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震打開聞了聞，果然異香撲鼻?！斑@是什么香？”

    盧令道：“這味香產(chǎn)自西域，被稱為‘天羅’?！?/br>
    裴明淮奇道：“天羅？明明是香，為何取了個(gè)綢緞絹紗的名字？”

    盧令道：“我曾聽我表妹提及，言道此香綿綿密密，如同羅網(wǎng)，糾纏不清，故名‘天羅’。”

    吳震又深吸了幾口，道：“你能確定就是這香？”

    盧令道：“應(yīng)該是，我彈琴之時(shí)必得焚香，多少也懂些?！?/br>
    吳震問道：“你可知附近哪里有賣這天羅的？”

    盧令想了一想。“這是西域異香，價(jià)格極貴，不是普通人能用得起的。城東有家老店‘飄香齋’，廣羅天下名香奇香，你們不妨到那里一試。”

    吳震點(diǎn)頭，又道：“我們進(jìn)金萱臥房看看。”他這話卻是沖著裴明淮說的。

    盧令道：“兩位自便?！彼鸦剡^了頭，裴明淮看上去，只怕再多說一句盧令又會(huì)流淚了，忙跟著吳震進(jìn)了里屋。

    吳震壓低了聲音道：“他對(duì)這表妹，倒似是情真意切。”

    裴明淮也放低了聲音：“你莫不是連他也懷疑？”

    吳震道：“現(xiàn)在誰都脫不了嫌疑?！?/br>
    裴明淮搖頭低聲道：“若他真心喜歡他表妹，更沒有理由害她。何況，當(dāng)時(shí)我們幾個(gè)人都在席上，金萱卻獨(dú)自去了北樓，我實(shí)在是想不出來席上的人有什么辦法可以殺得了金萱還將她碎尸？”

    吳震古怪地笑了笑?！拔乙蚕氩煌?，難不成真是那老道的妖術(shù)？”

    兩人同時(shí)沉默下來。裴明淮也覺得寒意森森，便抬頭環(huán)視金萱的這間臥房。房中陳設(shè)極是雅致，渾無女子脂粉氣息，連紗帳都是素色。吳震走到床前，看了看那素帳，笑道：“這位金姑娘真不愧是金百萬的女兒，可奢侈得緊?！?/br>
    裴明淮道：“此話何解？”

    吳震笑道：“連你都不認(rèn)得了？也難怪，總歸是女兒家喜愛的物事，你不知道也難怪。這紗帳看似毫不起眼，只是一幅素凈帳子，但我以前護(hù)送貢品進(jìn)京時(shí)曾見過同樣的一幅。那可是傳說中的東海鮫綃，輕薄柔軟無比，在夜間能夠泛出銀光，極其珍貴?！彼种噶酥赴干弦槐K碧綠瑩黃的琉璃燈，“這也是貢品，在夏日能夠驅(qū)走蚊蟲，若是灑些帶香的花瓣在上面，香氣可遠(yuǎn)遠(yuǎn)發(fā)散。上達(dá)天聽的貢品竟能在金家大小姐的臥房看到，果然是財(cái)可通神?！?/br>
    裴明淮嘆道：“縱是有財(cái)，也救不了她的性命?！?/br>
    吳震也嘆了口氣。裴明淮搖頭道：“不管兇手是誰，為何要害死金萱？偷天盜桃，碎尸毀面，手段真是殘忍至極！”

    吳震道：“看那毀掉金萱面目的毒藥，與鶯鶯樓那一男一女實(shí)在像得很哪?！?/br>
    裴明淮皺眉道：“可那個(gè)紅牌如嫣，還有那神威堡的馮威，跟金大小姐也不該有什么關(guān)系吧？

    吳震笑道：”這可得去問問金百萬了，看他知不知道些什么。不管怎么說，老子總不會(huì)害女兒吧？”

    金百萬躺在床上，像一座山塌了下來似的。他面帶病容，本來油光水亮的臉一下子似乎都縮水了。一個(gè)丫環(huán)在旁邊侍候，這丫環(huán)也有二十多歲了，生得甚美，穿戴也頗華麗，見吳震和裴明淮進(jìn)來，急忙相迎，端了茶來。

    聽吳震說了來意，金百萬搖頭道：“萱兒一向是個(gè)極乖巧的孩子，喜好便是字畫，下棋。她出門也是坐車，極少拋頭露面。我實(shí)在是想不出……會(huì)有什么人想害她？至于鶯鶯樓……這種地方，萱兒恐怕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吳震問道：“金姑娘跟盧令……”

    金百萬一楞，答道：“他們二人是表兄妹，感情甚好?！?/br>
    裴明淮笑道：“我看他們不僅僅像表兄妹?！?/br>
    金百萬這時(shí)方領(lǐng)悟了他的意思?！芭丁羰沁@般，我也樂見其成。盧令是我親戚，他為人我也很清楚。萱兒跟他，不會(huì)吃虧，親上加親嘛！”

    裴明淮問道：“盧令的姑母，就是尊夫人？”

    金百萬臉色更是灰白，道：“我夫人她早早過世，扔下萱兒和我，就走了……唉！”

    裴明淮心道，這金百萬擁金百萬，這么多年卻未曾續(xù)弦，倒也奇怪。又記掛著呂譙的事，問道：“聽說是呂譙重修的這園子？”

    金百萬一怔道：“裴公子認(rèn)識(shí)？”

    裴明淮點(diǎn)頭道：“好友?！?/br>
    金百萬苦笑道：“這園子，多年之前便已不住人了。我夫人便是在這里過世了，真是傷心之地哪！萱兒非得要住回來，我找了無數(shù)理由，也攔不住她，只得由她去了。她找了呂先生，把園子又重新整理了一番?！?/br>
    吳震皺眉道：“整修莊園，需要請(qǐng)呂譙嗎？”

    金百萬望了二人一眼，道：“兩位有所不知。我有不少值錢的物事，須得要個(gè)妥當(dāng)之處收藏?！?/br>
    吳震和裴明淮這才明白，請(qǐng)呂譙來究竟為了什么。金百萬又道，“呂先生是魯班再世，只有請(qǐng)他，我才放心?！?/br>
    裴明淮道：“只修了密室，莊園沒改？”

    金百萬想了片刻，搖頭道：“我只管了密室的事，別的，我可不記得了，都是金管家去辦的?！?/br>
    裴明淮不由得苦笑，吳震又問：“最近令愛可有什么異于尋常的舉動(dòng)？”

    金百萬嘆道：“我畢竟是爹，女孩子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們不如去是問問她的貼身丫環(huán)丹桂，她們兩個(gè)最好，丹桂定然比我知道得多。紅菱，丹桂在哪里？”

    那喚作紅菱的丫環(huán)道：“老爺，丹桂在姑娘房里哭呢?！?/br>
    金百萬又嘆了一聲，他說話有氣無力，說幾句便咳兩聲，倒像是隨時(shí)都要斷氣似的。吳震便道：“也罷，我們就先去問問丹桂?！?/br>
    那紅菱打起簾子，送二人出去，金百萬忽又將他們二人叫住，遲遲疑疑地道：“我還有一件事，覺著有些奇怪?！?/br>
    吳震道：“但說無妨?！?/br>
    金百萬皺眉道：“今日見吳大人把那水上飛的尸體從水里拖出來，我便覺得這人恍惚見過?！?/br>
    吳震一震。“你見過？在何處？”

    金百萬道：“我家的家丁眾多，我覺著水上飛似乎就是其中一個(gè)?！?/br>
    吳震道：“你家的家丁，你自己都不認(rèn)識(shí)？”

    金百萬苦笑道：“家丁人數(shù)眾多，來來去去，我又怎能認(rèn)全？”

    吳震皺眉道：“你是何時(shí)見過他？”

    金百萬想了一想道：“也就前幾日吧？之前從未見過此人。”

    吳震又問道：“他可有何特異之處？”

    金百萬搖頭道：“便是一個(gè)普通家丁模樣，我也不曾特別注意?！?/br>
    吳震道：“你此前為何不說？”

    金百萬吞吞吐吐地道：“我本來只覺眼熟，后來想了一想，覺著應(yīng)該是他，于是才告訴你兩位……”

    吳震道：“平日里是誰管教這些家丁的？”

    金百萬道：“原本是金賢，不過他最近忙于小女的生日，就交與了金四。”

    裴明淮笑道：“那我們就找上那金四問上一問。”

    金百萬道：“我昨兒差金四去辦事，恐怕還沒回來，兩位晚些再找他問話吧?！?/br>
    兩人回了金萱院中，就看見一個(gè)少女坐在走廊上垂淚。那少女見他們出來便站了起來。吳震問道：“你是丹桂？”

    丹桂頷首，低聲問道：“我家姑娘……我家姑娘……聽金管家說……”

    吳震道：“你家姑娘被人害死，若你想為她找出兇手的話，就跟我到衙門一趟。”

    丹桂睜大了眼睛?！暗窖瞄T？做什么？”

    吳震道：“認(rèn)你家姑娘的尸！”

    丹桂的臉頓時(shí)發(fā)白，裴明淮柔聲安慰道：“聽說你跟你家姑娘情同姊妹，若你想讓她在九泉下瞑目，怎可不幫我們？”

    丹桂聽了這番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昂茫腋銈?nèi)??！彼t疑了一下，又道，“可是……姑娘……明明在那里，為什么還要我去認(rèn)……”

    吳震淡淡地道：“我只是想確認(rèn)，她究竟是不是金萱。”

    第5章

    這是裴明淮第二次入仵作房。其他的尸體都已暫時(shí)收殮，長(zhǎng)案上也已擦抹干凈。一盞油燈，閃著幽幽的黃光。案上攤著盧令那襲杏黃錦衣，金萱的碎尸，整整齊齊地放在衣上，一顆頭顱也端端正正放在一旁，只是面貌已全不可見了。

    丹桂早已連站都站不住，裴明淮只得在一旁扶著她，輕聲道：“丹桂，不必害怕，既是你家姑娘，就算她死了，也不會(huì)害你的。你且走近看看，那是不是你家姑娘？”

    丹桂鼓起勇氣，走近了兩步，“啊”地一聲便掩住了雙目。“裴公子，臉，姑娘的臉變成了那樣……我，我認(rèn)不出來！”

    裴明淮安慰道：“別怕，有我在。睜開眼，再看看。”

    丹桂好不容易才把雙手從眼上拿了起來，又看了一眼?！翱雌饋硎俏壹夜媚餂]錯(cuò)……啊，那一支鳳釵，是我給姑娘插上的?！?/br>
    吳震把那支還穩(wěn)穩(wěn)插在發(fā)間的鳳釵取了下來，遞給丹桂。“你再細(xì)看看。”

    丹桂哭道：“我絕不會(huì)看錯(cuò)。金釵是呂公子做的，本是一對(duì)，還有一支給了呂公子的妹子。姑娘特別喜歡這鳳釵……”一言未盡，又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支極精巧的金鳳，通體以細(xì)如發(fā)絲的金絲鏤成，如意云紋之上盤踞鳳凰，鳳口上銜了三串珠串，每顆珠子都是一般大小，光潔晶瑩，發(fā)出淡淡光芒。

    吳震把鳳釵放到了一旁，道，“丹桂，接下來你得幫我們做件為難之事?！?/br>
    丹桂顫聲道：“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平時(shí)可曾侍候你家姑娘洗澡更衣？”

    丹桂道：“自然?！?/br>
    裴明淮道：“那你可知你家姑娘身上有什么胎記之類？”

    丹桂想了想，道：“姑娘右肩后有一塊胎記。哦，對(duì)了，姑娘幼年曾摔傷過腳，她的左膝處有一小塊傷疤?！?/br>
    吳震大喜，道：“那你且去察看一下，這尸體上……”

    裴明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心急。吳震惡形惡狀慣了，但這次的情形太過詭秘，若要他逼迫丹桂這樣一個(gè)小姑娘，倒也于心不忍。倒是丹桂一挺胸，大聲道：“我去看，姑娘一向?qū)ξ液?，為了姑娘，我什么都不怕?！?/br>
    吳震把女尸的上半截身子翻了過來，肩后確有一塊胎記。丹桂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道：“正是這塊胎記。吳大人，求求您，別再讓我看了。這確實(shí)是姑娘……”

    裴明淮去察看那女尸的膝蓋，也有一塊時(shí)間甚久的傷疤。吳震嘆了一口氣，找了一塊白布，把碎尸給遮住了，又問丹桂道：“你家姑娘最近可有什么異樣之事？”

    丹桂嘆了一口氣，眼淚已涌出。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淚，道：“最近半年，姑娘出門的時(shí)間較之以往多了不知多少。而且，她不要我跟著，總是單獨(dú)一個(gè)人去。我便覺得奇怪，追問車夫，車夫說姑娘總是到城東一家叫飄香齋的老店……一進(jìn)去便是幾個(gè)時(shí)辰，也不讓他們進(jìn)去?！?/br>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說飄香齋？你家姑娘一直都去飄香齋？”

    丹桂道：“不錯(cuò)。她數(shù)日前還去了一趟，當(dāng)真是風(fēng)雨無阻。有一日天氣極差，雷鳴電閃，她卻還是一樣要金管家備車。姑娘素來恤下，但那日她只說多給些賞錢，卻還是執(zhí)意要去。我一直便懷疑……”

    裴明淮道：“你懷疑你家姑娘是出去跟別人相會(huì)？既然有此懷疑，你為何不告訴你家老爺？”

    丹桂道：“我家老爺對(duì)姑娘愛如珍寶，我只是個(gè)丫頭，這樣的話，如何出口？更何況，我家姑娘對(duì)我這么好，我是不會(huì)說的?！?/br>
    吳震又盤問了她一陣，從她口里實(shí)在是問不出什么來了，便吩咐杜小光送她出去，自己在椅子里仰躺了下去。裴明淮見他神色極是疲憊，便笑道：“怎么，你也熬不住了？”

    吳震長(zhǎng)嘆一聲?！把劭粗切┦й櫟乃狼粢稽c(diǎn)線索也無，又怪案連發(fā)，你叫我如何不揪心?！?/br>
    裴明淮道：“仵作如何說？”

    吳震走到門口喚了一聲，不出片刻，一個(gè)仵作便走了進(jìn)來。吳震道：“這位便是我們這里資歷最老的齊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