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淡淡鋪在窗戶玻璃上，半掀開的眼簾抵不過倦意再次閉上，再掀開眼簾時，散落在窗戶上的曙光面積又?jǐn)U大了些許。

    目光毫無意識在窗外游走著，直到那細微的聲音響起，側(cè)耳細聽，那是水即將燒開的聲響，頭昏欲裂——顫抖的手跟隨著腦子模模糊糊的若干意識，觸到被單下的那具身體，藏在被單下的那具身體不著片縷，側(cè)過臉去，麥至高給她買的那件睡衣一半擱在床頭柜上一半垂落在地上。

    背對她站著的身影把梁鱈最后一絲希望都打碎了，這一切并不是由酒精堆砌起來的一場夢，電磁爐發(fā)出的滋滋聲響比任何時候來得更真實，因為真實才顯得更加可笑。

    跟哥哥談了一場戀愛，和弟弟上床。

    費爾南迪.容女士要是知道了肯定氣瘋不可，她自己都要氣瘋了，哦，對了，她喝醉了，溫禮安可沒喝醉。

    那么了不起的溫禮安居然干起這種乘火打劫的戲碼，對了對了，溫禮安現(xiàn)任女友叫做塔婭，要是讓塔婭知道害死她jiejie的人還睡了她男友，肯定……想到這一層，梁鱈越發(fā)頭疼，一頭疼心就發(fā)狠起來。

    干脆一了百了把溫禮神不知鬼不覺弄死，這個時間點附近沒人，通往小溪的路也只不過幾十步左右距離，昨晚下了場大雨，溪流川急，小溪盡頭通向哈德良區(qū)的垃圾山，每年在垃圾山出現(xiàn)個不明身份的尸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可惜了溫禮安那張漂亮的臉蛋了。

    但能怎么辦，只能對費爾南迪.容女士只能表示遺憾了。

    去年買的那把防身刀梁鱈一直沒有用上，現(xiàn)在剛好可以派上用場。

    緊握著刀，為了鼓勵她多掏錢，買刀的老板口沫橫飛，只要用得好的話可以把對方的腸子都勾出來，勾不出來也不要緊，一刀致命就可以了。

    握著刀，一步，一步……

    溫禮安所有的注意力似乎被那一壺即將燒開的水所占據(jù)，很好，這樣很好，簡直是好極了，停在距離溫禮安約一步左右距離。

    就從他右側(cè)頸部下手，那是人體結(jié)構(gòu)最薄弱環(huán)節(jié)之一，她和他力量懸殊，這個點她有八成把握。

    刀高高揚起，握緊，下落——

    在刀下落的那一瞬間，某年某月，熟悉的笑容熟悉說話氣息。

    “小鱈，這是溫禮安，我們家、這個世界上最懂事、最漂亮的禮安?！?/br>
    在熟悉的聲浪里頭，那相互糾纏在一起的軀體，被汗水浸透的頭發(fā)貼在她身上，他一一把它們撥開，唇一寸一寸貼上，她半瞇眼睛看著，心里迷迷糊糊想起那種叫做“鱈”的深海生物，在陽光下潔白通透，她看著那雙手在它身上游離著，看著那雙手的指尖陷落在渾身通透的雪白紋理中，當(dāng)指尖離開時它變成淡淡的水紅，她看著它跟隨著那雙手渾身顫抖著，她看著它長出人類的腿，那雙腿如蔓藤般，腳趾頭拉成垂直姿勢，它用人類的聲音細細哀求著“輕點，疼，求你了，”甚至于，她看到它的眼眶里流出人類的淚水。

    刀尖擦過、偏離、滑落、閉上眼睛、刀從手里滑落。

    伴隨著刀跌落在地上的悶悶響聲，水開了。

    電磁爐呲呲的聲響消失不見。

    世界安靜得如死去一般。

    “我給過你機會?！北３种谝粫r間看到的姿勢，沒有回頭，溫禮安說。

    這么說來，在她找到刀時他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最懂事的禮安還聰明極了，聰明且狡猾：那女人是不會下手的，因為在他身上有一道叫做君浣的護身符。

    “也不要問我為什么，我性取向正常，生理結(jié)構(gòu)健康?！彼f。

    嗯，這應(yīng)該是對于孤男寡女干柴熱火最好的詮釋了。

    氣在那把刀掉落在地上時就已經(jīng)被卸得一干二凈了。

    這會兒，她只能呆站在哪里，燒開的水倒進放著姜片加紅糖的杯子里，瞬間，nongnong的姜味隨著水蒸氣在周遭淡淡散開。

    溫禮安把杯子放在桌上，說：“把它喝了，你應(yīng)該感冒了，衛(wèi)生所八點才開門，到時我?guī)闳ヒ惶?。?/br>
    梁鱈沒有動，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溫禮安在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情后還可以用這么平靜的聲音和她說話。

    她憎恨那個平靜的聲音，憎恨昨天晚上自己忽發(fā)的好心，手一掃，杯子應(yīng)聲而倒，沒再看溫禮安一眼，梁鱈回到房間，在她打開衣柜時那片陰影覆蓋了上來，也不去理會，隨手拿起一套衣服，拉下睡衣肩帶，質(zhì)地極好的綢緞軟軟往下滑落，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昨晚不都已經(jīng)被看光了嗎？換好衣服，轉(zhuǎn)過身。

    溫禮安背對著她站在門簾處，冷冷一笑，這會兒怎么忽然懂得避嫌了，肩膀狠狠撞開溫禮安，往著門口走去。

    冷冷的聲音來自于背后：“現(xiàn)在你不可能找到麥至高?！?/br>
    站停，等待著。

    腳步聲停在距離她背后幾步之遙所在：“不要白費力氣，你感冒了，現(xiàn)在你需要休息?！?/br>
    “溫禮安，你做了什么？”梁鱈得承認，她在問這話是心驚膽戰(zhàn)的，麥至高是那款惹不起的人。

    溫禮安無視她的問題，他對把她弄到衛(wèi)生所去仿佛更感興趣，一字不漏重復(fù)剛才的話。

    這梁鱈變得開始極度不耐煩了起來，驟然提高的聲音很有梁女士的爆發(fā)力，尖銳、刺耳，具備侵略性：“溫禮安，你到底對麥至高做了什么？！”

    “你在關(guān)心他？！”溫禮安不甘示弱。

    怒極反笑，這是弟弟在代替哥哥吃味嗎？走向溫禮安的腳步歪歪斜斜，好不容易在他面前站停，仰起頭。

    “溫禮安，我欠了麥至高一萬兩千美元，度假村知道我住進那個房子有不下十人，萬一他出了什么意外，我將會被列為頭號嫌疑犯，如果我把你供出去，你mama會殺了我，告訴我，你對麥至高做了什么事情？”

    “不會發(fā)生你擔(dān)心的事情，我保證，二十四小時之后，他就可以安全回來。”溫禮安避開她的眼神。

    梁鱈松下一口氣，隨著那口氣松下，身體軟軟往下，溫禮安說得沒錯，她是感冒了，也許，在更早之前她就生病了，在那個早上，在那股密不透風(fēng)的早上。

    這場病來勢洶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自始至終都是那三張面孔，溫禮安、衛(wèi)生所的老醫(yī)生、梳著馬尾辮整天把“禮安哥哥”掛在嘴變的小女孩。

    這三個人當(dāng)中就數(shù)溫禮安出現(xiàn)的頻率最多，睜開眼睛時她總是能看到他，他大多數(shù)安靜地坐在一邊看書，閉上眼睛，有薄薄的陰影覆蓋在眼簾上，久久的。

    然后，有這么樣一個夜晚，窗戶是打開著的，月中窗外有滿月，也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太大了，天空兜不住，一個勁兒下墜，那下把她嚇了一大跳，張開嘴卻一丁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看到香蕉葉子接住它時，大大松下一口氣，躺在床上，看著窗外。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幽幽問著坐在床前的人：“溫禮安，你有一萬兩千美元嗎？”

    一萬兩千美元那得很多吧？多到她都不知道它們疊在一起會是多厚，也許疊在一起時可以變成通向天空的梯子了。

    把頭埋近那個懷里，嗚嗚地哭起來：“溫禮安，我欠了一個人一萬兩千美元，我哪有那么多錢還給他啊。”

    這件事情讓她在生病時也悶悶不樂著，梁鱈的人生總是一事無成。

    小會時間過去，她等來了落在她頭發(fā)上的那雙手，觸摸著她頭發(fā)的手有那么一點笨拙。

    片刻，梁鱈聽到這么低低的一句：“別擔(dān)心，這件事情交給我?！?/br>
    她繼續(xù)哭著，那被香蕉葉接住的月亮跟隨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晨光鋪在窗框處，香蕉葉子有露珠在滾動，草叢里的夏蟲沒完沒鳴叫著，躺在床上，梁鱈呆看著日歷。

    有人打開房間門。

    迅速閉上眼睛，腳步聲在床前停住，也只不過是三天時間而已，她就熟悉溫禮安的步驟，在他手掌即將貼上她額頭時——

    “和哥哥的女人上床的感覺怎么樣？”

    這下，梁鱈確信自己的病真的好了，也只有在生病時她才會那么的婆婆mama，以及對著那個她曾經(jīng)一度想殺死的人說那些蠢話。

    不，也許那些蠢話發(fā)生在夢里也不一定。

    溫禮安收回手。

    第26章 三伏天

    在梁鱈生病的這三天里，天使城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麥至高被綁架了，這也是菲律賓近年來最大的綁架案。

    在這個七成以上人口還在貧困中掙扎、貪污嚴(yán)重、毒品泛濫的國度最不缺乏地就是亡命之徒，在形形色色亡命之徒中就數(shù)隱藏在綠林深處、據(jù)地為王、自稱為“游擊部隊”的武裝人員最讓人頭疼。

    這伙武裝人員不要說菲律賓政府，就是連美國人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他們的武器從步槍到ak47，他們熟悉地形白天躲在深山老林里，晚上搖身一變變成和你擦肩而過的普通人，和你一樣在啤酒館喝啤酒，和熱辣的姑娘們打情罵俏，他們把在公共場合聽到的訊息帶回去，跟著時局制定方案。

    這伙人最大的收入來自于綁架，他們把人質(zhì)推到鏡頭前，蒙上頭巾公然在電視上和政府討價還價，當(dāng)面對這伙人時，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中間人交出贖金。

    麥至高被綁架時間為三天前深夜十點半，地點為德州俱樂部的停車場，在他上車時一把槍頂在他腦門上。

    兩個小時后，度假區(qū)經(jīng)理接到綁匪電話，兩小時十分，度假區(qū)經(jīng)理把電話打到遠在美國的黎以倫手機上，黎以倫一通電話打到華駐菲大使館。

    大使館官員在和菲律賓政府經(jīng)過協(xié)商之后，給了黎以倫兩個選擇：要么和綁匪經(jīng)歷一場持久的心理攻防戰(zhàn)，要么通過中間人和綁匪商確能不能壓低贖金。

    最終，黎以倫在把電話打給他駐蘇比克灣的美國朋友后采納了第二個方案，通過中間人以兩百萬美金贖回麥至高。

    三十六個小時后，麥至高連人帶車被送到德州俱樂部地下停車場，在長達數(shù)十個小時的沉默之后，麥至高說的第一句話是“給我定回澳門的機票，越快越好?！?/br>
    如果不是綁匪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曬兩百萬美元贖金的話，人們壓根不知道這架綁架案，兩百萬美元贖金也成為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那是近年來發(fā)生在菲律賓被綁架的外國人中涉及的最大金額贖金。

    關(guān)于這起綁架案，不久之后梁鱈出于好奇問了溫禮安，“我在公共場合無意間說漏了麥至高的車牌號以及停車位置?！睖囟Y安淡淡說到，這話讓梁鱈下意識間手從溫禮安肩膀上收走。

    自然這是后話，這個時候的梁鱈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和溫禮安會變成那樣一種關(guān)系。

    在梁鱈到機場去送麥至高前，她去了一趟克拉克度假區(qū)，打開麥至高為她準(zhǔn)備的房間門，拿回她之前帶過去的幾件衣服，再把房間鑰匙交還給度假區(qū)經(jīng)理。

    站在樓下，抬頭仰望那個房間，藍天白云下，它有著很夢幻的輪廓，它差點就變成了一個金絲籠。

    那個金絲籠也許會成為她變成另外一個梁姝的第一步。

    度假區(qū)連接著克拉克機場，她從度假區(qū)經(jīng)理那里得到麥至高的航班時間。

    坐在角落處，來送機的除了黎寶珠之外還有四名保全人員，等到黎寶珠離開，梁鱈從座位上站起來。

    禮拜三，機場旅客寥寥可數(shù)，四名保全人員以麥至高為中心分別站在東南西北方位，太陽鏡遮擋住麥至高大半邊臉，短短幾分鐘時間里他不下三次抬手看腕表。

    梁鱈不知道麥至高那三十六個小時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她知道眼前這位很會玩的男孩在這座天使之城栽了個大跟頭。

    這個大跟頭也許會變成他終生揮之不去的陰影，他遇見了一群沒有明天的人，這樣的人最喜歡即興表演。

    現(xiàn)在，梁鱈能做到的是把麥至高給她的卡還給他，“卡里缺失的錢我以后會慢慢還給你。”

    麥至高離開天使城時留下這樣一句話“這個地方我以后都不會來，永不！”

    梁鱈還從麥至高那里得知，昨天傍晚一名當(dāng)?shù)厝税岩粋€紙袋交到度假區(qū)經(jīng)理手上，度假區(qū)經(jīng)理再把紙袋按照那位當(dāng)?shù)厝艘竽菢咏坏禁溨粮呤掷铩?/br>
    紙袋放著一萬兩千美元和一張紙條，這張紙條注名還款人為梁鱈。

    離開機場，站在大片空地上臉朝著天空，喃喃自語：“君浣，是你吧，你心里討厭我變成那樣的女孩，所以冥冥中安排這一切事情的發(fā)生。”

    那是梁鱈唯一能想到最為合理的解釋。

    垂直而下的日頭把她刺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深陷藍天白云所杜撰出來的那個幻境當(dāng)中。

    那個密不透風(fēng)的早晨發(fā)生的事情隨著麥至高的離開、梁姝的回來告一段落。

    細細想來，也許那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你看，她沒有變成她自己所憎惡的那一類人，你看，她起碼表面上依然還維持著君浣所喜歡的那一類女孩形象。

    你看，她可以以一名女兒的身份在自己母親面前宣布“我一次性還清您的生養(yǎng)之恩?！?/br>
    在這件事情中梁鱈損失的只是一張五十面額的菲律賓比索，那五十比索用在購買避孕藥上。

    白色的，看起來和維生素片沒什么兩樣，可她倒了兩杯水才把那顆小東西強行咽進肚子里。

    那晚，一夜無夢。

    次日，梁鱈回到拉斯維加斯館，認識她的人幾乎都不約而同和她說同樣的話“怎么不多休息兩天，你現(xiàn)在臉色看起來糟糕極了?！?/br>
    臉上帶著微笑，嘴里說著“謝謝”，心里卻在碎碎念著，這話說得倒輕松，不上班到時候被扣工資的人又不是你。

    周五晚上，德國館人聲鼎沸，梁鱈再次戴上藍色頭套，涂著紅艷艷的嘴唇，舉著啤酒商的牌子出現(xiàn)在拳擊賽半場休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