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94節(jié)
到了縣衙,裴明淮心里焦急,哪里還等得及,翻墻而入。 孟家本來便沒幾個人,就算有,這時候也都睡了。裴明淮先去孟固房中看了一眼,床帳都未動過,更不見孟固的人。他又去孟蝶的屋子,只見案上還攤著未畫完的畫,筆擱在一邊,卻也不見孟蝶的蹤影。 祝青寧跟著他,道:“情形不太妙?!?/br> 不用他說也知道,裴明淮又往花園走去。剛走至孟蝶那個雪苑,便見著孔季倒在花叢中,身上已被雪覆了薄薄一層。他是被人勒死的,用的竟然便是孟蝶的天蠶絲,那細(xì)絲深深勒入他頸間,在雪光下隱隱泛出淡青之色,只是孔季臨死之前,手緊緊地攥住了那天蠶絲,又緊緊纏在他腕上,想來殺孔季的人無法自他手里抽出,只得離去。 “誰殺了她?”裴明淮扶起孔季尸身,他身子早已冷透,畢竟是冰天雪地,就算才死不久,也凍得僵硬了。祝青寧已到下人房中看了一圈,這時回來低聲道:“都睡著,地方遠(yuǎn),聽不到動靜也是有的。只有那縣令孟固,不知去向……” 裴明淮道:“奇怪,這時候,孔季一個人跑到這花園里面來做什么?” 祝青寧點頭,道:“不錯,天寒地凍,他來做什么?” 裴明淮盯著孔季尸體,一時間腦中亂如麻,實在理不出個頭緒來。祝青寧聽到墻外有人聲傳來,低聲道:“有人來,不知道是誰,我得先走了。” 裴明淮忽然一伸手,扣住他脈門。祝青寧不提防他突然出手,頓時半身酸麻,驚怒交集,道:“你干什么?快放手!” “你為什么要令孟蝶殺孔季?”裴明淮不僅不放,反而加了幾分力,“說!” 祝青寧變色,道:“你什么意思?” “你在朝天峽用的天蠶絲,跟孟蝶用的一模一樣!”裴明淮道,“這是極珍罕之物,哪里有這么巧的事,你與孟蝶都有?” 祝青寧怒道:“便是巧了,你又想怎的?” 裴明淮大聲道:“不是巧合,孟蝶就是你九宮會的辛儀,是你的下屬!” 他扣著祝青寧脈門的手一運(yùn)力,祝青寧只感胸口氣血翻涌,好不容易把那煩悶之感壓了下去,道:“是又如何?那也是九宮會的事,與你何干?多管閑事!” “你跟辛儀交好,一同出現(xiàn),不是第一回 了。我跟她,也不是第一回見面了。”裴明淮冷笑道,“你在塔縣初次現(xiàn)身,就是在對我說謊,你根本不是孤身一人而來。你有幫手在這里,便是辛儀!我好巧不巧地住進(jìn)了柳眉舊居,你卻想進(jìn)那個地室,為此你寧可委屈自己啊。你是個十分精細(xì)之人,明知道吳震和尉端不會放過,居然還拿著霄練現(xiàn)身,我當(dāng)時便覺著不對,后來越想越不對!你到底有沒有受內(nèi)傷,或者是不是有你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重?” 祝青寧冷笑一聲,道:“你少管閑事!還是多替你那個舊情人想想吧,也不枉你千里迢迢跑到這里來!” 裴明淮臉一沉,道:“我跟瓊夜什么都沒有,我真是替尉端白擔(dān)了這名聲?!?/br> 祝青寧道:“甚么?” 裴明淮自知失言,道:“你聽了便聽了,不許出去說,傷了瓊夜的名聲?!?/br> 祝青寧道:“名聲?你是說,尉端跟韓瓊夜……” 裴明淮見他如此說,道:“怎么?有何不妥?你怎么關(guān)心起他們來了?” 祝青寧道:“你放開我,我自對你說?!?/br> 裴明淮道:“放你?”沉吟片刻,道,“也罷,我也不能一直抓著你?!彼此埔攀郑蝗皇种高B出,點了祝青寧幾處大xue,雖然行動無礙,但無法運(yùn)力。 祝青寧怒道:“你!” “說好的,放開你,你就說?!迸崦骰吹?,“還不說?這回你可要老老實實告訴我了?!?/br> 祝青寧似乎心事甚重,居然沒跟他再爭執(zhí)。思索了片刻,道:“我在韓家發(fā)現(xiàn)了一樣?xùn)|西。” 裴明淮見他遲疑,也不說話,等著他說下去。 祝青寧道:“我晚上趁著沒人出來透透氣,偶爾一回頭,見到一株老樹下面,好像土是被人翻過的。處處都是雪,只有那里,沒什么雪。我心里好奇,就過去看?!?/br> 裴明淮道:“你倒是有閑心!” 祝青寧不理他,道:“土色尚新,我挖出來一看,居然是個紗袋子,更覺得奇怪了?!?/br> 裴明淮道:“你真挖出來看了?說你有閑心,還真沒說錯!” 祝青寧瞪眼道:“我悶在那屋子里,看到有古怪的事,就不能看了?” 裴明淮道:“是是是,東西呢?是什么?” “在我身上,我取了一些?!弊G鄬幟鰜斫o他,裴明淮拆開一看,就“嗨”了一聲,說:“藥渣而已?!?/br> 祝青寧卻道:“藥渣丟了就是,為什么要這么費力地埋起來?你好像還懂點醫(yī)理,你看看,這藥是什么?” 裴明淮把那藥渣翻揀起來細(xì)看,又聞了聞。他的眉頭皺得緊緊,卻不開口說話。祝青寧在旁邊道:“你看出來了嗎?” 裴明淮慢吞吞地說:“不是什么好東西?!?/br> 祝青寧道:“看樣子,你認(rèn)出來了。說是毒藥也未嘗不可,不過,這藥只殺一種人。”他盯著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還在腹中未出生的嬰兒。” 裴明淮沖口而出:“瓊夜?!”他一臉疑慮之色,搖了搖頭。“雖說你是在韓家發(fā)現(xiàn)的,但也不一定就是瓊夜的。我看她氣色,不像是才服了這種大損氣血的藥啊……” 祝青寧道:“說不定她藥是熬好了,卻并未服下。又怕有人發(fā)現(xiàn),就把藥渣給偷偷埋了?!?/br> 裴明淮道:“為什么?” 祝青寧道:“我原以為是你來了,她就沒吃這服藥。原來……原來是尉端啊?!?/br> 裴明淮楞了一楞,片刻之后才弄明白祝青寧的意思,怒道:“你胡說什么?以為是我?我會做這種事?” “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弊G鄬幚碇睔鈮训卣f,“你不遠(yuǎn)千里來塔縣,若不是為了她,光是為了雪蓮花,我才不信。你要那東西,只需進(jìn)貢便是,還要勞你親自跑一趟?” 裴明淮又氣又笑,道:“難怪你剛才說那番話,陰陽怪氣的,原來你以為……你以為我跟瓊夜……你太看不上我的人品了,我既然跟她無緣,又豈能誤她?” 祝青寧笑了笑,道:“王孫公子,三妻四妾也是常見?!?/br> 裴明淮道:“你夠了沒?我都說了,她是跟尉端有情,不是我。只是……她早已離開京城,又怎會……” 祝青寧道:“她走了,尉端可以來啊。” 裴明淮仍然搖頭。“尉端不會背著景風(fēng)做這等事。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br> 祝青寧一哂,道:“你對那尉小侯爺?shù)娜似罚@么信得過?” 裴明淮道:“人品是一回事,得罪景風(fēng),又是一回事。景風(fēng)可是陛下的愛女!” 祝青寧微微一笑,道:“那這尉小侯爺娶了她,聽起來,日子可真不怎么好過?!?/br> 裴明淮道:“你倒關(guān)心起他來了!你還有什么發(fā)現(xiàn)?” 祝青寧道:“我沒下令要辛儀殺孔季,你別把什么都推在我頭上。我根本不知道她也來了,上次黃錢縣的事,我就對她十分不滿了。我不滿的,不是她違背我的吩咐,而是她年紀(jì)輕輕,卻被復(fù)仇之心擺布,辜負(fù)了大好年華。在九宮會中,我最交好的便是辛儀,你若是眼睛不瞎,自然能看出來?!?/br> 裴明淮道:“若不是你吩咐,就是孟蝶自己下手的?她又為何要殺孔季?” 祝青寧皺眉,眼光飄向孔季的尸體?!安灰f你了,這次來塔縣,都是我第一回 見她真面目?!?/br> 裴明淮失聲道:“甚么?連你都沒見過?” “她易容之術(shù),天下無雙,而且連聲音都能變化?!弊G鄬幍?,“反正,她平時見我,不是孟蝶那張臉?!?/br> 裴明淮道:“那你總該知道辛儀的來歷吧?”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祝青寧苦笑道,“你想她既然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怎會將自己的底細(xì)和盤托出?” 裴明淮不語,祝青寧蹙眉道:“方才那個女子,想必就是她了?哼,鬼丫頭,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她?!?/br> “可是為什么?”裴明淮莫名其妙地問,“她既然知道尸體藏在何處,為何不大大方方帶你去看?” 祝青寧哼了一聲,道:“她偷偷摸摸回這里來,知道我必不會輕易饒過她。上次已經(jīng)幫她瞞了一回,這次還來!在我面前現(xiàn)身?我諒她也沒這個膽子?!?/br> 裴明淮記起在朝天峽祝青寧處置叛徒的手腕,便笑道:“你不會真要罰她吧?” 祝青寧何等樣人,自然看出裴明淮在想什么。一哂道:“我當(dāng)她是妹子,又怎會拿她跟姓原的那等人一樣處置?” 裴明淮舒了一口氣,祝青寧眼珠一轉(zhuǎn),似笑非笑地道:“難怪她那時候主動提出來要救你,你對她,還有點意思???我奉勸一句,那丫頭心有所屬,你就別多想了?!?/br> 裴明淮道:“心有所屬?” 祝青寧不答,卻道:“好啦,我都對你說了,你可以解了我的xue道了吧?” 裴明淮道:“不成?!?/br> 祝青寧道:“你盡管放心,你趕我走,我也不會走的。我還等你帶我去那萬教的總壇呢。還有,那丫頭一向心狠,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我得趕緊把她找出來,問個清楚。她躲著不敢見我,必定有緣故?!?/br> 裴明淮道:“冰天雪地的,那地方實在不好走。又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空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br> 祝青寧不說話,只望著他看。裴明淮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真是拿你沒辦法,你下次得請我喝酒?!?/br> 祝青寧見他答應(yīng),神色頓霽,笑道:“那有什么難的?”還要說話,卻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十分急促,想來是方才在墻外的那個人,終于進(jìn)來了。當(dāng)下低聲道:“我躲一躲?!?/br> 裴明淮伸手拍開他xue道,祝青寧飄身上了屋頂。 走過來的人,卻是孟固。裴明淮之前便聽到聲響,只是腳步重濁,來人顯然不會武功,也并不著意。 孟固見到裴明淮居然在雪苑,腳旁還有一具尸體,只嚇得猛地住了腳,呆在那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裴明淮笑道:“孟大人,這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我……我……下官……我……”孟固已看清了死的人是孔季,更看清了他脖子上纏著的那天蠶絲,一張臉又青又白,不知是路上凍的還是嚇的,上下牙齒都在打架。“這……孔先生,怎么會死了……?他不是好好地在我家里住著么……” 裴明淮道:“難道孟大人一晚上都不在家?” “是,是?!泵瞎屉m然還是又驚又嚇,但已經(jīng)清醒了些,“我晚上去了黃大夫家里,一直,一直跟他在飲酒賞雪。剛,剛回來……” 裴明淮道:“天寒地凍,孟大人好生有雅興?!币娒瞎檀鸩怀鲈拋?,又問道,“蝶兒呢?你知道她去哪了么?” 孟固臉色灰敗,似是知道他有此一問,頹然一嘆,道:“公子,你是懷疑,孔先生是我侄女兒殺的?” 裴明淮朝孔季脖子上的天蠶絲看了一眼,道:“看來,孟大人也知道,她的兵器就是這天蠶絲。” “不瞞公子說,蝶兒離家數(shù)年,正月十五之前方才趕回來?!泵瞎虧坏溃八@些年都不在家里。我無子無女,對她是十分疼愛,巴不得她長留身邊??伤?!她……她……她是決不愿意留在這塔縣的。她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心里總是……總是……” 裴明淮問道:“聽說,孟大人昔年曾救了一個武林中人,他收了蝶兒為徒,教她武功,是不是?” “是。”孟固嘆道,“他說蝶兒根骨上佳,將一身武功都傳給了她。我如今倒是寧可蝶兒不學(xué),自從那人死后,她便離開了塔縣,極少回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問她,她只是笑嘻嘻地不說……” 裴明淮默然。過了片刻,問道:“那個武林中人,是什么模樣?” 孟固臉上露出為難之色,道:“公子恕罪。公子一定會覺得老夫是在說謊,可是,可是,下官是真的不曾見過他長什么樣子。我……我本來以為他與我年紀(jì)相仿,但,過得幾日,他又變成了一個老頭,面貌全然不同了……我問蝶兒,她說是……易容之術(shù)。” 裴明淮點頭,孟蝶的易容之術(shù),想必就是從此人身上學(xué)來?!澳慵纯膛扇苏垍钦疬^來,孔季的事,便交給他。” 聽裴明淮這般說,孟固松了一口氣,忙道:“好,好,下官知道?!?/br> 裴明淮向花園外走了兩步,忽又回頭,道:“孔季送了字條給我,約我相見,說有要事見我,你知不知道?”見孟固怔住,不似作偽,料想他也不知端底,當(dāng)下大步走了出去。 他與祝青寧一直到了雪山之上,此時已是黎明時分,一道金光射在山巔,白雪生輝。裴明淮命官兵且退下,不得號令不可進(jìn)來,待得人都走遠(yuǎn),祝青寧才現(xiàn)身出來,笑道:“多謝你了?!?/br> 裴明淮搖頭道:“真不知道你為何執(zhí)意要來?!?/br> 祝青寧道:“雪蓮花便是生在這絕壁上?我去看看。” 裴明淮道:“已經(jīng)摘光了……”卻見祝青寧袖中飛出那天蠶絲,隱隱泛出淡青之色,道:“這實在是好東西,上次還救了我一命。” “你既然記得我不止救過你一次,就不該恩將仇報?!弊G鄬幚淅涞?,“我這一趟,吃了你不少虧。” 裴明淮忍不住道:“吃我的虧?你自己拿自己當(dāng)餌,你好意思說吃我的虧?” 祝青寧哼了一聲,人已往下落去。晨間絕壁上輕霧彌漫,頃刻間便已看不清他人影。裴明淮也跟著下去,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道,“若不是我等正巧下來摘雪蓮花,怕是多下得幾日雪,陳博的尸身便再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