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3節(jié)
第16章 宮中的日子實在是無趣,不止是凌羽呆得膩煩,文帝自己又何嘗不是,出巡也罷,出征也罷,什么都好。這日見天色清朗,凌羽一臉百無聊賴躺著曬太陽,文帝便道:“想不想出去玩?” 凌羽立時坐了起來,道:“想,陛下說去哪?” 文帝想了想,道:“去旋鴻池,如何?” 凌羽拍手笑道:“我知道那里有個湖,很多大雁。去哪兒都是好的,只要不呆在這里就好?!?/br> 文帝嘆了口氣,道:“知道了,這趟出征的時候帶你去就是,不必一找著機(jī)會就來鬧朕?!?/br> 凌羽大喜,道:“陛下說了,可不能不算話?!?/br> “我什么時候有說話不算話過?!蔽牡鄣?。 漩鴻池離宮本來不遠(yuǎn),也就四十余里。文帝坐了小樓輦,喚了凌羽坐在旁邊。凌羽卻見著前面有象輦,笑道:“陛下,讓我坐那個吧,那個好玩?!?/br> 文帝啼笑皆非,道:“你老老實實跟著我,那不是坐的?!?/br> 林金律也道:“阿羽,那個怕摔啊,還是聽陛下的,別坐吧?!?/br> “我只聽說過,還是第一回見,就讓我坐坐吧?!绷栌鹫V劬次牡郏牡蹮o奈,道,“等出了城,你要坐就坐吧。在城里面坐,那真成了笑話了,怕是從來還沒人要坐象輦的吧?只是小心點兒,可別摔了?!?/br> 凌羽見他應(yīng)允,笑道:“陛下不用擔(dān)心,我現(xiàn)在好多了,沒那么嬌氣了?!?/br> 聽他這么一說,文帝對著他凝神看去,果然看到凌羽眉心之間有點淡淡的紅色。心中也不知道是喜是憂,道:“你的內(nèi)丹快煉回來了?” “哪那么容易?!绷栌鸬溃安畹哪且环?,怕是十年八年都未必成。否則,要悅般的那仙草作什么呢?”說了這話,見文帝沒答言,便道,“陛下,你放心,煉不煉回來,我都不會跑的。只要你常??蠋页鰜硗?,我哪里都不去?!?/br> 文帝微笑道:“我若是忙起來,怕是沒空帶你出去玩,你是不是就要自己跑了?” 凌羽一笑,抬頭看著文帝,道:“陛下把阿羽看成什么人了?”見文帝不語,想了一想,道,“罷啦,我不練了,免得陛下疑心。反正只要陛下待我好,那內(nèi)丹有沒有,都沒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慣了,也不覺得甚么了。” 文帝搖了搖頭,道:“朕并無此意,你卻多心了?!?/br> 旋鴻池這時節(jié)是水色青碧,還生了不少淺紅色的花在水中,鳧鴨鴛鴦,數(shù)不勝數(shù)。那紫宮舟也是華麗得很,其中數(shù)間水閣,盡飾珠玉錦績。凌羽趴在欄桿上,笑著對文帝道:“我還沒坐過這么大的船?!?/br> 文帝道:“聽你說過,要到你家里,就得坐船?!?/br> “是小船,大船就進(jìn)不去了?!绷栌鸬?,“這紫宮舟新得很,陛下都沒什么空來游湖吧?” 文帝道:“本來是皇后想要的,不過,她倒是一回都沒坐過?!?/br> 凌羽自然也知道皇后去了鄴都,文帝派人去了幾趟,都請不回來??戳丝次牡?,在他腳邊坐了下來,低聲道:“陛下,是不是因為我那一回摔壞了她的金人,她生氣了?” “那倒不是?!蔽牡凵焓峙牧伺牧栌鸬念^,道,“皇后從小就跟著姊姊,我跟她也是從小就在一處玩。朕一直就認(rèn)定要立她為后,不管常太后怎么說,也不管祖宗的什么手鑄金人。朕向來什么都不瞞她,也以為我做什么她都會聽我的,可她……唉,她總是覺得我年紀(jì)越長,便越是心狠,又因為那件事……越來越躲著我了。她有一回還問我,是不是有朝一日,連她家的人我都會殺?” 凌羽側(cè)頭看他,道:“陛下會么?” “倒是不會。”文帝道,“只是兩個人再好,一旦牽扯多了,便沒那么簡單了?!?/br> 凌羽道:“所以陛下才待我好?我反正就是個野孩子,也沒什么家族親人,陛下不用在意那么多?” 文帝道:“你怎會扯到這處?” 凌羽笑笑,道:“陛下,這里水清,我下去玩玩?!蔽牡蹎柕溃骸澳銜俊?/br> 凌羽把嘴一撇,道:“我比魚還會游哪。”話未落音,就一頭扎進(jìn)湖里,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 林金律一直在旁邊聽著他們說話,此時過來替文帝倒酒。文帝兩眼望著湖面,道:“林常侍,我現(xiàn)在是真有些害怕?!?/br> 林金律道:“陛下何出此言?” “你看凌羽,那么愛玩的性子,居然耐得住在平原王府呆了那幾年。莫瓌怕被人發(fā)現(xiàn),自然是一直關(guān)著他,說不見天日也不為過?!蔽牡鄣氐?,“他居然也就待下來了,我想想真是怕,他究竟要怎么樣才捱得下來。” 林金律聽著只覺惴惴,半日方道:“陛下,那不也是沒法子嗎?他關(guān)著阿羽,阿羽又能怎么辦?” “若是朕關(guān)著他,不要說幾年了,只怕幾日就得要鬧翻天了?!蔽牡坌Φ?,“他卻不敢在莫瓌面前鬧,你可知道為什么?” 林金律哪里敢答,也自然不能答。這時候凌羽濕淋淋地從水里冒了出來,手里還抓了一條魚,笑道:“陛下,你要不要下來?” 文帝道:“別玩久了,水涼?!睂α纸鹇傻?,“讓人弄些熱湯來?!?/br> 林金律答應(yīng)著,遲疑半晌,道:“陛下,恕臣問句不該問的。平原王,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自然是沒死。”文帝道,“而且,凌羽定然也知道,否則早不是這個樣子。朕倒是好奇得很,若我真殺了他大哥,他又會如何?會不會恨朕一輩子,再也不理朕?” 凌羽總算是游夠了上來了,在金鈕屈戌屏風(fēng)后面脫濕了的衣服。文帝走過去笑道:“不知道你家那里的水,又是什么樣子?!?/br> 凌羽道:“好看得緊,桃樹成林。坐在小船上,那桃花的花瓣就順著溪水飄過來了……”這時天已經(jīng)晚了,風(fēng)一吹,凌羽“阿欠”一聲,打了個噴嚏。文帝隨手拿了繡被,披在他身上,道:“別著涼了。” 凌羽怔了一怔,文帝見他眼里忽然露出恍惚之意,道:“怎么了?” “……沒什么?!绷栌鸬?,伸手去取衣服。只聽得琉璃珠串成的簾子被湖上的風(fēng)吹得作響。凌羽扭過頭去,望著湖水,低聲道:“陛下,我餓了?!?/br> 一時膳傳來了,凌羽看著那味莼菜鱸魚羹,道:“這湖里,不該有鱸魚啊。我家里那處倒是多得很,溪里一抓一把呢?!?/br> “從洛陽那邊送過來的?!蔽牡坌Φ溃澳銍L著比你家里的如何?不是以前有個人,為了吃這味菜,連官都不愿意做,回老家去了么?” 他這話一出口,便覺得不妥,凌羽本來在笑,這時候笑容也滯了一滯。只聽凌羽低聲地道:“為一味菜,是不值?!?/br> 那夜便在湖邊的行宮住了,文帝睡到半夜,忽聽著笛聲遠(yuǎn)遠(yuǎn)地自湖邊傳來,卻是極熟悉的調(diào)子,便坐起了身來。 林金律見文帝醒了,過來道:“陛下,阿羽悄悄跑出去了,也不知今兒個是怎么了,一直不太對勁。聽他今兒個說的話,難不成是想家了?” 文帝聽那笛聲清悅,吹的便是凌羽初進(jìn)宮那日,在九華堂給自己吹的曲子。一時間百感交集,竟說不出話來。林金律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陛下,怎么了?我叫人去喚他回來?!?/br> “……不必了,讓他在那里吹他的笛子吧?!蔽牡垡恍?,道,“你想必不知那是什么曲子吧?裴霖是第一回聽到的時候便知道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穆慶一打岔,他便也不說了。他素來淵博,想必是從那時候便猜到凌羽是從哪里來的了。今日朕帶凌羽出來坐船,倒讓他想起從前的事了?!?/br> 再側(cè)耳聽去,笛聲悠揚(yáng)清婉,卻似有淡淡愁意。 這日午后,文帝正在太華殿看奏表,凌羽跑了進(jìn)來,道:“陛下,你在忙什么?你好幾天不來找我了,我悶得發(fā)慌。” “這幾日事忙,你自己玩吧?!蔽牡鄣?,“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再別去后宮那邊亂跑就是了,也再別去招惹嬪妃!若是再出上回悅嬪那樣的事,朕決不輕饒!” 凌羽低了頭,道:“我都說啦,我知道錯了。她的貓抓傷了我的小青小白,我就是想用蛇嚇?biāo)幌隆?/br> “你還說!”文帝道,“嚇?biāo)幌??嚇得她跌了一跤,孩子都沒了。要換個人,早就是門誅的大罪,也就你了,連打都沒打你一下,還嘴硬!” 凌羽小聲地道:“誰嘴硬了?我都認(rèn)了,是我的錯,我就是把蛇擺在她出來的路上……我說去給她賠罪,你又不讓……” “別說了,別說了,朕已經(jīng)加封她夫人了,也給了悅氏封賞,你再別惹事了?!蔽牡鄣?,“行了行了,你自去玩兒,朕是真忙,你別在旁擾朕。” 凌羽在他身邊坐下,道:“我呆在這里成不成?” “不成?!蔽牡鄣?,“朕馬上要見臣子議事了,你可不能在這里鬧?!?/br> 凌羽道:“我不說話還不成嗎?” “不成,你自己玩去?!蔽牡鄣?。凌羽見文帝冷淡,只得起身,道:“那你什么時候來找我啊?” “忙完了就來?!蔽牡鄣?,又低下頭看奏表,也不理他了。凌羽悻悻地走出了太華殿,在花園摘了些果子,覺得無趣,又逛回了九華堂。卻見著九華堂外有個小宮女探頭探腦,仔細(xì)一看,卻是耿嬪身邊的宮女。 “哎,是耿姊姊要你來找我的么?” 小宮女笑道:“是啊,我不敢進(jìn)去,皇上說過不準(zhǔn)進(jìn)九華堂的,不管是誰,進(jìn)來就杖殺。她在亭子里呢,問你要不要去吃點心。” 有吃的,自然要去。凌羽立時把文帝的囑咐丟到了一邊去,跳了起來,道:“我這就去?!?/br> 耿嬪做點心的本事絕對是宮中一絕,這次又換了花樣,吃得凌羽差點噎住,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問道:“耿姊姊,你怎么這么久不給我做吃的了?” “你還說呢!你去作弄悅夫人,她連我都恨上了,我這些時日天天在她那處賠小心,都忙著替她弄吃的調(diào)理身子了。你也真是不知輕重,她懷的孩子都快八個月了,是個男孩兒,可哭死她了?!惫宓?,“我在旁邊看著,也怪難受的?!?/br> 凌羽低了頭,扁著嘴道:“我知道錯了,以后再不敢了?!?/br> 見他如此說,耿嬪也不好再說,道:“好啦,你也不是有心的。阿羽,我的丹藥吃光啦,你再送我些吧?!?/br> 凌羽道:“吃光了?你吃太多了!我說叫你怎么吃法就怎么吃法,不然要傷身的!” 耿嬪見他責(zé)怪,道:“有什么好傷身的?” “你真是!”凌羽道,“我騙你做什么,那丹藥性涼,你吃多了不好的?!?/br> 耿嬪笑了笑,道:“大不了就是不能生孩子,反正我也沒這打算?!?/br> “原來你懂啊,你既然懂,還胡亂吃!”凌羽道。又覺著她腔調(diào)古怪,想了一想,問道,“你不會是為了找死才找我要丹藥吃的吧?那我可不給你了。” “死?死自然是不敢死的,在宮里為妃,總能照應(yīng)著些家里。”耿嬪道,“只不過,我們這樣呆在宮里,一點指望都沒有。歷朝歷代的妃嬪,總有個指望,我們連指望都沒有。做吃的也好,弄些丹藥吃也罷,那還不都是替自己尋些開心罷了?!?/br> 凌羽笑了一笑,道:“那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那九華堂里面,不過也是等死而已。” 耿嬪一驚,道:“你這是什么話?”一抬頭,見一個女子帶著宮女走了過來,道,“啊,那是沮渠夫人,難得她出來。我去跟她說說話。” 凌羽道:“什么?沮渠夫人?”抬頭見一個女子走了過來,“啊”了一聲,跳了起來,連手里的點心都掉到了地上。 耿嬪笑道:“沮渠夫人,有一陣不見了?!?/br> 趁她二人在那里說些客套話,凌羽仔細(xì)看那女子,個子比耿嬪要高,膚色極白,容貌極美,雖說與姜優(yōu)有七八分像,仍然看得出有西域血統(tǒng),眉目間卻有幾分跟莫瓌相似。只聽那沮渠夫人笑著看自己,道:“好可愛的孩子,是耿meimei家里的小兄弟進(jìn)宮來玩么?” 耿嬪掩嘴而笑,道:“沮渠夫人,就你成日待在宮里不出來,什么都不知道。”說罷低聲對她說了兩句話,沮渠夫人甚是驚奇,又看了凌羽兩眼,道,“是聽說過先前羽林中郎將的事,可這還是個孩子啊……” 耿嬪回頭看了看凌羽,伸手把他嘴邊的點心碎末給抹掉了,道:“你吃慢點,別噎著,又不是沒有了?!庇謱谇蛉说?,“其實他不小了,就是長得小。練的道家功夫,那相貌是永如少年童子,不會變的?!?/br> 沮渠夫人奇道:“還有這樣事?是啦,耿meimei,你懂得最多,我們哪里能跟你比。也就你跟皇后還談得來了,皇后平日里說些什么,咱們常常都聽不明白的?!?/br> 耿嬪笑道:“姊姊這是說哪里話?我也不過是祖上傳下了些東西,也略有幾本書,小時候沒事讀了些罷了?!?/br> 凌羽聽那沮渠夫人說話溫溫柔柔的,雖跟姜優(yōu)長得極像,但卻沒她那份清冷之意,看著要溫婉親切得多。便問道:“我時常聽見有人在吹笙,是不是你?” 沮渠夫人一怔,道:“是啊,是我在吹。唉,那是家鄉(xiāng)的曲子,在這宮里呆久了,總歸有些兒寂寞。” 凌羽笑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吹的那笙?聽陛下說,是碧玉笙,很特別的?!?/br> 沮渠夫人又一怔,見凌羽笑得天真,便道:“好,我著人給你送來便是?!?/br> “你這孩子真是的,那是人家沮渠夫人心愛之物,你別給人家摔壞了。”耿嬪道,“我再給你做幾罐糖漬杏子,好不好?就別去拿人家的東西了?!?/br> 沮渠夫人微笑道:“不礙事,反正本也不是我的東西?!?/br> 凌羽忽然“啊”地一聲叫,發(fā)足沖到水邊,倒把沮渠夫人跟耿嬪都嚇了一大跳。凌羽卻是去抓一條蛇,力使大了,一頭栽到了水里,一身上下都弄濕了。 “哎呀,你到底在干什么??!”耿嬪叫道?!霸趺匆惶於荚谧ド?!” “那不是你要丹藥嗎!”凌羽沒抓住蛇反而弄得一身透濕,從水里爬了出來,一臉不樂意地道,“還不是幫你抓的!” 他這么一說,耿嬪也沒話說了,沮渠夫人笑道:“還不快回去換衣服,等會著涼了?!?/br> 凌羽看了看桌子上剩下的點心和杏仁露,道:“可是耿姊姊給我的點心我還沒吃完呢?!?/br> 耿嬪無奈,道:“好啦!叫人去取衣服來換不就是了?!?/br> 不時小宮女把凌羽的衣裳取了過來,凌羽自走到一邊去換。耿嬪本跟沮渠夫人坐在那邊說話,她目光偶爾一轉(zhuǎn),落在凌羽背上,忽然怔住。 “阿羽,你肩后那個刺青……那只鳥兒,可是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