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知道，不過，我總覺得是騙人的。”慶云遲遲疑疑地道，“說是哪怕把人喉嚨割斷，或是擊打人的頭骨凹陷，只要把那草嚼碎服下，就能立即止血，養(yǎng)上月余，連傷口都會消失。還聽說，哪怕是經(jīng)脈俱碎，都能續(xù)上……”

    太子道：“恐怕是有所夸大吧？”

    沈信一聽景風(fēng)提到“悅般國”，臉色便微微有異。此時方道：“這事兒，我還真是親眼見過。景風(fēng)拿過來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草有點眼熟，現(xiàn)在是想起來了。”

    太子忙道：“老師，難道是真的？”

    “先帝也是不信，以死囚試之，還真管用?！鄙蛐艙u頭道，“只要是沒馬上斷氣，將這草弄碎塞進(jìn)口里，就能活過來。我……說實話，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又是親眼所見。御醫(yī)李諒也在場，他也大呼不可思議……”

    太子回頭問景風(fēng)道：“你從哪里得來的？”

    景風(fēng)一笑，道：“你們都不知道？我偏不告訴你們?！?/br>
    沈信道：“宮里就有，皇上自悅般國得來的。不過，景風(fēng)，那可是在九華堂里面種著的，皇上從不讓人碰的，你……莫不是瞞著皇上去摘的？”

    景風(fēng)笑道：“父皇當(dāng)寶似的！反正會得長，摘一點兒又怎么了？”

    太子皺眉道：“景風(fēng)，怕是不太好吧？”

    沈信已然站起，道：“公主，這仙草，我這是真不敢收啊。”

    “摘都摘下來了，難道還能長回去？”景風(fēng)笑道，“陛下要怪，也怪我好啦！”

    沈信還想說話，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罷啦，景風(fēng)也是一番心意，想必陛下也不會得怪她。慶云，你的禮物又是什么？”

    慶云捧了那個漆盒過來，放在幾上，揭開了盒蓋，只見里面整整齊齊地又放著八個小漆盒。慶云揭開一個，里面滿滿的是黑黝黝粘糊糊的不知什么漿，一時幾個人都呆住，裴明淮道：“這又是什么寶貝？”

    慶云得意洋洋地指點著道：“這一個，是招者漿，這一個，是毛者漿。這一個，是孤落迦漿。那一個，是阿說他子漿……”

    她還沒說完，裴明淮，太子，還有景風(fēng)都笑了起來，景風(fēng)笑得倒在榻上，依著屏風(fēng)，指著慶云道：“你，你還真會叫！不就是梅子，芭蕉實，菩提子什么的，你倒還叫得好聽！”

    慶云正色道：“佛經(jīng)所云八種靈藥，便是這八種。我一樣一樣地做了，這可不是最好的？”

    連沈信都不覺莞爾，道：“是啊，慶云有心了。這八種物事，遍布南北，要一一找齊，委實不易啊。”

    慶云喜道：“是啊是啊，還是老師知道好處?！?/br>
    裴明淮端起一個漆盒，一股酸味撲鼻而來，趕緊拿開?！斑@個什么招者漿，也太酸了點。慶云，你這八種靈藥，當(dāng)真能吃？可別把老師給吃出毛病來。我看，老師，慶云這份大禮，您心領(lǐng)了就是。”

    他這話大約也是景風(fēng)跟太子都想說的，景風(fēng)拿著扇子掩著嘴笑，太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沈信笑道：“慶云辛辛苦苦做的，我自然要嘗嘗。”

    慶云又道：“旁邊那五個小盒，乃是我親手調(diào)的香，用沉水香、白檀香、紫檀香、娑羅香、天木香調(diào)配而成，最能靜心。老師素來愛靜，書房之中用此香最好不過。”

    景風(fēng)笑道：“這香好，慶云，下次也送我些?！?/br>
    慶云道：“是了，我還有些，回去便命人送姊姊那里去?！庇謱ε崦骰吹溃骸懊骰锤绺?，你的呢？”

    裴明淮道：“可真是巧了，我的也差不多。”說著捧出一個綠漆雕的盒子，揭了盒蓋，卻是茶餅。裴明淮笑道：“此茶野生，在谷雨前采下，花白如薔薇，煮沸之后，沫如積雪。據(jù)傳飲了此茶，誦而不忘。自然，都是說說罷了，只是確實清香滿口，老師愛飲茶，便嘗一嘗罷。想必老師家中也有越陶，以此盛之最妙。”

    沈信接了過來，嘆道：“你們一個個的，都費盡心思，我……唉！我真是受之有愧啊?！闭f罷，眼中竟然隱隱泛出淚光。

    太子道：“老師何出此言？我等由老師一手教導(dǎo)，諸般禮義仁信，盡出于老師教誨，決不敢忘?！?/br>
    裴明淮也道：“太子所言極是?！?/br>
    沈信搖了搖頭，似想說話，卻又忍住，只是嘆了口氣。因他們幾個在這里陪沈信說話，太子連貼身的侍衛(wèi)婁提都叫了出去，廳中已無外人，太子便對裴明淮道：“皇上皇后和公主不是都備了壽禮嗎？”

    裴明淮笑道：“是，都有禮物?！币娚蛐帕⒓匆鹕?，忙伸手扶住，笑道，“皇上和公主說了，老師的壽辰，諸多禮就免了，老師只管坐著?！?/br>
    說罷，取出一個錦盒，雙手奉給沈信。沈信仍然起身，恭恭敬敬接了，道：“多謝皇上，多謝公主?！?/br>
    慶云站在一邊，景風(fēng)也已起身。太子笑道：“不知皇上和公主，賞的是什么？”

    裴明淮道：“這我卻也不知道了。”

    沈信并無打開錦盒之意，幾人也自然不會多問。想來沈信要看里面的物事，幾人都站了起來，慶云笑道：“再過幾個時辰就是吉時啦，我們就等著吃喜酒了。涵姊姊我剛才見著了，她還是一點沒變，哪里像個新娘子！”

    她這話一說完，頓時安靜得不行，幾個人都不知如何接話才好。半日，裴明淮才說道：“是離吉時不遠(yuǎn)了，我看，老師不如先去歇息一兩個時辰？這一折騰，可得鬧到夜里了?！?/br>
    慶云也覺著自己那話說得不合適，忙道：“是啊，老師，我送您回去！”

    她扶著沈信走了，鳴玉跟著過來，將幾人送的賀禮盡數(shù)捧走了。太子皺了眉頭，道：“慶云方才說的話，可真是……”

    景風(fēng)卻道：“慶云也沒說錯，確實古怪。長孫一涵住在沈家，也是太不合情理了。老師素來是重禮之人，豈有讓還沒嫁過來的媳婦先過門的道理？”

    太子笑道：“你們倆別在這里多心了，人家大約是圖個省事，長孫將軍都沒話說，你們cao什么心！”

    他笑聲未絕，忽然神情一變，兩眼直盯著門外。裴明淮還未見人，便聞其香，知道是楊甘子來了。楊甘子換了衣服，一身雪白絹衣，腰上卻系了條色彩繽紛的腰帶，環(huán)佩丁當(dāng)。她臉上含笑，站在竹林里，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身上那似清淡檀香的香氣，哪怕是根本沒煙沒霧，她身旁也像是輕煙繚繞一般。

    天下美人自然多，慶云和景風(fēng)都是美人，但若跟這楊甘子站在一起，也得生生地被她比下去。人人都是兩道眉毛一雙眼睛，一張鼻子一張嘴，可湊在這楊甘子臉上，便是傾國傾城了。

    所有人眼光都集中在楊甘子身上，裴明淮只聽到太子低聲地吟了一句：“夫絕代獨立者，信東鄰之佳人。”

    長孫將軍匆匆忙忙地走了過來，見到眾人，又看了看楊甘子，忙見禮道：“太子殿下，這，這是我義女甘子，她不懂禮數(shù)，還請各位見諒?！?/br>
    景風(fēng)一直冷眼在旁邊看著，這時道：“長孫將軍，你從哪里多出來這么個義女？”

    楊甘子上前兩步，笑道：“我是于闐人，家里人都死了，我一個人流落在外面。涵姊姊正好經(jīng)過，就認(rèn)了我當(dāng)義妹，帶我一同走了?！?/br>
    太子哦了一聲，點頭道：“原來如此。楊姑娘是初次來此？”

    “是啊?！睏罡首游⑿Φ溃拔疑陂L在偏僻地方，哪里比得了這里。姊姊帶我去鄴都玩，那里有好多有趣的物事，都是從來沒見過的?！?/br>
    太子笑道：“姑娘若是肯到京都去，本王帶你去看更有趣的物事。明淮，下回出宮狩獵，便請楊姑娘去如何？”

    裴明淮不提防太子問到自己，只得笑道：“太子殿下有此雅興，想必長孫將軍和楊姑娘都不會推辭?！?/br>
    長孫將軍笑道：“甘子跟一涵都愛騎馬打獵，決不會推辭的。”

    太子眼睛一亮，道：“哦？是么？”走到楊甘子身邊，笑道，“楊姑娘也跟一涵一樣，喜歡舞刀弄槍？”

    楊甘子道：“會是會，只是學(xué)得不好啦，不如姊姊多了。不過，要打獵，還是可以的?！彼f話調(diào)子咬字都有些奇怪，但軟糯嬌媚，另有一番味道。裴明淮看了景風(fēng)一眼，景風(fēng)也沒說什么，搖著她的扇子走出了屋。

    長孫將軍自然也趕緊走開了。裴明淮跟著景風(fēng)出去，見景風(fēng)的侍婢都隔得遠(yuǎn)，便對她笑道：“你哥哥可是看上這楊姑娘了?！?/br>
    “看上就看上，這楊甘子美得出奇，我都羨慕呢?！本帮L(fēng)冷冰冰地道，“太子身邊多個妃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左孺子可還是一天催著哥哥，再納些嬪妃呢?！?/br>
    裴明淮笑道：“你倒是連接下來的事都想好了?！?/br>
    “哥哥對女色從來也就不怎么在意，可這楊甘子實在是絕世美女，哪個男子見了能不心動。”景風(fēng)哼了一聲，道，“我看你也是動心了吧？”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敢跟太子殿下?lián)??！?/br>
    景風(fēng)道：“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說罷便走了，裴明淮望了一望，見太子已隨著楊甘子，往園子那邊走了。楊甘子身上那似有若無的香氣，實在是奇特之極，聞著仿佛覺得人在佛寺之中，身邊盡是香花寶燭。

    他一出來，便見著那個柯羅站在路邊?？铝_一見裴明淮，搶上幾步，道：“裴公子，你現(xiàn)在閑著嗎？”

    “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么？”裴明淮問。這時離吉時還有好幾個時辰，還真是“閑著”。柯羅道：“是，公子想去看一看尸體嗎？”

    看尸體，自然是誰都不想了。剛聞了楊甘子身上的香味，就得去看尸體，裴明淮打心里嘆了口氣，道：“在哪里？”

    徐無歸看來還是頗為“知禮”，把尸體安置在了沈宅最邊上的一排房子里面，那里早沒人住了，只有些舊家什，再合適不過。裴明淮一進(jìn)去，便覺惡臭逼人，再一看，柯羅倒是做事認(rèn)真至極，連溪里的那些內(nèi)臟腸子，都一一地找了回來，一樣一樣地用盆子盛著，放在尸體旁邊。

    裴明淮也禁不住一陣惡心，苦笑道：“柯捕頭，你實在細(xì)致，我是佩服得很了?！?/br>
    柯羅臉上神情絲毫不動，道：“公子說笑了。您過這邊來看，這死者被人從胸口一直剖到小腹，把他五臟都剜了出來，這事兒干起來，可一點都不輕松?！彼D了一頓，拉起一截血淋淋的腸子，道，“你看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只聽到外面一聲尖叫，裴明淮回頭一看，慶云站在外面，兩眼直直地瞪著那截腸子。裴明淮走了出去，道：“誰叫你來的？”

    “我……我就是來看看……”慶云這時候，一點氣焰也沒有了，恨不得馬上跑掉。裴明淮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到了嗎？就是這個樣子！還要不要進(jìn)來看？看仔細(xì)點，看清楚點？嗯？”

    “……不……不看了……”慶云勉強擠出一個笑，“明淮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你慢慢看……”

    她果然說走就走了，裴明淮苦笑搖頭，走了回去?！翱虏额^，繼續(xù)說。”

    柯羅搖頭道：“我也想不通那兇手與這余管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還大費力氣將他掛在水車上……”

    他想不通，裴明淮卻隱隱有點明白。慶云和景風(fēng)說同一句話，自然是有所指的。柯羅來得遲，火早已熄了，水車仍然只是一架水車，全然不像裴明淮看到之時，那驚駭之極的感覺——那水車全是火焰，緩緩轉(zhuǎn)動，確如烈火轉(zhuǎn)輪一般。

    柯羅見裴明淮似神游物外一般，也不言語，便連著叫了兩聲：“裴公子？裴公子？有什么不對么？”

    裴明淮這才回過神來，記起柯羅之前的話，便問道：“你說可能兇手回到沈宅里面了，這一點，你可有另外發(fā)現(xiàn)什么證據(jù)么？”

    “裴公子，你也是用劍的?！笨铝_的目光在裴明淮的佩劍上一掠而過，道，“你想，若是用一把匕首，這樣面對面地去對一具尸體如此炮制，怎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染上血跡？我已四處搜尋過，外面既無血跡，也無血衣，什么線索也不曾找到。而我能找到的血跡，就是往沈家內(nèi)院的那一處。”

    裴明淮道：“一時三刻，血也干不了，那血應(yīng)該一直滴進(jìn)去才對?！?/br>
    “若是我，一定會即刻把血衣脫下，尋個什么東西裝起來，再想法處理掉?！笨铝_道，“繡衣那時候已經(jīng)到了，遍布沈宅，一概人不得進(jìn)出，哪里能帶出去？要想把一件染血的衣服處理掉，說起來容易，其實并不容易。剪碎嗎？總得有衣服碎片。若誰要生火燒掉，更惹人注目。”

    裴明淮道：“柯捕頭的意思是，這血衣恐怕還在沈府之中?！?/br>
    柯羅點頭道：“我是如此想的。我對徐大人說，最好搜一下，徐大人把我狠狠責(zé)罵了一通，說我是不要腦袋了！裴公子，我不是不知輕重，但這血衣，恐怕是最關(guān)鍵的物事，若是再拖上一日，大概就真的永遠(yuǎn)找不到了。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不敢說就能找到，但是，若能找到，兇手就不在話下了?！?/br>
    裴明淮倒是頗喜這柯羅直率，點頭道：“說得有理。但今日確實是沈府大喜之日，若是這般去搜，著實不成話。太子與兩位公主都是通情達(dá)理之人，倒還易說?！?/br>
    柯羅道：“裴公子，恕我直言，若是不趕緊找到那個兇手，我看沈家這婚事辦不辦得成，都還成問題！您想想，一個下手如此殘忍的兇手藏在沈家，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真是難以預(yù)料！”

    裴明淮知道他此言有理，但這時候要搜，于情于理都不合。便道：“這樣罷，我去吩咐，多調(diào)人手，守緊這沈家，不讓一只蒼蠅飛出去。凡是能生火之處，都派人看守，我就不信那兇手還能燒掉衣服不成？”見柯羅還要再說，便道，“你說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但若是現(xiàn)在搜沈家，如何對老師交待？”

    柯羅情知裴明淮說得有理，只得嘆了口氣，道：“是，裴公子，我知道了?！?/br>
    裴明淮微笑道：“你倒是聰明得緊，若我那好朋友在此，一定得夸你?！?/br>
    柯羅道：“公子的朋友？”

    “姓吳名震。”裴明淮道，“想必你也知道？”

    柯羅一呆，道：“怎會不知？吳大人神捕之名，天下皆知呢！”

    “我已經(jīng)喚了他過來，這余管家死得太古怪，吳震明兒也該到了?！迸崦骰吹?，“柯捕頭不要覺得他搶你功勞便是?！?/br>
    柯羅又一呆，道：“吳大人也要來？……”又忙道，“怎么會，我這一小捕頭，哪里說得上什么功勞不功勞。能見一見名滿天下的吳大神捕，是我有福氣了?！?/br>
    裴明淮一笑，道：“你們縣令大人說你不會說話，我倒覺得，你會說得很哪?！?/br>
    回到房中，裴明淮鼻端聞著茉莉花香，在那里盤膝打坐。本來心中煩亂，思緒紛呈，聞到那淡淡清香，漸漸也寧定下來。再睜開眼時，天色已黑，外面竹影搖曳，寧靜無聲，哪里像馬上要迎親的樣子。

    忽然聽到有輕微聲響，像是有片葉子落在窗外。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公子，蘇連來遲了?！?/br>
    裴明淮道：“進(jìn)來罷?！?/br>
    一個紫衣少年已自窗口飄了進(jìn)來，這少年最多二十歲年紀(jì)，紫衣上繡有白鷺，服飾極是華貴，容貌也極俊秀。

    “你倒是來得快?！迸崦骰吹氐溃笆罩﹥?，景風(fēng)也在，我不想跟她起沖突?！?/br>
    蘇連笑道：“景風(fēng)公主既然在，我自然要讓著她些兒。只是我也對她的繡衣厭煩透了，處處擋我們的路，也不能一直忍下去哪。公子，你說是不是？”

    裴明淮不答，替自己倒了一碗茶。他雙眼凝視那雪白的茶沫，道：“本來不想喚你，查案子有吳震便夠了。但我到了老師家里，卻出了一樁事，我心中后怕，不得不叫你來?！?/br>
    蘇連咦了一聲，道：“什么事，公子都覺得怕？”

    “我的茶里面，不知道被誰下了毒。”裴明淮緩緩道，“若非有人暗中救我，打碎了茶碗，我早就是個死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