝見到凌羽的時候,實在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雖說那囚籠之上蒙了黑布,但那雨也夠大,凌羽早已渾身透濕,臉色雪白,眼睛閉著,漆黑的睫毛沾滿雨珠,閃閃爍爍。 文帝見凌羽腕上腳踝上都戴了鐐銬,怒道:“朕不是叫你們別傷他嗎?” 奚武一驚,忙跪下道:“陛下,雖說擒住他的時候,他卻也沒動手,但……但那畢竟是凌羽。到陛下面前,臣怕他……” 文帝無心多說,道:“打開。” 奚武不敢多說,揮手令手下打開囚籠。文帝只奇怪凌羽怎么還昏迷不醒,仔細一瞧便發(fā)現(xiàn)不對,凌羽嘴唇都發(fā)白,睫毛顫動,顯然是痛極了。再一看,用的鐐銬竟然是那種內(nèi)有鐵刺的,不由得大怒,喝道:“朕說過,不要傷他的!” 奚武哪里敢再多說一句話,此時凌羽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見到文帝,呆了一呆,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文帝大喜,忙道:“阿羽,你還好吧?別怕,是在宮里面?!?/br> 凌羽想爬起身來,一動卻牽動了傷,那鐐銬是專鎖拿武功高強的犯人所用,一扣上細小鐵刺便入rou入骨,凌羽只疼得死命咬住了下唇,汗水涔涔而下。文帝只看得心如刀割,恨不得把奚武一劍砍了。凌羽勉強抬了頭看他,低聲道:“濬哥哥,我……我疼?!?/br> 這時林金律一溜小跑進來了,見著凌羽,驚喜交集,叫道:“阿羽,阿羽,你總算是回來了?!?/br> 凌羽見了他,忍痛卻笑了,看著林金律道:“林爺爺,你……你老了。你的白頭發(fā),都變多了。”略一動,那手腕便痛得錐心刺骨,汗如雨下。林金律大驚,道:“陛下,阿羽他這是怎么了?” “還怎么了,傳太醫(yī)啊!”文帝怒喝道,狠狠瞪了奚武一眼?!跋氯?!若不是你今日也還算有功勞,朕一定殺了你!” 他心知傳太醫(yī)也無用,這鐐銬總得要除下來,還得要疼上一番。嘆了口氣,在凌羽耳邊低聲道:“阿羽,你忍忍?!?/br> 他伸手一掰,凌羽慘叫一聲,昏了過去。文帝見他暈過去了,反倒舒了口氣,立時把他腳上的鐐銬也除下了,只見凌羽手腕腳踝上都是密密針眼一樣的傷口,雖然細,卻流血不止,有些怕是刺進了骨頭。 林金律在旁邊簡直不敢去看,文帝喝道:“李諒呢?再不到,也不必來了,直接拖出去砍了!” 第13章 凌羽的傷口上了藥,又沐浴更衣了,總算是看起來沒剛才那樣子凄慘了。文帝望著他,怔怔地若有所思。 “濬哥哥,幾年不見,你樣子可變了不少了?!绷栌鹂粗Φ?,“你長大了,只有阿羽還是那樣子,再不會變。對啦,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文帝不答,只是凝視他,半日方道:“這四年,你都在平原王府?莫瓌一直關(guān)著你?”他知道凌羽定然不想答這話,但又非問不可。忽然一怔,道:“阿羽,你眉心那點朱砂痣呢?怎么沒有了?” 凌羽嘆了口氣,道:“濬哥哥,我都跟你說過好幾次了,那不是朱砂痣,是跟我練的內(nèi)丹一體的,你就是不信。” 文帝問道:“那現(xiàn)在沒有了……” 凌羽垂下了睫毛,道:“陛下還看不出來嗎,我的功夫已經(jīng)沒了。” 文帝皺眉道:“以你的武功,就算是他暗算你,也暗算不了吧?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每年秋分要閉關(guān)一日一夜,是不能動真氣的?!绷栌鸬?。這時李諒送了藥來,文帝端了藥碗,一手扶了凌羽喂他。 “我大哥知道這事,偏偏公主殿下的生辰就在秋分前一日?!绷栌鹩值溃扒锓值臅r候,我是不能動手的??墒悄菚r候,我要救你,又怎能不出手?!?/br> 文帝道:“我知道你回宮來了,那時實在不該丟下你的?!?/br> “是我太笨了,被騙得傻傻的,否則不會出那樣的事?!绷栌鸬?,“都是我的錯,我拼命救你也是應當?shù)??!?/br> 不知為何,文帝聽著這話,卻是心里不舒服,但凌羽終歸是為救自己拼了命,也說不出什么來。又問道:“那后來呢?” “我看你走遠,也支撐不住了,就昏過去了?!绷栌鸬?,“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大哥家里了。他……唉,他毀了我內(nèi)丹。你是見過的,陛下,我給你看過?!?/br> 文帝怒道:“他這么對你,你還叫他大哥?他還有沒有傷你?”方才凌羽沐浴更衣,都是小宦官服侍的,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傷了別處。凌羽搖了搖頭,道:“別的倒沒有了。你看,我好好的,沒事。就是關(guān)了幾年,無聊得緊?!?/br> 他說得輕描淡寫,文帝聽著卻錐心刺骨,柔聲道:“我早該殺他的,你也能少受些幾時苦楚。” 凌羽淡淡一笑,他這時臉色蒼白,只一雙眼睛又大又黑,看起來更讓人生憐?!拔覜]受什么苦,真的,陛下。他待我還是好的。” 文帝那股氣都要撞破胸口了,大怒道:“待你還是好的?你還真是護著他!他廢了你功夫,你還不恨他?” 凌羽伸手拉他,笑道:“我知道陛下心疼我,你看,我不是沒事啦?不過,陛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處?。俊?/br> “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早救你出來了?!蔽牡鄣溃拔抑皇桥氯f一你在,尉眷誅平原王府滿門,連你都一起殺了,是以特意叮囑……”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著凌羽臉色大變。凌羽也不顧傷,坐起了身,叫道:“你殺了平原王府滿門?” 文帝道:“莫瓌謀逆,當夷五族,有什么不對的了?” 凌羽臉色更白,叫道:“可是,他府上的人,大都不知道他做的事呀。陛下,他家里的人一直待我很好,人人都疼我。陛下,你知道的,他……替他辦事的,其實是天鬼,跟他府中的人無干的?!?/br> 文帝道:“原來你知道天鬼?” 凌羽點了點頭。文帝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第一次見著天鬼的人,是那天……就是出事那天,在西苑?!绷栌鸬?,“以前……我是知道他有些神神秘秘的手下,但……但我也不清楚?!?/br> 聽凌羽如此說,文帝的臉色也放松了,道:“哦,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一開始就知道天鬼,也不曾給朕說呢?!?/br> “陛下,陛下,你就放過平原王府的人吧,好不好?”凌羽拉了文帝的手,求道,“他們真的對我很好,我被關(guān)在地下的密室,不見天日,管家伯伯常常放我出來?!?/br> 文帝聽他如此說,伸手摸他頭發(fā),道:“真是苦了你了。你這么活潑鬧騰的性子……這幾年,你怎么過來的?” “也沒怎么,雖說功夫失了,但養(yǎng)氣的功課也斷不了,一日里要做的事多得很?!绷栌饟u著文帝的手,哀求道,“陛下,求求你了,你就放過他們吧?!?/br> 文帝拉開他的手,道:“你手上有傷,別亂動?!钡恍?,道,“遲了,找到你的時候,平原王府的人,已經(jīng)都殺了。” 凌羽“啊”了一聲,怔在那里,眼圈都紅了。半日,方道:“陛下,你好狠的心。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殺了?是你自己說的,都該死!” “你又不是他家的人?!蔽牡鄣?,“好了,乖乖吃藥,吃了好好歇息?!?/br> 凌羽伸手一推,把那藥碗推翻在地?!拔也怀?!陛下這么心狠,我不要留在你身邊!你放我走,放我走!” 文帝也不生氣,淡淡地道:“你大哥也是我殺的,你是不是還想替他報仇?哦,我倒忘了,你怎么就沒問我莫瓌如何了呢?” 凌羽抬起頭看他,道:“陛下真當我是傻子?你既誅平原王府滿門,那先要做的,便是殺平原王。這還用問嗎?” “那你不難過嗎?”文帝笑道,“你不是最喜歡你這個大哥嗎?” 凌羽不語,半日道:“他謀逆,這個我是知道的,他關(guān)我也是為了這個。對天子而言,這是死罪,我有什么好說的?陛下也不必留我了,把我一起殺了吧。” 文帝笑了笑,道:“我怎么會殺你?你救了朕的命,我謝你都來不及哪?!痹捳f如此說,文帝那股不悅之意已經(jīng)溢于言表,站起了身來。 凌羽叫道:“陛下,我求求你,把他府上的人都葬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