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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九宮夜譚在線閱讀 - 九宮夜譚 第115節(jié)

九宮夜譚 第115節(jié)

    只聽腳步聲響,走來的卻是吳震。想必是他先前聽到裴明淮說這個時辰要在園子里跟楊甘子見面,也過來一看究竟。一見裴琇,吳震便呆了一呆,叫了一聲:“裴尚書!”跟著又看到楊甘子,吳震大張著嘴,臉上神色不斷變化,實在是一言難盡。

    裴明淮低聲道:“吳震,你守著園門,先莫讓人進來。叫蘇連去我房間,找身我的衣服來?!?/br>
    吳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好?!?/br>
    待吳震走開,裴明淮抬頭問裴琇道:“二哥,你來就看到她在這里了?”

    “對?!迸岈L道,“我原本是想來見一涵的?!?/br>
    裴明淮此時的感覺,十分古怪,他還知道去想,想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總覺得連自己的聲音,都很遙遠,裴琇在說話,他是聽得到,但也覺著像是隔了什么一樣。

    “……我一直不明白一涵為何突然要嫁到沈家,她成婚之前,我還是想找她問個究竟??晌覜]料到你會讓蘇連來,我不愿暴露身份,若讓太子或是景風公主的手下看到,那便難解釋了,只得匆匆離開。今日我知道太子和景風慶云已經去了縣衙,想著也就你和蘇連吳震在此,他們都是心腹,遇上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裴明淮道:“你怎么會走到這園子來,二哥?”

    “我看著她進來的。她走得搖搖晃晃,我聽到她身上有很奇怪的聲音……忍不住想看一眼……”裴琇緩緩地道,“像是很多蟲子聚在一起嚙咬血rou……又像是有什么東西爆裂開來……”

    他見著裴明淮的臉色,哪里還說得下去。這時蘇連走進了園子來,大約吳震已經對他說過,也并無驚訝之意,把衣衫交給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你穿成這樣,任誰都覺得是偷偷進來了。”裴明淮道,“二哥,你先穿我的衣服吧,待會即便是景風的繡衣和太子的侍衛(wèi)見到也沒關系,你得知老師死訊,連夜趕來,怎么也說得過去!”

    “你倒是想得周到?!迸岈L苦笑,見旁邊那棵旃檀,便走到后面去更衣。裴明淮揚聲叫道:“吳震,蘇連,都進來!”

    話未落音,他便聽到裴琇一聲低呼,裴明淮一凜,道:“二哥,有什么事嗎?”

    他轉到那株牛頭旃檀后面,見裴琇站在那里,那神情比起方才裴明淮見到他的時候,要可怕十倍。裴明淮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裴琇看的是那株旃檀。這旃檀本來無枝無葉,樹干極粗,此時樹干里面卻裂了一個大洞,直直地對著裴明淮的,便是一張人臉,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也在瞪著他。

    裴明淮往后退了一步,這晚月色明亮,投在那張人臉上,卻生生地成了慘青的顏色,那張人臉本來就是人死后的青灰之色。一時之間,裴明淮竟然看不出來,那究竟是誰的臉。

    他只聽到裴琇喃喃地道:“是一涵……”

    裴明淮臉色大變,一時間他腦子里面涌出的那些念頭,是一個比一個可怕。這時候哪里還顧得了許多,劍已出鞘,將那截旃檀上半平平削了去。

    一剎那,裴明淮最清晰的那個念頭,竟然是:原本樹已中空,只有一張樹皮蒙在外面,那即使是等上十年百年,又如何能開花?

    樹干已空,一個女子蜷縮著被塞在里面,那張臉正好對著樹外。這時候看得清楚了,確實是長孫一涵。她死狀極之凄慘,雙目睜得大大,容貌扭曲,手指甲都掉了好幾個,顯然臨死之前經過一番極痛苦的掙扎。

    他兄弟二人在這里站了半日,吳震和蘇連自然也發(fā)覺不對了,只是他們不叫,也不好過來。待得裴明淮揮劍削掉了那旃檀,當然也就過來了,一見到長孫一涵的尸首,枉自這兩人都是見慣了死人的,也都驚得呆了,半日說不出話來。

    裴明淮再回頭看楊甘子,“哇”地一聲,吐了一口鮮血出來。吳震和蘇連哪里見過裴明淮這樣子,兩個人都又驚又嚇,一時說不出話來。

    最后還是吳震低聲道:“還楞著什么,阿蘇?陪明淮和裴尚書回房,我留在此處料理。”

    裴明淮那房中雖未熏香,卻仍然能聞著窗外的茉莉香。裴明淮自從到了沈府,就一直聞到此香,本來茉莉清香,聞著應該心里舒暢才對,但不知為何,裴明淮后來一聞到這茉莉香,便有種不安之感,且越來越濃。

    如今他是明白了,他最后兩回見到楊甘子,都不曾聞到過她身上的香氣。

    此時他只覺喉間仍然甜腥一片,但方才那天旋地轉之感,已經好得多了。

    蘇連親自端了茶來,裴琇這時臉色已然平靜,全然看不出剛才的光景。淡淡一笑,道:“勞動你,卻是不敢當?!?/br>
    “這話可折煞阿蘇了?!碧K連微笑道,“我先出去了。”

    裴琇問裴明淮道:“如今究竟是你自己去回皇上,還是他?侯官的事,我也不敢摻和?!?/br>
    裴明淮道:“都有。二哥知道,我在京城的時候也不多。不過二哥盡管放心,天下人或者我都不信,蘇連不會對我有二心。他去我去,都是一回事?!?/br>
    裴琇道:“你也忒自信了?!?/br>
    裴明淮一笑,不置可否。裴琇也不再多說,問道:“今晚那個死去的姑娘,就是那個你昔日帶兵去氐族的時候,喜歡的姑娘?”

    “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喜歡不喜歡,已經無所謂了。”裴明淮道,“但我不能不知道原因!”

    裴琇嘆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是中了蠱?”

    “她是氐族的嫡女,蠱術極精,誰能害她?”裴明淮道,“她那不是中了蠱,是被某種蠱蟲給反噬了!而且……她自己是一清二楚……”記起在屋中見到楊甘子的情狀,裴明淮心知,自己當時的感覺并沒有錯。要不是楊甘子強過常人,恐怕那時候那張臉或者那張皮就會像她死時一般碎裂開來。

    她的大限之期大約就是她跟自己約的時辰。她拎著燈籠來找自己的時候,也是站在竹林之中,并沒出來。

    裴明淮抬起頭,望著裴琇,緩緩道:“從蘇連說看到有黑衣人夜半想進沈家,我就猜到是你。我實在不明白,你跟長孫一涵有情,那你們成婚便是,長孫家必不會拒這門親事,就算有什么不妥,求姑姑作主便是。我也不明白,一涵為何突然要嫁沈鳴泉?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真是不信自己的耳朵,又不好多問。那夜你來見她的時候,你隨身的佩玉掉了,你可知道?若不是落在我手中,當著太子的面被人發(fā)現,又是好一段是非!”

    裴琇不語,裴明淮道:“究竟為什么?你跟大哥一直不娶親,總得有個原因吧?總不能是要我先娶慶云吧?我已經跟皇上和姑姑說過了,這件事請他們向穆世伯周旋,作罷了事。況且,從來都沒有讓弟弟先娶親的理吧?若你跟長孫一涵成婚,她又何至于嫁到沈家,死得如此凄慘?”

    裴琇嘆道:“不是我不肯跟她成婚,是她不肯。我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一涵她……她突然就對我說,不能跟我一處了,她另外要嫁人?!?/br>
    裴明淮道:“沈鳴泉對他心儀的女子也是這么說的?!?/br>
    裴琇道:“他們想必是在做一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既然跟這楊姑娘相熟,你自然應該知道,氐族和獠族一樣,歷來以蠱毒聞名?”

    裴明淮道:“知道?!闭f罷把吳震在柯羅身上發(fā)現的那一小片嵌金薄片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遞給裴琇道,“二哥,你想必識得此物?”

    裴琇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過了半日,方道:“你既然如此問我,定然已經知道來龍去脈了?”

    裴明淮道:“來自永昌王府的那個乳母,她偷的東西是啟節(jié),對不對?能證明太子是不是皇上親子的證物?”他又搖頭,道,“不,也不對?;噬习延啦醺系娜巳細⒘耍冶榱?,也沒能找到。她是立刻就被抓到的,不可能把東西傳遞出宮的?!?/br>
    裴琇搖了搖頭,道:“你忘了一件事。她是太子的乳母。”

    他說到這里,便不再說下去,但裴明淮已經恍然大悟。種種不明之處,此時已是全然清明,失聲道:“她把東西藏在了太子的身上?!甘子此來,就是為了此物?!對,我想起來了,甘子說過,蠱蟲體內可藏物,再把蠱蟲吞咽而下,這物事便會藏在人身子里了。若是沒這引蟲,蠱蟲便會終生蜇伏,也不會對人有什么損傷……”

    裴琇皺眉,道:“若是人死了呢?”

    “人若死了,那蠱蟲便會得一同消失無蹤?!迸崦骰吹?,“聽起來匪夷所思,我也是半信半疑罷了。但甘子既這么說,就不會錯……”

    一提到楊甘子,裴明淮只覺那天旋地轉的感覺又出來了,只是搖頭,喃喃道:“不,不會。甘子那一族,是受了我朝冊封的,楊炯他擔不起這個事。即使退一步說,是他們氐族干的,甘子也決不會做這樣的事,招撫氐族是我去的,她不該這么害我。楊炯是她異母哥哥,與她最好,我跟楊炯也交情不錯,于公于私,他都不至于背后弄這個鬼?!?/br>
    裴琇搖頭道:“不,不是,你會錯意了。楊姑娘自然不會害你,她怎會害你?就算找到了那東西,也是對你無害的?!?/br>
    裴明淮道:“無害?招撫氐族是我的事,太子若是知道端底,定然會認為楊甘子做這件事是我指使,這既是害她族人,也是害我!”

    裴琇望著他,道:“你真認為她會害你?或是害她的族人?”

    “我不信?!迸崦骰吹?,“但事情到了這地步,也就這個結果?!?/br>
    裴琇道:“若她來此的目的確實如我們猜想,她應該會留好后路。若是會害到你,她不會這么做?!?/br>
    裴明淮喃喃地道:“她已經對我說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引蟲的主人,若要引那蠱蟲出來,必得自噬。這般說來,長孫浩父女二人,都脫不了干系,他們都在幫助甘子。但為何他們都被殺了?又是何人殺他們的?”

    裴琇慘然道:“一涵性子直率,我只怕她是被人利用,卻不自知。我想他父女二人,都是被人欺騙,最后又被殺之滅口!”

    裴明淮問道:“你一直就在附近?”

    “我就在縣城里面。”裴琇道,“過來快馬加鞭,只需大半個時辰?!?/br>
    此時有人敲門,裴明淮道:“誰?”

    只聽吳震的聲音道:“是我?!?/br>
    裴明淮道:“進來罷?!?/br>
    吳震進來,朝裴琇見了禮,便道:“我剛才看過了長孫一涵的尸體,她早就死了,至少已經死了一天了。她是悶死的,我猜想,她必定是在一個極小的地方——也許是個小小的密室,也許是個什么大箱子——她的指甲折斷,里面有些木屑,恐怕是個不透風的大箱子?!?/br>
    裴琇臉色慘白,竟說不出話來。吳震不敢看他,裴明淮道:“長孫一涵武功不錯,若是個木箱子,恐怕難不住她吧?”

    “你有所不知,明淮?!眳钦鸬溃八氖肿?,都被人硬生生地折斷,下手之人殘忍之極,還不要她馬上就死?;蛘撸菫榱吮茊査裁??問不出來,就索性將她悶死在里面了。嗯,大概也是怕她叫喊,畢竟到處都是人?!?/br>
    裴琇這一回連著退了幾步,靠在墻上,半日說不出話來。裴明淮聽著也覺驚心,吳震不敢在此刻跟裴琇說話,只回頭問裴明淮道:“我沒見過這位長孫一涵,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性子剛硬至極。”裴明淮道,“毫無閨閣脂粉之氣?!?/br>
    吳震點了點頭,裴明淮知道他的意思,長孫一涵這個脾氣,那是怎么折磨也逼問不出什么的。吳震小心地看了一眼裴琇,又道:“長孫一涵指甲里面的木屑并非常物,是金絲楠木,相當貴重。這種質地的箱子,怕這沈府上也找不到幾個,應該易尋。”

    裴明淮眉頭一動,道:“金絲楠木?”

    吳震道:“怎么?”

    裴明淮道:“景風出門,向來排場不小。我看她的箱子,好像幾口都是……都是這金絲楠木做的。”

    吳震叫道:“你懷疑景風公主?”

    “那倒不至于?!迸崦骰吹?,“只是有現成的這箱子,誰都可以用罷了?!?/br>
    裴琇卻道:“景風公主與太子素來最是親厚,若是為了兄長今后的皇位,景風要奪那啟節(jié)倒也是常情。”

    “景風與太子那時候都是孩子,要主導此事,恐怕不能。”裴明淮道。

    裴琇道:“太子母妃李氏,早已賜死,追封元皇后。而這樣的事,還有誰會知道?”

    吳震卻道:“裴尚書,我倒是有件事情要稟報。比太子這事,還要重要得多?!?/br>
    裴明淮與裴琇都望向他,裴明淮道:“什么事?”

    吳震卻看著裴琇,道:“便是以前要我留意的那樁事。”

    裴琇一凜,道:“你有頭緒了?”

    裴明淮道:“你們還有什么瞞著我的事?”

    吳震朝裴琇看了一眼,道:“不是瞞著你,是這事本來就十分不著邊際,告訴你也沒什么意思,反得落你一頓笑話?!?/br>
    裴明淮道:“究竟什么?二哥,你說說看?!?/br>
    裴琇嗯了一聲,道:“明淮,你可記得,本朝幾位皇帝,都愛服寒食散?”

    裴明淮道:“這誰不知道,二哥怎么提這個?如今皇上也有這嗜好啊,我勸了多少回,總是不聽,也不知那東西究竟有什么奇效!已經有兩位皇帝都等于是送命在這東西上面,有這樣的先例,還勸不聽!我前次去鳳儀山,尋到優(yōu)曇婆羅,移到宮中也不知如何了。”

    裴琇道:“我就問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你就抱怨一大堆?!?/br>
    裴明淮道:“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吳震在旁邊道:“明淮一見了哥哥,就嘴也貧了?!贝嗽捯怀?,裴琇雖然沒說什么,裴明淮卻瞪了他一眼,道:“吳震,你知不知道,你如果有一天死了,會是怎么死的?”

    “知道啊,就是我這張嘴害死的,是不是?”吳震說道。裴琇開了口,道:“吳廷評,你說我三弟嘴貧,我倒真覺得你這張嘴,越來越沒上沒下了?!?/br>
    見裴琇說話了,吳震也收斂了,躬身道:“不敢,下官不敢?!?/br>
    裴琇嘆了一聲,道:“明淮,我隱約知道你跟那位楊姑娘的事,你也莫要太傷心了,做哥哥的還不知道你了?你素來極重情義,現在看起來若無其事,心里不知道有多難過?!?/br>
    裴明淮聽他如此說,再也忍耐不住,推開門便沖了出去。裴琇又長嘆一聲,只是搖頭,沉默不語。吳震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跟著不說話。過了良久,裴琇方道:“我這個弟弟,就是太重情義了些。也好,也不好。吳震,他對你也是盡心盡力了,若你有負,那便也是不仁不義了?!?/br>
    這話說得是太清楚也太重了,吳震大驚,正要答時,裴明淮已經又推門進來了,大約是聽到了,淡淡地道:“二哥,這話卻不必說了?!?/br>
    吳震叫道:“天地良心,我什么時候又不仁不義了?我這個人,嘴是不好了些,但對你還不夠仗義嗎?”

    裴明淮道:“哦,仗義到跟尉端一道去西域,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明知道我是有正事去那處的!”

    吳震跌足道:“唉,我就知道,你就記這個仇!當時那情形,我實在是沒法子告訴你一聲啊!”

    裴琇皺眉道:“你們能不能說正事?”轉向吳震,道,“那件事,你且說說。你記性是出名的好,我怕我記得不如你細?!?/br>
    吳震躬身道:“是?!彼戳艘谎叟崦骰矗?,“其實說是一件事也行,說是幾件事也行。本朝的開國之君道武皇帝,是被親生兒子所弒。他駕崩之前,因為長年服食寒食散,行事暴厲,殺了諸多臣子。侯官便是他設的,只要被侯官告發(fā),再怎么小的事,也難以脫罪。想當年,庾岳這樣功勛赫赫的重臣,行事十分謹慎,只因侯官說他‘衣服鮮麗’,便被賜死,烈祖晚年便常常提著劍上朝,看誰不順眼了便殺誰,尸體便堆在帳下,想想都是駭人。他對清河郡大肆殺戮,把那個郡的人,都殺了大半。究其原因,都是說自他把隨身的御醫(yī)陰光殺了,此后那寒食散之毒,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連人都有些……”

    裴明淮道:“此間只有我三人在,直說無妨?!?/br>
    吳震苦笑道:“烈祖人都有些瘋癲了,大有狂態(tài),行事也顛三倒四。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禍事就落到自己頭上,否則清河王也不敢弒父。自然,清河王也沒落到什么好處,那帝位卻是被他兄弟得了。太宗也喜服寒食散,好在他還記得自己即位時的險景,趕緊立了太子監(jiān)國,太子也順順當當即位了,倒沒什么大事。只是他確是長年服食此物,否則也不至于崩殂如此之早?!庇挚戳伺峒倚值芤谎?,道,“現在就得說到先帝了。”

    裴琇道:“你只管說便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