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陸不降沒有理會他,卻松了手,將被他抓皺的衣襟撫平,哽咽著道:“為師將你養(yǎng)大,不容易……天墉城少城主,要甚么樣的女人沒有?我怎么就教出你這樣愚蠢的徒弟……” 緊緊地將眼一閉,復又睜開,神色一肅,將唐樓抱了起來,沉聲道,“我的徒弟,我?guī)ё吡?。?/br> 老鬼忙伸手拉住陸不降的衣袖,本想阻攔,看了一眼謝成韞,見她雙目放空,對周遭發(fā)生的一切全無知覺,漠不關心。老鬼的手便無力地垂了下來,人家是師徒,他憑什么?他又該拿甚么身份去阻攔? 陸不降抱著唐樓,經(jīng)過謝成韞身邊時,她的目光仍然直向前方,連頭都沒有回。傻小子,這就是你舍了性命也要去愛的女人,為師真是替你不值。 陸不降的身影拐過一個彎,消失在視線中。 謝成韞從唐樓倒地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一片茫亂,她就像是一個迷途的人,被困在他留下的謎題當中走不出來。 是啊,兩個唐樓,一樣卻又不一樣,她愛的到底是哪一個? 入定的人眸光動了動,從虛空中回過神,轉身一躍,騰空,翻到了陸不降身前站定。 “陸城主,你不能帶他走?!?/br> 陸不降冷笑一聲,“我不能帶他走?你憑什么?” “他是我夫君?!?/br> 第88章 (八十八) 陸不降怒極反笑, “你夫君?我徒兒何時成了你夫君, 我這個師父竟然不知?!?/br> “他曾求我嫁給他?!敝x成韞上前一步, “在場眾人皆可作證?!?/br> 老鬼正傷心失落著, 聞此言立時心花怒放,忙不迭放聲回應道:“是是是,老頭子可以作證。陸城主,確實有這么一回事,你徒弟可是當著老頭子的面向她求的婚!”老眼珠子轉了一轉,又添了一句話, “雖然她當時未曾應下。”說完,暗地里瞅了瞅謝成韞。 陸不降冷笑, “未曾應下,又哪兒來的夫君?” “就在方才,我應了。”謝成韞道,“既然應了, 唐樓便是我的夫君,此生不變。我會與他死生與共, 他也必須隨我左右, 不能離我而去?!彼懖唤瞪斐鍪? “陸城主,請把我的夫君還給我。” “唐樓自從喜歡上了你,可曾有過哪怕一日舒心?不是整日里將自己置身于危險,就是被你傷得體無完膚。他今日變成這樣,也是為了你,說是你害的也不為過?!标懖唤祰@了口氣,看著謝成韞,“謝姑娘,你其實根本就不懂情愛。你答應嫁給他,到底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因為內疚覺得對不起他?我的徒兒,別人不心疼他,自有我這個做師父的心疼。你看他都這樣了,謝姑娘,你就放過他罷,我不會把他還給你。你與他,緣盡于此?!?/br> 陸不降說了一長串,謝成韞卻只聽進去了最后那句“緣盡于此”。怔怔地看向唐樓,他的一只手無力地垂在一側,沒有任何反應。謝成韞好不容易才強作鎮(zhèn)定,又因為這句話陷入了慌亂,心里一團亂麻,升起從未有過的惶恐,腦海中狂風大作,巨浪翻騰,眸中躁色漸起,“緣分盡還是不盡,我要他親口告訴我?!币粋€箭步上前,拉起唐樓垂下的手。 卻被陸不降閃了開去,一個閃身,后退到幾步之外。唐樓的輕功師承陸不降,而以陸不降的輕功,即使身負唐樓,也是謝成韞不可企及的。 陸不降怒喝一聲:“你再糾纏不休,休怪我不客氣!”一揮手,將四周的天墉城護衛(wèi)招了出來,將謝成韞圍住。 謝成韞運動真氣,直接逼出了無相劍。 見自家老大被圍,對方又一多欺少,孩子們擼起袖子就要沖過去,被謝初今制止了。 謝初今朝天亥使了個眼色,天亥立馬會意,趁亂悄悄溜到陸不降身后。 “城主伯伯?” 陸不降扭頭,粗粗掃了一眼身后,見是個孩子,不予理會,準備趁謝成韞被圍之際,帶著唐樓走。 天亥吐了吐舌頭,這位城主伯伯的頭扭得可真快。只得跟上前,拍了拍陸不降的后背,又叫了聲“城主伯伯”,仰起了頭。 煩人的孩子!陸不降不耐煩地轉身,“做甚!”怒瞪的雙眼對上了天亥無辜的雙眸…… “謝成韞!”謝初今高喊一聲。 謝成韞扭頭看向謝初今。謝初今示意她看不遠處的陸不降。 謝成韞順著謝初今的目光看去,看到怔住不動的陸不降和天亥,瞬間明白過來。當下劍風一掃,將一圈守衛(wèi)掃翻在地,直直地朝陸不降撲去,牽起唐樓的手一拉,將唐樓背到了背上,足下運力,向城外掠去。 謝成韞背著唐樓,一路狂奔,茫然不知疲倦。只剩下一顆向前的心,不可阻擋。 下山的路陡且崎嶇,不能阻擋她。天空漸漸飄起了雪花,寒風呼嘯,不能阻擋她。 雪越下越大,越積越厚,將萬里江山裹上了素妝。萬徑人蹤滅,幽幽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有多少次,他也曾如此帶著不省人事的她,于天地間狂奔。彼時的他,又是何種心情?是否也像她如今這般?明明心無時無刻不在痛,卻流不出淚。 他把他認為最好的,都給了她。他是不是她心里的那個人,重要么?他們本就都是唐樓,在這世間、在她心里獨一無二的唐樓。 前一世,她用了一生的時間,在生命的最后才明白過來,自己對他的感情到底有多深。而這一世,她從一開始就錯了。她懷著前世的記憶靠近他,把他當成她記憶里的那個人,卻從未想過他是否情愿。得不到他的回應,她本能地灰心失望,不愿做絲毫努力地離他而去。她的感情,是有多經(jīng)不起波折?又有多經(jīng)不起風雨? 明明已經(jīng)錯過了一次,為何還會愚蠢地又錯過一次?她不明白,為何她總是慢一步,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錯過。 他在她面前,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看似不放在心上,終究是介意的,所以才會在明知躲不過天譴時問她,愛的是哪一個他。 為甚么就沒能回答他?為甚么就讓他帶著遺憾閉上了眼?想到這里,她胸口一陣緊悶,似被堵住透不過氣。前世的他,讓她明白了甚么是情。今生的他,讓她學會了如何去愛。 唐樓就是唐樓,他們都是唐樓。她都想要,她一個都不想失去! 謝成韞猛地頓足,立在風雪之中,答案就這么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她苦思不得其解,可是,答案卻是如此簡單。 她閉上眼,將頭歪向唐樓,側臉蹭了蹭他冰涼的額頭,“唐樓,兩個你,我都愛。只不過,我是不是明白得太遲了?”一顆淚從眼角滑落,滴在他臉上。 自從虛若出事之后,伽藍寺便愈發(fā)蕭條了起來,香火驟減,寺中僧人,不論是文僧還是武僧,紛紛還了俗,離伽藍寺而去。如今,偌大的一個皇家寺院,所剩僧人不過幾人,香火也就漸漸斷了。 空見自小在伽藍寺長大,雖然虛若已死,也不愿離開,默默地守著虛若的一方禪院,將所有布置維持成虛若活著時的樣子,就連院中那張被唐肅拍爛的石桌,也被他換了一張新的。 戒嗔大師倒是時不時來這禪院里坐坐,一來便會坐在石桌邊,不言不語,只盯著那空空蕩蕩的棋盤。 這日,空見醒來,屋外已是大亮,還以為自己醒得遲了。起了床才知,原來是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將四周映得亮堂堂的。 空見走到院墻邊,拿起掃帚,準備將門口的雪掃一掃。雖然這院子也不會有人來,不過,師父在時,這些事他都已經(jīng)做習慣了。 “砰”的一聲,院門被人撞開。 空見被嚇了一跳,抬眼望去。 門口站著一個人,那人背上還背了一個人,兩人的身上、頭發(fā)上全是雪,白晃晃的。 “施主找誰?”空見單手施禮道。 “空見師兄,是我,謝成韞?!?/br> “師妹?!”空見忙扔了手里的掃帚,向謝成韞走過去,看了看謝成韞背上的唐樓,“這是唐施主?快到屋里來!” 空見將謝成韞領到了唐樓此前曾住過的那間禪房。 “師妹,唐施主這是怎的了?” 謝成韞將唐樓放到了榻上,對空見道:“空見師兄,戒嗔大師可在?” 空見點頭。 “師兄可否請戒嗔大師來一趟?” “好,我這就去!”空見見她神情疲憊,不再多問,轉身就向外走去。 謝成韞坐在唐樓旁邊,手探到他的鼻邊,只能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氣息,似有若無。手觸到他的唇,一片冰涼,再不復與她耳鬢廝磨時的溫熱。彎下腰,將自己的唇貼上他的,直到那兩片薄唇不再如冰雪一般寒涼,才直起身。握住他同樣冰冷的手,搓了搓,放到自己的胸口。 “阿彌陀佛。” 身后響起戒嗔的聲音。 謝成韞將唐樓的手放好,起身,朝戒嗔施禮道:“戒嗔大師?!?/br> 戒嗔走到唐樓身邊,看了看,“氣若游絲,兩魂四魄離體,他做了甚么?如何將自己陷入如此田地?” “他用了引魂術?!敝x成韞道,“大師可有辦法救他?” “原來是逆天改命遭了反噬,年輕人就是如此不知輕重。”戒嗔搖了搖頭,“這是天譴,如何救?你看看他,違逆天意,落得個什么下場?他從老天爺手中搶了一條命回來,那便只能將自己的命頂上?!?/br> “可是,他的體內還留有一魂三魄在,他還活著。大師是得道高僧,求大師指點?!敝x成韞跪在了戒嗔面前。 “只剩一魂三魄?”戒嗔捋了捋白眉,“這倒令老衲有些詫異了,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老天爺要取他性命,斷然不會網(wǎng)開一面,留他一魂三魄在。不過,即使有這一魂三魄在,也無濟于事,殘魂在人體之內不能久留,遲早也會離他而去?!?/br> “大師可有辦法?” “可在其腳邊點一盞聚魂燈,長明不滅。不過,老衲勸你還是放下罷,他體內只剩一魂三魄,與死人又有何異?莫要強求?!?/br> “有魂有魄在,自然與死人不同?!?/br> “你起來罷。你啊,太執(zhí)著,執(zhí)著而生執(zhí)念,執(zhí)念害人。老衲還以為你真的懂了,從此拋卻執(zhí)念,不再糾纏。你可曾想過,他今日的下場,與你的糾纏必定是相關聯(lián)的。不得善終,這樣,你還是不愿放手么?” 謝成韞起身,“執(zhí)念若能輕易拋卻,又怎能稱為執(zhí)念?”低頭看了看唐樓,目光柔和,“再說,即便是我愿意放手,他也不會同意。那就,糾纏到死罷。左不過,黃泉路上,我不會讓他孤單?!?/br> 第89章 (終章) 一年后, 登州城。 暮色籠罩四野, 月上柳梢頭,星布穹廬下。 登州城內的一家茶肆迎來了一日當中最熱鬧的時光, 兩層的茶樓, 四座皆是客,座無虛席。一樓的正中, 站著一位中年青衫說書人,手持折扇, 表情生動,繪聲繪色地向在座賓客講述中原近日發(fā)生的大事。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卻說這唐穩(wěn)唐家主,自其子唐肅被殺,難掩悲憤, 便召集了正派人士,前往天墉城復仇。”說書人將折扇一收, 目露鄙夷,“真是不自量力!被天墉城殺得片甲不留,單槍匹馬地回了恭州城。梅家自梅三爺死后便一蹶不振, 謝家被修羅惡道滅了滿門, 唐家吃了敗仗元氣大傷, 蜀中曾經(jīng)的四大家族,如今也就趙家還剩個空殼子在苦苦強撐,真是一損俱損那!” “有道是,風水輪流轉,萬物無常新。這有倒下去的,就必得有站起來的。今日在下要說的,便是這站起來的?!闭f書人端起案前的茶杯,呷了口茶水,賣了賣關子,“不知諸位可曾聽說過,十二都天?” “知道!” “還以為你說的是誰!原來是他們!” “不是早就名震江湖了么!” 說書人微微一笑,“不錯,十二都天確實是早已名震江湖,只不過,如今的勢頭更勝從前,無人能及。十二都天有兩位當家,俱是神秘莫測的人物。其大當家武功深不可測,明明是用劍之人,卻無人能看得清她用的是何劍,使的又是何種劍法。其二當家也是個聰明絕頂?shù)娜宋铮瞄L機關暗器,江湖上千金難求的祁氏連弩便是出自他手。諸位可知,唐肅是被何人所殺?正是十二都天的大當家。想那唐肅是何等修為,在十二都天大當家手里也過不了三招便一命嗚呼。遠的不說,便說說昨日才發(fā)生那件大事罷?!?/br> “昨日?昨日發(fā)生了甚么大事?”有人問道。 “這位兄臺想是才到得登州罷?”說書人笑了笑,將折扇打開,搖了搖,“昨日,正是那惡貫滿盈的修羅惡道夫婦的死期?!?/br> “修羅惡道死了?誰干的?” “十二都天。就是修羅惡道這樣令江湖人士聞風喪膽的惡魔,在十二都天的大當家面前,那也不夠看,輕輕松松一劍封喉?!?/br> “竟是如此厲害!不過,十二都天可是宣稱入了魔的。” “入魔又怎的?武林正派能拿他們怎么辦?再說,如今魔教日盛,正派反而沒落,聽到十二都天的名號,巴結都來不及?!?/br> “可有人見過這位大當家長甚么樣?” 說書人搖搖頭,“十二都天向來低調,從來沒人見過兩位當家的真容,只知是一男一女?!?/br> “一男一女?可是夫妻?” “非也。不過,在下曾聽人說起,偶然間有幸得見過他們的真顏,女的中年樣貌,男的年輕俊秀,在下猜測,他們大概是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