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46節(jié)
曹老五略微猶疑了一下,道:“這我也記不清楚了。我就是在集市上隨便買的?!?/br> 裴明淮揚起了手里那張紅紙?!斑@上面寫的字,你可認得?” 曹老五道:“小人只粗淺識得幾個字,這上面的篆字,如何識得?”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不認得,我卻認得。我念給你聽,這紙上的三個篆字乃是:飄香齋?!?/br> 此話一出口,曹老五頓時變色。裴明淮笑了一聲,悠悠地道:“我不會刑訊逼供,但吳震可是個中好手。你們都是他的屬下,對這一點應該比我更清楚吧?杜小光——” 他拉長聲音喚杜小光,杜小光本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這時也回過了神,上前道:“裴公子,有什么吩咐?” 裴明淮道:“去將你們吳大人請到這里來,就說我這里發(fā)現(xiàn)了個可疑的人,要勞他來審上一審?!?/br> 杜小光偷眼看了看裴明淮,又看了看曹老五,正要出去,只聽吳震的聲音響了起來。 “什么事要讓我來審一審?” 裴明淮看了一眼曹老五,曹老五一聽到吳震的聲音,就像是老鼠見了貓,嚇得臉色發(fā)白。 裴明淮便把原委向吳震說了一遍,吳震聽得臉色越來越沉,曹老五已是連站都站不住了,腿肚子都在打顫。 吳震聽完了,冷笑一聲說:“曹老五,你是要我動刑呢,還是你老實交待?” 裴明淮忍不住笑道:“這話可是聽得太多了,都聽膩了?!?/br> 吳震又冷笑了一聲,道:“聽別人說他自然不怕,從我口中說出來的,自然又不同?!?/br> 他話還沒落音,曹老五腿一軟,已然跪倒在地。吳震臉色一沉,喝道:“說,究竟是誰買通你的?若是說了,看在你這些年還算老實的份上,我大概還能留你一條狗命!” 曹老五顫聲道:“我說,我說……求大人開恩……” 吳震喝道:“究竟是誰買通你的?” 曹老五道:“是……其實我也不認識那個人……他……” 吳震在凳子上坐了下來,道:“從頭說起!若有一字虛言,你自己知道后果!” 曹老五連聲音都在發(fā)抖,說道:“我……我喜歡賭,大人您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有個人攔住了我……他說,說,只要我替他辦一件事,就給我十……十……十餅金!” 吳震哼了一聲,道:“十餅金,你不心動才奇怪了!這人長什么樣?” “小人確實未曾見過他相貌。”曹老五顫聲道,“他見我時,都戴了竹笠,聲音也刻意掩飾過。我只知是個身材頗高的男子,實在不知相貌如何?。 ?/br> 吳震道:“說下去?!?/br> 曹老五低下頭,半日方道:“這人要我……要我?guī)兔Α瓗兔Α?/br> 吳震冷笑道:“要你幫忙把死囚給救出去?” 曹老五慌忙道:“不,不,不是。我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干這等事??!” 裴明淮與吳震相對愕然,吳震道:“什么?不是叫你救人,那是干什么?” 曹老五哭喪著臉,道:“是叫我燒人!叫我把那天進來的六名犯人,還有同在一進的另外四個,都暗暗地燒了!” 裴明淮一怔之下,道:“甚么?” 吳震也楞在那里,就在此時,只聽外面一個聲音,冷笑道:“好啊,真是絕了,竟能想出這等主意?” 說話之人,竟是尉端。裴明淮見尉端面色不善,兩眼直盯著吳震,心知不妙,忙迎上前道:“你怎么到這地方來了?” 尉端冷笑,手里一柄折扇指著吳震道:“監(jiān)守自盜,這事你也敢干!” 吳震面色發(fā)青,道:“侯爺,此話從何說起?” 尉端嘿嘿冷笑,道:“你以為偷天換日,便能瞞得過人去?明淮,你還沒明白嗎?失蹤的十個死囚只是幌子。有數(shù)名囚犯根本就不曾走出大牢,便在牢中被燒掉了!” 裴明淮道:“這般做,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當日送到,只粗粗察看,還未細加審問,只要相貌相似,便可蒙混過關(guān)。當夜便全燒掉,只剩骨灰,又有誰會知道,送來的死囚,早在路上便被劫走了?” 尉端還未說完,裴明淮便回頭問吳震道:“是誰一路上押送的?” 吳震道:“都是安排的妥當之人……” 裴明淮搖了搖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拔径?,茲事體大,你也不能冤枉吳震。他又不是親自押送的,就算有人在路上換了囚犯,也未必是吳震的首尾。你斷定是他所為,未免太武斷了罷?” 尉端冷冷道:“我這般說,自然是有原因的。你可知道,這些時日,時常去飄香齋的人,是誰?” 話都說到這份上,裴明淮驚道:“難道是吳震?” 吳震聽到此處,面色更是難看。尉端一拍案,案角都被他拍掉了,木屑連著灰塵一起亂飛?!皡钦?,究竟是誰買通你的?” 裴明淮望著吳震,只聽吳震緩緩道:“侯爺,我是去過飄香齋,但與這件事,一些也不相關(guān)。我吳震決不是那等見利忘義之輩,這種事,我死也做不出來。侯爺若寬限我數(shù)日,我必當查清真相?!?/br> 尉端一笑,道:“你以為我不查清楚,會來興師問罪?我問你,令堂如今身體可否康???” 他此話一出口,吳震是真的變了色。裴明淮知道吳震父親早不在人世,只有一個寡母,情知尉端此言必有緣故,頓足道:“我早就說過,若你有難處,不妨對我說,能幫的一定會幫。你……” 吳震瞪了他一眼,道:“你以為什么?沒錯,侯爺,我母親身患惡疾,最近更是病勢加重,所需的那些珍稀藥材,令我十分憂心。但我也是托了江湖朋友去設(shè)法,決不曾去干那些不齒之事。對,飄香齋我去過數(shù)次,實對你說了罷,明淮,飄香齋是金萱的!” 裴明淮“啊”了一聲,道:“什么?” 吳震道:“飄香齋早在年余之前,便被金萱買了下來。這事十分秘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出來?!?/br> 裴明淮道:“你查這個做什么?” “飄香齋看起來是家只賣香的老店,實則什么貴重物事都有,我心里奇怪?!眳钦鸬?,“珠寶古董字畫,什么都收,而且價格出得比當鋪高。自然,也賣,我便是托他們替我留心我要的藥材。若不信,飄香齋想必還有帳冊。” 裴明淮見吳震說得有理有據(jù),眼望尉端。尉端面色略顯尷尬,卻坦然道:“若真如你所言,那是我錯怪你了。但即便你說的是實,你也難逃失職之罪!” 裴明淮埋怨道:“這等事,為何不要我?guī)兔???/br> “要你幫忙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好歹也混了這么些年,有些朋友肯幫忙,只是費些力氣,還不至于弄不到?!眳钦饑@道,“何況,生死有命,我母親纏綿病榻多年,我也只能盡人事罷了?!?/br> 他又望向尉端,道:“還請侯爺指點,是如何查到路上有人將那些囚犯掉了包的?” 尉端哼了一聲,道:“我叫人去傳當日那幾個押送左肅的人想要問話,卻有一個不見了。再一問,那人便是押送那日之后突然失蹤的,誰也不知到了何處。我再一想,這人又不是在大牢里聽命的,按理說,人送到了,便與他不相關(guān)了,居然會失蹤,不跟這事相關(guān)倒怪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你好生敏捷,我們都不曾想到,你卻另辟蹊徑地查到了?!?/br> “我本來也只想查問一下,并不曾想到那么多。”尉端眉宇間,頗有憂慮之色,“這個設(shè)計之人,心機真是極深。” 吳震道:“我們以為人是在牢里面失蹤的,結(jié)果卻是在外面就被換了!這人居然反其道而行之,把我們的視線都引到大牢之中,當真了得。哼,被換進來冒名頂替的囚犯,居然到死都一言不發(fā),這怕不是被買通的,是被買了命吧!背后謀劃那人,絕非常人!” 裴明淮看向面無人色的曹老五,道:“此計實在頗妙。只可惜,卻壞在了你手里?!?/br> 曹老五“咕咚”一聲,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幾人去了那燒埋之處,一間屋子空空蕩蕩,墻邊還散著些柴炭。因為燒死人的時候煙霧嗆人,于是修建了一個不小的煙道。周圍住的百姓只要一見到大牢那根煙道里有濃煙冒出,便知道又有犯人被處決了。 杜小光一直跟在后面,這時候喃喃道:“難怪這里的柴炭都用光了,前幾日明明還堆得滿滿的?!?/br> 裴明淮道:“那是因為那天夜里燒的人實在太多!” 吳震沉吟地道:“八月廿七那日早晨,我巡視過一次。直至那時,我還見著從煙道里冒出來的濃煙,還有點詫異怎么燒了一夜還沒燒完。” 裴明淮道:“你沒有追問?” 吳震道:“若這事我都要追問,我恐怕連睡覺的時間都沒了?;鸷虿粔?,柴炭不好,花的時間就長,你真是外行!” 他瞪著面前的十個骨灰罐。“喬青松,郭飛的尸體已然找到,左肅還下落不明。其余七個……都燒成灰了?!?/br> 裴明淮道:“正是?!?/br> 吳震道:“若換作是我,我肯定把那些骨灰隨便一扔便了事了,還如此費力地用一個個骨灰罐分別裝好,豈不是留下證據(jù)來讓我們發(fā)現(xiàn)?” 裴明淮道:“我第一次進那間放置骨灰的屋子,便看到點著香燭。” 吳震道:“這些獄卒們哪,都信鬼神之說,給死者燒點紙錢,燒點香燭,在牢里是極常見的事。” 裴明淮道:“這就是了。曹老五也是個對此深信不疑之人,知道自己做這事虧心,生怕有鬼來找他,于是不敢將那些骨灰隨意處置,好好地收殮了起來。他將骨灰罐放到高處,本來這里骨灰罐就有數(shù)百之多,他并不擔心會有人去刻意找尋。他雖識字,卻不會寫字,而且即使他會寫,也決不敢給骨灰罐上貼上人名。他還買了一把香,特意來燒?!?/br> 吳震道:“香倒未必是特意買的,應該是順手拿的。他不識篆字,人也缺些心眼,連寫著飄香齋店名的紅紙都沒有扔掉。所以,那飄香齋必定是曹老五常去的地方。曹老五決不是什么主謀,但他平日里定然在飄香齋內(nèi)聽從指示?!?/br> 裴明淮道:“曹老五做這監(jiān)守自盜之事,目的只有一個,便是貪財。于他而言,燒幾具尸首,實是小事一樁。若要他干別的,恐怕他也沒有膽量。但若是被旁人當場撞見了呢?恐怕也只有殺人滅口了。” 吳震點頭道:“那主謀之人卻未曾想到這曹老五是個膽小迷信的主兒,又是把骨灰收起來,又是貪小便宜拿了飄香齋的香來燒,這就讓我們很容易找出了真相。” 裴明淮道:“這主謀本來便不該找曹老五!” 吳震卻道:“除了曹老五,他能找誰?燒埋之事就只有曹老五一人做,再無別人可選。更何況,事后要殺曹老五滅口,豈非易如反掌?只不過,若殺曹老五,反倒有點刻意了,反正曹老五也不認得主謀之人?!?/br> 裴明淮想想也是,吳震又道,“那暗器,想必也是曹老五見柴大魁已死,偷偷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倒是派了用場。” 裴明淮道:“你還記得我說過,那一地砸碎的骨灰罐十分古怪嗎?” 吳震道:“記得。按理說,偷了東西,便應悄悄將東西找到偷走。就算被朱習當場發(fā)現(xiàn),一針斃命,也決不會弄得遍地都是?!?/br> 裴明淮道:“所以我后來就想,那些骨灰應該是兇手為了掩飾什么而有意弄得遍地都是的。” 吳震盯著他看了片刻,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指,朱習根本不是在那里遇害的,而是在我們現(xiàn)在站的這個地方被殺的!” 裴明淮道:“正是如此。朱習當晚進來提人,實屬偶然,你也是當夜突然下令的!” 本章知識點 北魏有椅子和凳子(即所謂“高足家具”)嗎? 北魏比較主流的坐具仍然是榻(或者是榻同類),低足家具。帶屏風的挺常見。配套的家什,憑幾啊,隱囊啊,都是有時代特色的,不展開了,大同博物館有的是實物。 胡床在那時候很流行,這在大量壁畫都有反映,屬于已經(jīng)深入到了生活中的家具。不要望文生義,胡床是一種便攜式的折疊凳,雖說大的可以坐雙人,但它仍然不是床!不是床!不是床!重要的話說三遍! 倒是有一種繩床(也有繩椅),僧人愛坐,供禪修的。這是比較具有真正意義的高足家具了,胡床還是在過渡期。 椅子,在北魏時期目前還沒有找到實物出土,只見于北朝時期的壁畫中,都是出現(xiàn)在佛教場所。不過沒發(fā)現(xiàn)也不等于就沒有,反正壁畫上是有的,所以在《九宮夜譚》里面,還是有椅子的出現(xiàn)……但是一定要注意一點,椅子勉強可以有,但是北朝椅子是不能跟桌子配套的。也不能大家圍著一張桌子吃飯,這時候還是分食制,各坐各。椅子跟桌子配套了,才能圍坐合食。這一點雖然我心里清楚,但寫的時候都還是會忘…… 另外特別說一種凳子,叫“束腰凳”,屬于低足家具朝高足家具的過渡。敦煌莫高窟的北涼壁畫就已經(jīng)見得到這種束腰凳了,但應用于生活中,目前出土的最早也在東魏北齊時代。九宮里面也出現(xiàn)了這種束腰凳,因為,雖然我明知道這時候不該有凳子,但是,在寫小說的時候,沒個凳子有時候不好搞啊,某個人物要爬個高怎么辦……反正,沒出土,不等于那時候百分之百沒有,反正壁畫上是有的。 第9章 吳震嘆道:“朱習武功不弱,若非有柴大魁的暗器,曹老五又怎能取了他性命?” 裴明淮道:“曹老五殺那些死囚,肯定是下毒。死了之后,再把人拖去燒掉。朱習進來,大約正好看到曹老五拖著人過去,那拖的人又并不是該死之人,所以過去查看,曹老五只得殺人滅口!燒了那么多具尸體,地上一定不會少了骨灰,朱習的鞋底上,衣服上,都沾上了骨灰,一時無法清理干凈,曹老五決定把朱習的尸體搬進存放骨灰的房間,然后砸碎一堆骨灰罐,這樣的話,即使朱習身上有再多的骨灰,也決不會引起人注意了。如若不然,你在檢視他尸體后,第一便會想到骨灰來自于何處,也立刻能夠懷疑到曹老五!” 吳震哼了一聲,還沒說話,裴明淮又道:“不過,水上飛被害,這一點我實是想不通。清虛被殺,意料中事,他的用處已經(jīng)沒有了。但水上飛逃出來很快就被殺了,費盡力氣把他救了出去,卻又馬上殺死他,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吳震道:“若金百萬之言可信的話,那么水上飛必是在金府被殺,然后沉入蓮池之中?!?/br> 裴明淮道:“只可惜那金四不見了,讓我們無從查起。” 吳震道:“救清虛和救水上飛,定然是跟金家父女之死有關(guān)。要作這么一件事,實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