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怎么樣?” “他們也聯(lián)系不上,聯(lián)系當(dāng)?shù)氐年笈;匾猜?lián)系不上。” 這下就真的有些懸了。 “發(fā)生這么大的事,老二肯定也是知道的,就算咱們不給他打電話,他也總會給我們打啊,該不會是出事了吧?”老太太著急地說。 “這地方不比咱們城里,信號不好也是有可能的,你別擔(dān)心,讓大哥再打電話問問?!?/br> 雨雖然停了,但天色極為陰沉。晴朗的時候那白云極低,如今陰天,那烏云也好像是在頭頂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一天下來,余震不斷,雖然都很輕微,但卻叫人心里害怕,沒人敢回到酒店里面去,甚至有人在廣場上扎起了帳篷。 新聞也陸續(xù)出來了,據(jù)迪慶州“8·31”抗震救災(zāi)指揮部確認核實,地震造成迪慶州3人死亡,死者均系德欽籍人在香格里拉縣境內(nèi)遇難,36人受傷。 “那受傷的人都有誰,有沒有松偉?”老太太著急地問。 “我去,”嚴柏宗說:“我去當(dāng)?shù)乜纯?,看看能不能?lián)系上他?!?/br> “你去?”老太太又擔(dān)心老二又擔(dān)心老大:“這都還有余震呢?!?/br> “沒事,專家都說了,大的余震可能性很小。老二沒消息,咱們也不能干坐這等著。我看新聞上說,很多地方通電通訊都斷了,可能是這個緣故。我去把老二接回來?!?/br> “我也去,”祁良秦不假思索地說。 “你留著,”嚴柏宗說:“陪著媽?!?/br> “我要去,”祁良秦看向老太太:“我要去看松偉?!?/br> 老太太猶豫了一下,嚴媛說:“媽你就讓他去吧,他待在這里更急。只是大哥,你們路上千萬注意安全?!?/br> “你放心,我找當(dāng)?shù)氐乃緳C帶我們過去,不會自己開車。” 嚴柏宗和祁良秦進酒店里穿了衣服,扛了一個包就出來了。嚴柏宗交代說:“趙浩,等會你看看情況,要是大家都回去了,你也帶著她們回酒店去,或者去買幾頂帳篷應(yīng)急,你們在外頭睡也行。要是我們的電話也打不通,你們就在這里等著?!?/br> “老大,要不你別去了吧”老太太眼泛淚光:“你不能再……” “媽,你放心,我弟弟沒事,我也不會有事,放寬心,沒你想的那么嚴重,別自己嚇自己。媛媛,好好陪著媽,別光哭。” 嚴媛點頭:“知道了?!?/br> “車來了,我們走吧?!眹腊刈诳戳似盍记匾谎?,最后又問:“你真要去?” 祁良秦沒說話,直接朝車子走過去。嚴柏宗扛著包跟在后頭,和祁良秦一前一后上了車。 祁良秦心想,自己大概是傻的吧,有些矯情,不夠理智。這山林地帶,震后有多可怕,他也并非一無所知,但他就想陪在嚴柏宗身邊。要說希望死在一起,那也太矯情了,大概只是一種不及細想的沖動。他隔著窗戶跟老太太他們揮手,看見嚴媛抱著老太太的肩膀,母女兩個都十分憔悴,早沒有了從前富貴人家的艷麗從容。 大災(zāi)面前,你我都是螻蟻。 開車的司機說個藏族小伙子,大概二十出頭,只會幾句簡單的漢語,說:“你們這時候去哈巴,危險?!?/br> “我們不催,你可以開慢點,安全第一?!?/br> 嚴柏宗回頭把包塞給了祁良秦:“你不該跟著來?!?/br> “我想陪著你?!逼盍记卣f。 大概是對于地震的恐懼沖淡了他的羞澀,他說出這話的時候看嚴柏宗的眼神清亮,絲毫沒有一點羞愧。嚴柏宗看了看他,說:“你坐到司機后面,路上別打盹?!?/br> 司機后方的位置,是最安全的位置了。祁良秦挪了過去,將包放在了一邊。 出了縣城之后,路便越來越難走,很多公路都是盤山的,路窄不說,另一邊就是溝渠,雖然不深,可看著十分嚇人。祁良秦看著窗外,每次拐彎的時候都心驚膽戰(zhàn),唯恐車子會被甩出去。 大概開了一個小時左后,天色便暗了下來,車速也慢了很多。大概這次地震受損不算太嚴重,路上的車況和平時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據(jù)司機零零碎碎地講說,這次受損最嚴重的都在山村,有些村子房屋倒塌的很厲害,政府的救援已經(jīng)去了,物資也都開始發(fā)放了。 大概到了晚上八點多的時候,車子忽然停了下來。司機下去看,卻好久沒上來。嚴柏宗和祁良秦都下了車,結(jié)果看到前面有好幾輛車都停下來了,靠在了路邊。司機跑回來說:“走不了,塌方了,前頭,政府的物資車都過不了,在搶修呢?!?/br> “得多久?” “他們說得三四個小時。” 夜晚的風(fēng)出奇地冷,天上又開始飄起了雨絲,雖然不大,但是夜幕下更叫人覺得陰冷。司機說:“回車里吧?!?/br> “只有這一條路么,還有別的路么,我看這路夠?qū)?,可以掉頭。” “另一條路就遠了,得繞一大圈,還是得多花幾個小時,而且,不安全,不如這條路?!彼緳C口齒略有些不清晰:“等吧?!?/br> 祁良秦又回到了車子里,隔著窗戶看到司機給嚴柏宗遞煙。他們兩個在外頭抽煙,祁良秦坐在車里,嘗試著給嚴松偉打電話,但是他發(fā)現(xiàn)他的信號也很微弱。嚴松偉那邊依舊打不通,他于是就給嚴媛發(fā)了個短信,告訴她他們一切平安。 手機電量不多了,他便將手機裝進了衣服口袋里,外頭漸漸地黑了,有些看不清楚,他就閉上了眼睛在后面躺著。 然后他就聽見了開車門的聲音,睜開眼,就看見嚴柏宗裹著一股濕氣進來了,坐在了他旁邊,將外套脫了,搭在了前面的座椅上。 “得好一會呢,你睡會吧?!眹腊刈谡f。 祁良秦在黑朧朧的車廂里伸出手來,想要抓住嚴柏宗的胳膊,又縮了回來,問說:“你說松偉不會有事吧?!?/br> “不會?!眹腊刈谡Z氣似乎很篤定。 祁良秦沒來由地覺得十分安心,笑了笑,躺在座椅上,仰著頭。就在這時候,前頭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像悶雷,又像是地震,外頭的司機慌忙地鉆進車里面來,祁良秦驚問:“怎么了?” “山體滑坡!” 司機說著就發(fā)動了車子要往后面倒,只聽見一陣隆隆聲,前面的那輛車的車燈忽然就被吞沒不見了,似乎有石塊砸在了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上,祁良秦都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就感覺嚴柏宗猛地抱住了他,將他壓在身下,緊接著便是一聲巨響,車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祁良秦感到后背一陣鈍痛,便抱緊了嚴柏宗。 黑暗中又是一陣隆隆聲,車身沉悶地晃動,祁良秦大概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但那一刻他沒有感到任何的驚慌,他只感受到擁抱的充實和喜悅。 好像是在那次打籃球之后,他的懷抱便一直是空的,一直等待有人將他填滿。這擁抱的感覺那么實在,踏實,嚴柏宗的身軀那么火熱,厚實。他覺得他躲在這樣的懷抱當(dāng)中,就不會死。 被所愛之人緊緊摟在懷里,胸膛貼著胸膛,緊的仿佛下一刻就是生死別離,他聞得到嚴柏宗的味道,感受的到他的心跳,觸摸得到他的體溫。這一切讓他荒唐又可笑地忘記了死亡的恐懼,心里只有這些小情愛。 他不是十幾二十歲的天真少年啊,看到那些為了情愛生生死死的話,也會覺得可笑矯情。他是很怕死的人啊,一個人獨住的時候,有點感冒發(fā)熱都怕自己一覺不再醒來??伤F(xiàn)在才知道,生死來臨的那一刻,其實恐懼不是最主要的,人的腦袋是空白的,麻木的,他在空白和麻木中感受到滿足,懷抱被充實的滿足,腦子里沒有別的。 嚴柏宗,嚴柏宗。這個人不是小說里的虛擬人物,他真實地在他的懷抱里,有血有rou。 沉悶地響聲和震動在幾分鐘之后才消停下來。前面的司機小哥發(fā)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嚴柏宗稍微松開了他一點,問:“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呢?” “我也沒事?!?/br> 嚴柏宗說著摸出手機,一束光在黑暗里突現(xiàn),嚴柏宗試著動彈了一下,卻發(fā)現(xiàn)自己自己直不起身,車頂幾乎被山石壓扁了,凹陷下去一大塊,碎裂的鐵皮扎到了他的背上。 他仰起頭用手機照了照,祁良秦在他身下說:“車子好像壓扁了?!?/br> 嚴柏宗忍著疼痛用后背頂了一下,卻撼動不了分毫。他喘息著用手機照向前面的司機,前面的座椅都被沖力沖到了最后面,幾乎將他和祁良秦夾在了一個縫隙里。他朝司機照了照喊道:“你沒事吧?” “沒……沒事,就是我被方向盤卡住了,動不了。” “別擔(dān)心,別擔(dān)心,”嚴柏宗似乎在安慰祁良秦,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趴在祁良秦的身上,貼著他的胸膛。 祁良秦也顧不得害羞,伸手又摟住了嚴柏宗的身體。嚴柏宗趴在他肩膀上,呼吸灼熱了他的耳朵,兩個人從來沒有如此親密地接觸,祁良秦心都是溫?zé)岬?,有一點點恐懼,有一點點疲憊,還有一點點說不出的情緒。 嚴柏宗歇息了一會,又試著用背去頂,但是車身似乎被掩埋在石塊下面了,車頂只有輕微的石塊擠動的聲音,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 他脫力又倒在了祁良秦身上,額頭貼著祁良秦的嘴唇。 第64章 不知道外頭是什么光景,不知道雨還下不下。不知道救援的人多久會來救他們。 嚴柏宗打了一個110求救電話,說了大概的方位,便又趴在了祁良秦的身上。 其實有點沉。 嚴柏宗很沉,又被擠壓著壓在他身上,更沉,祁良秦覺得自己一條腿都麻了。他屏著呼吸,不敢流露出一點吃力的樣子。嚴柏宗忽然支起了身體,然后是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將自己的胳膊墊在他身后,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 “沒事,”祁良秦說:“救援隊等會就到了,他們都在這搶修公路,肯定很容易就趕過來了?!?/br> 嚴柏宗摟著他的脖子,沒說話。 祁良秦摸到嚴柏宗的后背,問:“你是不是受傷了?” “小傷,沒事?!?/br> 祁良秦的手小心翼翼地摸著嚴柏宗的背,觸手是一片溫?zé)帷K庾R到那是嚴柏宗后背上流的血,他摸到自己的手機,手機的屏幕已經(jīng)全碎了,可是還有光,他借著朦朧的藍光照過去,看到嚴柏宗白色的襯衫上一片黑紅。 恐懼一下子襲擊上他的心,他說:“你后背都是血……” “你后背都是血。”他重復(fù)了一遍,顯然有些驚慌,試圖要扭動。嚴柏宗摸著他的耳朵,說:“剛才蹭破了皮,沒事?!?/br> 祁良秦又往上照,看見車頂被壓塌了一部分,凹陷的那部分有些裂開,形成了鋒利的裂口,上面還沾著血跡,大概就是被這些東西剮蹭的。 還好,沒有扎進嚴柏宗的身體里??删瓦@祁良秦也心疼地不行,伸手摟住了嚴柏宗,不讓他再起來。 嚴柏宗趴在他身上,臉頰貼著他的臉頰,大概是這姿勢太過親密,不過十幾分鐘之后,恐懼和慌亂漸漸消散,在等待救援的過程中,就開始浮現(xiàn)出一點點熱意。 兩個人是緊緊貼在一起的,不止胸膛貼在一起,臉頰貼在一起,就連下半身也貼在一起,夏天的衣褲穿的薄,祁良秦甚至感覺自己的大腿觸碰到了一個大包。 “別亂扭,”嚴柏宗趴在他耳邊輕聲說,熱氣噴到他的耳朵上,祁良秦有些窘迫,說:“我沒扭?!?/br> 前頭有司機在,兩個人也沒有更多的話,嚴柏宗想要微微直起身體,不要貼的那么緊,但是上半身剛剛起來一點,就又被祁良秦摟了回去:“你別動,不然又要流血了?!?/br> 嚴柏宗似乎嘆了一口氣,便沒有再動彈。 祁良秦覺得熱乎乎的,身上熱乎乎的,心里也熱乎乎的。遇到了天災(zāi),雖然可怕,但此時此刻,真是可遇不可求。嚴柏宗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便對前面的司機說:“你試試能動么。” “動不了,”司機用力掙扎了一下,卻只感覺到一陣刺疼,便不敢再動了。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天黑還是被掩埋在了石頭堆里。就算救援隊及時趕過來,恐怕也得一兩個小時。 但是快兩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營救的跡象。大概也就是在這樣漫長的等待里,死亡的恐懼才真正浮現(xiàn)出來。剛被埋住的時候其實慌亂更多一點,但來不及恐懼,廢墟之中的人,等待更讓人焦躁恐懼。司機問:“你們的手機……能用么?能不能讓我用一下,給家里人打個電話?我的手機不知道哪里去了?!?/br> “給?!?/br> 嚴柏宗將手機遞給了他。司機接過來打了個電話,大概是打給他家里吧,說的話他們都聽不懂,是藏語。他大概是有些后悔的吧,為了錢在這樣的時刻出來拉人,如今卻被埋在了這里。但是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看在這么多錢的份上他還是會接下這個活,這就是他的人生。他后面就哭了幾聲,大概電話那頭哭的更厲害。祁良秦心想,司機說的這么多話里,有我愛你么。他會給自己的家里人說我愛你么,好像也不會。我愛你這句話,是有意義的么。跟家里人說一句我愛你,大概也不會減輕他們的悲痛,甚至?xí)屗麄兏痈心?。可是什么都不說,悄無聲息地走,也不能說沒有遺憾。死亡對于一般人來說,本就是叫人遺憾的事吧。雖然沒有說我愛你,但親情愛情在那里擺著,彼此也都懂。 就像此時此刻,他沒有對嚴柏宗說他愛他,但是嚴柏宗應(yīng)該是知道的吧,不然不會將他抱得那么緊。在死亡面前,他相信他從前的種種錯處都會被嚴柏宗原諒,嚴柏宗此時此刻感受到的只有他這個人,和他的這份愛。 司機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很久,沒有人催他。他掛了電話,嚎啕大哭了幾聲,聽的祁良秦心里難受的厲害。 祁良秦問說:“你……你要不要給家里人打個電話?” 嚴柏宗說:“再等等。” 再等等,等什么,自然是等人,等等看會不會有人來救他們。 “你要想打,就給你家里人打一個吧?!眹腊刈谡f。 祁良秦說:“我沒有家人了。” “親戚呢,或者朋友?!?/br> 祁良秦好像突然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即便死了,也沒有人關(guān)心,沒有人在意。他在這個世界孤立無援,即便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他也只有一些過年才會見的親戚。這樣的親戚,臨死之前去打電話給人家,他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也是不應(yīng)該的吧。他說:“都沒有?!?/br> “沒有很熟的,”他有些尷尬地說:“又不是自己家里人,要死了打電話給他們,他們也會覺得奇怪吧,可能我們彼此都不知道要說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