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和竇憲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好久，履霜才澀然地說，“我不知道...阿武，你一生下來，娘就沒有見過你?！?/br>
    他見母親的眼圈紅了，想起竹茹姑姑同他說過這個的，心里大大地后悔了起來。忙說，“我說錯了，娘！我是想問你，我是什么時候開始第一次踢你的？”

    她破涕為笑，“這個我記得，我記得！第四個月的時候。那時候你很皮，你總是踢我。”

    他問真的嗎，“我那時候很不乖吧？竹茹姑姑說，我以前鬧的你每天都吃不下飯?！?/br>
    她搖著頭說沒有，“阿武特別乖，很乖。竹茹是慪你玩。阿武那時候可心疼娘了?！?/br>
    竇憲在旁邊看著她，忽然想到，兒子和女兒，兩個孩子的第一次胎動，他都沒有見到過。

    對竇武，他遲到了十一年才作為一個父親開始關(guān)愛他。對石榴也是，一直到她臨出生前幾個月，他才知道自己又有了個女兒。

    其實他是一個很不合格的父親和丈夫。

    忽然之間，他心中情緒萬千，湊了過去，伸出空著的一只手，攬住了他們母子。

    他們都很驚訝，問怎么。

    他頗為感慨地說，“沒什么。只是覺得上天實在厚待我。有這么好的妻子，有這么好的兒子和女兒?！?/br>
    竇武被夸了，有些臉紅，推著他說，“你要壓壞meimei了！”從他手里接過了石榴。

    這段時間，履霜一直在臥床休養(yǎng)。他和meimei的一應(yīng)事務(wù)全都是竇憲在管。他每天既要帶女兒睡覺，還要上朝、接送兒子、給履霜擦洗、照管她的飲食。

    竇武在旁邊看著都覺得累。有時候也會順手照管一下石榴，幫幫父親的忙。他對meimei已經(jīng)沒有最開始的那種抵觸了。

    石榴在他懷里，一開始很乖，但很快就不安分了，小手指舉著，想摘他的香囊。那是履霜給他做的，他不愿意被別人拿去，阻止著石榴，“聽話，別動。”

    但石榴聽不懂，一定要拿，咿咿呀呀地伸著小手指。竇武見她這樣，覺得她不可愛了，眉頭皺了起來，威脅著，“不許拿?！?/br>
    但石榴還是要拿。他沒辦法，忍著氣把石榴給了竇憲，“我不和她玩了?！逼鹕碜叩袅恕?/br>
    履霜看著他的背影，有些無措。又看了眼竇憲，生怕他罵孩子。但他沒有，神態(tài)很溫和，把石榴交給了奶娘，就去扶了她起來。打了一盆水，給她拿艾草泡腳。

    這是他問了王君實得的法子。據(jù)說可以治手腳冰涼、怕風(fēng)怕冷。這些時日他每天都不忘記。

    她的褲腳被挽了起來，雙腳浸在了熱水里。整個人跟著也熱了起來，卻還是有一點惴惴的，“阿武剛剛走了，你會不會生氣??？”

    他沒抬頭，給她搓著腳，“不生氣啊，有什么好生氣的。你沒發(fā)現(xiàn)這孩子越來越乖了嗎？一開始石榴生下來，他都不理不睬的，石榴偶爾碰了他的東西，他也很反感。可是現(xiàn)在。有時候我忙了，他會幫著過來照看石榴呢。石榴不懂事，想要他的愛物，他最多也就是走了，一點脾氣也沒有發(fā)。他很像你呢，履霜。”

    她聽的想哭，“沒有。我不會教孩子。我也什么都沒有做，兩個孩子都是你在帶?！?/br>
    “沒有，沒有?！彼痤^，很溫柔地說，“我才是什么都沒做，你懷他們那么辛苦，又好不容易生下他們來，這件事，除了你誰都做不了?！?/br>
    她還是想哭，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她的性情那么軟弱，如果愛著她的不是竇憲，那么現(xiàn)在，她也許早就是深宮里枯死的一株草了。如果不是竇憲一直在費心地調(diào)節(jié)著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兩個孩子也不會這么和諧。她忍不住流下眼淚，“我一直覺得...我配不上你。”

    他很驚訝，從來不知道她會這么想。但轉(zhuǎn)瞬就說，“傻話。這叫什么？”

    但她越想越覺得是這樣。過去的十一年，因為她的軟弱，他不停地在外面喝酒、征戰(zhàn)、□□。十七歲的時候，他矯健陽光，像是一輪太陽?？墒乾F(xiàn)在，提起成息侯竇憲，所有人第一個想到的都是佞臣兩個字吧。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她。

    對兩個孩子也是。竇武好好的，卻在外面孤零零地生活了十一年。而她作為母親，一點都不知道，好像一個傻子，還是靠的竇憲敏感，找回了孩子。對待女兒她也很偏心。她知道這是不對的，但她沒有辦法，她害怕竇武傷心。甚至她沒有什么力氣去照看一兒一女，也沒有奶水。生第一胎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做月子，一直在哭。那時候她又小，那對她的身體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之后的十一年她的手腳一直都是冷的，每到了月事都精神不振、痛不欲生。

    見她還在哭，竇憲沒好氣地說，“好了，看你矯情的，一哭起來就沒邊。以后不許這樣了。想想兒子都多大了，你還老哭，以后我罵竇武，嘴都說不響?！庇值溃拔业氖峙K了，沒法給你擦，自己把眼淚擦了。”

    她點著頭，忍不住嘟囔，“你罵阿武怎么就說不響嘴了？你為什么要捎上我？”

    他是隨口說的，自然也回答不上，打著岔道，“我想說就說，你管我?！?/br>
    她聽了出來，破涕為笑地打了他一下，“你討厭?！?/br>
    竇憲看她泡的差不多了，拿過帕子來，把她的腳擦干凈了，送她回了被子。

    等他把盆拿走，洗了手回來，她眼巴巴地已經(jīng)望著他一會兒了。招手讓他靠過來，把臉埋在他胳膊上，“真好啊，竇憲。你對我真好。孩子也都很乖。我覺得自己每天像在夢里?！?/br>
    他的手臂微微顫動了一下。這陣子她被保護的太好，根本不接觸外事。她不知道，他們有孩子的事，已經(jīng)漸漸有流言傳出去了。

    朝臣對此都不敢置信，但也不得不信，議論紛紛的。只是如今幾個有影響力的老臣都已先后倒下，剩下的不成氣候，沒有人敢公開說什么罷了。

    唯獨顯宗皇帝的弟弟瑯琊王，借口新年將至，請求入京探望小皇帝。

    他直覺地嗅到了即將生變。那位老王爺，正是涅陽大長公主在梁家被流放后，千里迢迢前去奔赴的那位兄長。竇憲心里明白，他如今占據(jù)了宮闈、又手握大權(quán)，瑯琊王已然不滿，何況還有涅陽在旁挑唆。

    他與瑯琊王，早晚有一場硬仗要打。

    只是這些暫時不必讓履霜知道了。這些年，她受的苦，背負(fù)的磨難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他摸著她的臉，“說會兒閑話吧，再過半個時辰，半夏那里做好了湯飯，咱們就吃飯?！?/br>
    半個時辰很快就過了，半夏過來稟報說，東西都做好了。竇憲讓她去端進來，又去叫兒子。

    竇武很聽話，一叫就來了。盛了飯，坐下來開始吃。

    而竇憲沒法和他坐在一起，他要照顧履霜。

    見他先盛了一碗湯，仔細(xì)地撇著上面為數(shù)不多的油，半夏在旁邊惴惴地說，“奴婢把油撇過兩次了?！?/br>
    他頭也沒抬地道，“我知道，你肯定認(rèn)真地撇了，但是鴨這種東西，本來就油量大，你只撇個兩次是撇不干凈的。下次多撇撇?？此稽c油都沒有了，你再端上來?！?/br>
    半夏見他脾氣很好，松了口氣答應(yīng)了一聲。

    而履霜覺得很好笑，伸手想從他手里接過碗，“我自己吃吧，你去吃你的。”

    但他搖著頭，“我先喂你吃吧?！彼穆曇舻土讼聛?，“你兩次生孩子，從懷孕到坐月子，我什么都沒做，履霜?！?/br>
    她心里驟然一酸，搖著頭說，“沒有，沒有，你對我很好。”

    他沒有再接口，只是舉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