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夜譚 第103節(jié)
景風盯了他一眼,并沒答言。她站在那里,一身嫩黃衫子,云鬢也被風吹得略亂了些,影子映在溪中,當真是嬌怯怯地引人生憐。她身邊那個老婦,替她披了件對鳳紋紫褐錦的斗斗篷。她兩眼凝視那溪里燃燒的水車,幽幽地道:“輪回六趣,如旋火輪……哥哥,明淮,你們看,那人……這死了的人,他的樣子,像什么?” 裴明淮心中一動,只聽太子道:“景風,我陪你先進去吧。這里風大,你身子弱,別著涼了?!?/br> 景風嗯了一聲,隨著太子慢慢地走了進去。裴明淮退在一邊,等二人背影不見,再一回頭,水車的火已漸漸熄滅,兩個小姑娘仍站在一旁。裴明淮道:“你兩個不隨你們公主進去,還在這里干什么?” 珠蘭道:“公子還有什么吩咐么?”說罷一掩口,道,“哎呀,又叫錯了,公主說了,應該改口了?!?/br> 裴明淮淡淡道:“我這兩年都在外面跑,那些官銜,且都收起來罷。我沒什么吩咐了,你們兩個進去吧?!?/br> 芝蘭道:“這殺手想必還沒走遠,看那人血都還在往下滴呢?!?/br> 裴明淮朝那水車瞥了一眼,那人身上鮮血淋漓,想必是剛死片刻。只是要將人這般綁在偌大的水車之上,實在不是件易事。 他飛身掠到水車之上,此時火雖然熄了,但仍然guntang,還在吱吱轉動。裴明淮此刻凝神看那尸體,才發(fā)現(xiàn)他一顆心竟然被人剜走,內臟散在水車之上,有些血淋淋地掉進了小溪里面,有如地獄場景。 “明淮哥哥!” 裴明淮聽到慶云尖叫,便揚聲道:“你別過來!” 慶云手里拎著一盞黃色燈籠,她本來姣好之極的一張臉,竟也隱隱透出詭異之色。她手中的燈籠,也在微微搖晃,顯得她心中激蕩之極。只聽她喃喃地道:“輪回六趣,如旋火輪?……” 裴明淮心中又是一動,回頭向她望了一眼,只是慶云手里的燈籠搖晃得更厲害了,他連她臉都看不清了。 “你別過來,慶云,還是不看的好?!迸崦骰闯谅暤溃斑@人臉上全是血……我也是過來了才看清的。這個人,就是方才給我們開門的管家!” 慶云驚道:“就是那個余管家?” 裴明淮道:“正是。他的相貌,難道還有人冒充得了?” 慶云顫聲道:“這殺他的人,有何仇恨,竟將他挖心剖腹?” 這余管家實在死得慘極,一刀從胸口直劃到小腹。這一刀極快極利,用的想必也是吹毛斷發(fā)的利器,皮rou皆裂,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裴明淮聽慶云聲音發(fā)抖,便道:“你別看了,沒人要你公主來查案!快進去,待在景風身邊,哪里都別去!” 慶云不理,只道:“你……你沒看出來,這……這像什么嗎?” 裴明淮道:“什么?”心里暗想,你這丫頭什么時候還會得斷案了?只聽慶云顫聲道:“輪回六趣,如旋火輪。這水車,便像一個大火輪??!這人……這死人在上面,像……像……像……餓鬼道里面的餓鬼!” 她說到最后幾個字,聲音尖利,聽得裴明淮都一陣發(fā)冷。珠蘭芝蘭也不由得退了一步,芝蘭強笑道:“慶云公主,你就別嚇人了,都快被您嚇死了?!?/br> 裴明淮從那水車上躍回到竹橋上,盯著慶云,道:“慶云,你怎么也提到這個?方才景風也這么說。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要不是你們說,我壓根就不會這么想?!?/br> 借著燈籠的光,他見著慶云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fā)抖,便道:“你告訴我啊,慶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慶云哎了一聲,道:“我要說了,你又要笑話我。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明淮哥哥,平原王府以前鬧鬼的事?” 裴明淮一怔,只聽慶云又接道:“我說里面死人,可不是騙你的。而且連死了的尸體,都會再死一次呢,個個都是從嘴到小腹都裂開,連頭骨都像是被甚么東西給砸開了……所以……所以大家都說……說……” 裴明淮問道:“說什么?” 慶云道:“都說那里面死人太多,冤氣太重,不得超生,那些人……便落在修羅道,餓鬼道,畜牲道之中……有餓鬼來吃他們的腦髓,畜牲來吃他們的五臟……” 裴明淮怒道:“胡說什么?慶云,這話也該是你說的?甚么冤氣太重,不得超生?你貴為公主,卻到處去聽這等胡言亂語,你爹真不該放你一個人在外面跑!” 慶云見他動怒,不敢再說,只低聲道:“我……我也只是聽附近那些人說的……不止我知道,景風姊姊也知道……” “別說了?!迸崦骰创驍嗨?,“好了,我們進去向太子稟報吧。這種事,自有人料理,你不必過問?!鞭D向芝蘭珠蘭,道,“你們兩個帶人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水車。若附近有可疑的人,便先擒下來!” 珠蘭芝蘭都點頭領命,裴明淮一手拉了慶云,道:“走吧,還有什么看不夠的?” 慶云臉色發(fā)白,苦笑道:“我今天晚上做夢,估計都會夢到這死人?!?/br> 回到正堂,只見太子負著雙手站在廳角,景風坐在榻上,正在喝茶。沈信和沈鳴泉都在,一見裴明淮,沈信便顫巍巍地站起來,道:“明淮,死的那人,是不是余管家?” 裴明淮一怔,問道:“老師怎么知道?” 慶云搶過去扶住沈信,沈信倒在椅上,垂淚長嘆道:“前兩日他曾對我說,恐怕不能再服侍我了。我十分吃驚,追問究竟,他只說謝我這些年收留之恩……我再問,他不肯多說……” 裴明淮皺眉,只覺疑云重重,一時間房中無人說話,只聞竹林聲響。太子問裴明淮道:“你那個好朋友,吳廷評現(xiàn)在何處?” “他先我一步回京?!迸崦骰吹?,“現(xiàn)在想必還在京城。太子是想要吳震過來一趟?那末叫他來便是。只是他趕過來也要一兩日,還是先叫這里的縣令過來的好。老師府上大喜之日,總不能讓一具尸體懸在門口?!?/br> 太子點頭道:“不錯,明淮想得周到?!被仡^對身邊那黑衣侍衛(wèi)道,“婁提,你去跑一趟。” 景風手里端著碗茶,緩緩道:“這等小事,何必要他去?他還是留在這里,陪著哥哥的好。我自會派人去,哥哥不必cao心了?!?/br> 裴明淮道:“已經(jīng)不早了,依我看,各位都先去歇息吧。慶云,你送老師回房,可好?”他實在覺得這沈宅氣氛古怪,不說別的,出了這么大的事,長孫將軍居然不見蹤影,偌大一個宅子,除了這間亮著燈的正廳,黑黝黝的一片,只聞竹林沙沙之聲。 他又望了一眼太子,太子看出他的心思,便笑道:“明淮可是想勸我縣城里面住去?” 裴明淮道:“這兇案實在古怪,太子殿下身份貴重,萬萬出不得差池。照我看,還是不要以身犯險的好?!?/br> 太子笑道:“這大半夜的趕回去?罷了罷了,我看留在這里也比走夜路好。” 裴明淮一凜,道:“太子說得是。那便請?zhí)影残∶骰粗毖?,今夜太子殿下務必警醒些,讓婁提不要離太子左右?!?/br> 太子道:“是了,你如今倒是越來越像你哥了,哪有那么多念叨的!” 裴明淮苦笑道:“是,太子教訓得是?!?/br> 太子笑道:“我哪里是教訓你了,好好好,都依你!我先去了,你也早早休息!”他走出門去,又道,“明淮,我有句話想問你?!?/br> 裴明淮跟了出去,太子道:“你先前來對婁提說,叫他留意我的飲食,不要掉以輕心。是不是有什么緣故?” 裴明淮心知若是照實說,那沈家必定麻煩無窮,當下笑道:“沒什么緣故,就是看太子殿下身邊人太少,怕他們照應不過來,囑咐婁提一句罷了。慶云更是,硬扭著要跟我一道,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我也一樣叮囑她凡事留意了。好在景風到了,怎么也不缺侍候的人了?!?/br> 太子道:“是了,讓珠蘭去服侍慶云便是,你也不必cao心了。倒是這管家……死得好生離奇?!?/br> 裴明淮道:“太子只管歇息,別的事有我呢?!?/br> 此時沈鳴泉與慶云扶了沈信也出來了,裴明淮問道:“于藍,一涵,她們都在自己房中吧?” “我讓繡衣去守著了。”景風道,“你放心,現(xiàn)在老師家里,連只面生的鳥也飛不進來的。” 裴明淮道:“你的人還是留在你、慶云與太子身邊,別處巡視即可,否則,老師府上的人,怕是要嚇得這喜事都辦不了了。” 沈鳴泉道:“明淮說得有理,請公主將侍衛(wèi)都留在身邊的好,別的事都無關緊要,只有幾位殿下,才是最要緊的。若是有一點點閃失……我們全家,粉身碎骨都擔當不起啊!” 沈信也道:“是,是,最要緊的是幾位殿下。” 景風大約也覺有理,嘆了口氣,道:“也罷。” 這一回,裴明淮知道也睡不了幾時,只和衣而躺。睡了兩個時辰,就聽得有人輕輕叩門。便問道:“誰?” 門外有人答道:“下官祁縣縣令,前來見過裴公子?!?/br> 裴明淮開門出去,只見一個穿縣令服色的男子垂手站在一側,不到四十歲光景,身后還站了一個捕快裝束的青年。 “打擾公子了?!笨h令行禮道,“只是裴公子傳話說,只要下官一到,便立即來見,下官不敢怠慢,打擾公子了?!?/br> 裴明淮道:“閣下便是祁縣縣令?” 縣令躬身道:“下官徐無歸?!?/br>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好名字。” “公子取笑了?!毙鞜o歸道,“此名實在是當之有愧。只是父母給的,也只得用著了。” 裴明淮道:“想必令尊令堂,都是雅人。”眼望那青年,徐無歸道,“這是我手下的捕頭,名喚柯羅。辦事得力,只是人有些不會說話,若有得罪之處,公子莫怪?!?/br> 柯羅上前一步,道:“我已去看了那具尸體,四周并無繩子之類的物事,兇手必是一刀先殺了他,然后拎著他飛身上了水車,將人掛于水車之上,又一刀剖開他胸膛小腹,剜出內臟,然后點火……” 裴明淮道:“那水車雖是木頭,但總是浸在水中,濕透了的,要點火,并不那么容易吧?我看到的時候,火燃得極旺,雖說只燒了一會,但人都快燒焦了?!?/br> 柯羅道:“不知當時公子可有聞到些異樣的味道?” 裴明淮回想起來,確實是有,道:“是聞到了,但卻不知是什么味道。倒讓我想起了……” 柯羅道:“公子是不是想到了戰(zhàn)場上面?照我看,應該是已經(jīng)熔化的松香,又混以油脂,不僅易得,而且極易助燃。若是把此物灑在水車上,哪怕水車被水浸得透濕,也能馬上燃燒起來。只是這殺人兇手,想必是早有預謀,否則哪里去找?”頓了頓又道,“我在竹橋上面發(fā)現(xiàn)幾點血跡,顏色尚新鮮,想必兇手便是在那里殺了死者的?!?/br> 裴明淮道:“要帶一具尸體自竹橋到水車上,不借助繩索之類的東西,這兇手定然是身有武功之人了。” 柯羅點頭道:“正是?!闭f了兩個字又不說了,想來除了他的本職之外,這人不怎么愛說話。 徐無歸見柯羅又不開口了,只得道:“裴公子可知那死者是誰?” “是這府上的管家。”裴明淮道,“我也是剛來,你們還是去詢問這府上之人的好。只是二位,務必知曉,這兩日既是我老師沈太傅的壽辰,又是他孫子沈家少爺娶親的好日子,連太子殿下和景風慶云兩位公主都來了,決不可再有什么閃失?!?/br> 徐無歸大驚,道:“什么?……太子殿下?兩位公主?這……”他想必做夢也料不到,自己這小小祁縣,居然來了這許多皇親國戚,哪一個都可以要他粉身碎骨,面色大變,連雙手都在微微發(fā)抖。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徐大人不必太過擔憂,只管做好你份內之事便是。凡事不必驚擾公主與太子,找我便是。這位柯捕頭,看來精明強干,就請你與你的手下檢視完畢之后,盡快將尸體放下來,該處理的便處理了。嗯,我看縣衙與這里相距甚遠,不如就在沈宅之內找個最遠最僻靜的屋子,命仵作驗尸。只是二位公主乃萬金之軀,徐縣令,柯捕頭,可都記得,將你們手下約束好了,內院一概不得進去。” 徐無歸道:“是,謝公子提點。只是……只是發(fā)生了這等事,諸事未明,也不知道兇手在何處,太子殿下與兩位公主在此,恐怕……” “那倒不怕?!迸崦骰创驍嗨掝^,道,“此事徐大人不必cao心,太子與公主身邊自有侍衛(wèi)保護。公主的繡衣,也是絕不可得罪的,二位想來都明白。好在繡衣大都在公主與太子那邊,若遇到在府中巡視的,各位暫避便是。” “繡衣”雖不如侯官勢大,但也自成一脈,徐無歸自然深知。當下不敢多問,一躬身道:“是,下官這就去辦?!彼吡藘刹剑瑓s見著柯羅還站在那里跟截木樁子似的不動,忙道,“你還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 裴明淮笑道:“柯捕頭想必還有話要說?盡管說。” 柯羅道:“是,確實有話想說。竹橋上的血跡雖然不多,但我細細查來,卻見著有一溜血跡,是往院內而去。那死者流血極多,想必是兇手剖開他胸腹之時,血也濺在了自己身上。血自兇手身上滴將下來……” 徐無歸叫道:“你是說……” 柯羅道:“是,我看這兇手不是外面來的人。否則怎會不立即離開,而是回了院中?若是他脫了血衣,回了自己房中,那才叫神不知鬼不覺呢!” 裴明淮搖頭道:“但憑血跡,也不足以說明兇手是沈宅中的人?!?/br> 柯羅道:“若是呢?” 裴明淮道:“若你能找出真憑實據(jù),先來回稟我,再作定奪。只是你行動之間留意些,萬不可沖撞繡衣。你們手下的人,卻是不必入內了。” 柯羅道:“是!”他招手叫了幾名手下,朝竹橋那邊而去。裴明淮眼望他走遠,道,“徐縣令,這位柯捕頭,是個什么來頭?” 徐無歸一怔,道:“我到祁縣上任的時候,他便是捕頭了,已經(jīng)在那里好些年了。”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原來如此。徐大人,就勞煩你了,若有什么難解之事,便來回我?!?/br> 徐無歸一揖道:“是?!?/br> 此時天色已微明,院中薄霧彌漫,裴明淮又聞到那奇怪之極的味道,說香自不是香,但也不能說是臭,濃烈之極。裴明淮走至月洞門前,向里一看,園中滿滿的都是一種樹,紅色花朵,色甚妖麗。在中間卻有株無花之樹,無枝無葉,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個女子站在那樹下,正伸手輕輕撫摸樹干,那動作輕柔無比,竟像是在撫弄孩兒一般。這女郎穿著打扮十分特異,一身滾著寬銀絲邊的靛青色衫子,手腕脖頸,都戴滿沉甸甸的藍綠色珠串。二十出頭年紀,膚色白得猶如冰綃一般,容色美極,難描難畫,當?shù)闷鹛熳藝膫€字。見到裴明淮,她輕輕地“啊”了一聲。 裴明淮站在那里,只盯著她看,也不言語。這女郎站在這一園古怪的紅花之中,輕霧籠罩,真像是從另一個未知之境而來的人。她身上珠串叮當響動,清悅之極,宛如音樂。奇怪的是,本來伊蘭味道難聞,但這時竟聞不到了,裴明淮鼻端只聞到一陣極清雅的檀香味道,想必就是那女郎身上發(fā)出來的,竟能壓住伊蘭奇臭。 兩人相對無言地站了片刻,那女郎開口道:“你識得這是什么樹嗎?” 裴明淮道:“是什么?” 女郎道:“牛頭旃檀。” 裴明淮搖頭,道:“世間本無牛頭旃檀?!?/br> 女郎一雙點漆樣的眼睛,朝他望了一望,緩緩地道:“世間既無,你自然也不曾見過,又怎能說有還是沒有呢?” 裴明淮道:“你既不知牛頭旃檀什么樣子,又如何知道這就是牛頭旃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