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眼下剛敲過了五更,再用不了一個時辰,天就要開始亮了。 曹全侯在寢殿外來回徘徊了幾圈兒,耷拉的眼皮扯了扯、瞧了眼漆黑的蒼穹,滿肚子疑惑,卻不敢貿然進去瞧。他是皇上派過來的人,太子當然對自己心存芥蒂,他可不敢冒著生命危險進去查看個宮女是誰。 不一會兒,東宮詹事張有之,也來了,曹、張兩人相望一眼,具是一腦子漿糊,心說太子怎么又看上了個宮女,而且還把連日得寵的月美人,都給扔進了思過殿關著了。 匪夷所思??! 殿里的四御醫(yī)終于出來,一個個出了殿門才敢擦滿頭的汗,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總之,竟比昨日診治那小娃娃還要狼狽,可見殿中躺著的女子非比尋常。 曹全正要問情況,就見御醫(yī)后還跟著侍衛(wèi)長李生路,李生路張嘴就懟上他—— “曹公公好精神,都五更天了雙目還賊亮賊亮的,連我這壯年男丁,呵,怕都比不上您吶?!?/br> 曹全一聽臉色鐵青,他是閹人,李生路提“壯年男丁”怎叫他不生氣,是以當即怒哼了一聲,掃了拂塵、扭著輕步子離去。 詹事張有之也被李生路看了一眼,知趣地告退。 揮手讓守在門外的宮人都下去,李生路又檢查殿門是否關好,這才一躍上了院中桃花樹,抱劍守著寢殿,不許一個閑雜人靠近。 夜如潑墨,寢宮檐下的八角宮燈,如黑暗里燦然綻放的蓮花。 弘凌自窗欞看了眼窗外的夜色,仿佛萬籟俱寂,可他心頭卻煩躁。撩開帷帳,明黃的絲被下,錦月一身粗布麻衣躺在其中昏睡著,和富貴無雙的太子蛟龍祥云床,格格不入。 弘凌瞇了瞇眼,說不清心頭的煩躁是恨、是怨、是怒還是什么。 是這個女人教他明白了愛情,也是她讓他懂了什么叫無情,什么叫殘忍。 五年前他踩著沒過小腿的積雪走出長安便發(fā)誓,他日必榮耀歸來,讓她和弘允跪在他面前哭!是這份仇恨支撐著他爬過尸山、趟過血海,帶著滿身的傷回到長安! 背叛過自己的人就在眼前,自己是否該像報復別人那樣,報復這個傷自己最深最狠的女人…… 弘凌煩悶地嘆了口氣,只覺萬千滋味在心中糾纏,反復煎熬。 終于,窗外的天空亮起瓦藍。 天,要亮了。該面對的,逃不過。 “咳……” 錦月咳嗽了一聲,適時醒過來。 弘凌負手冷冷站在床前看著錦月?!澳憬K于肯醒了?” 錦月昨日昏迷之前便看見弘凌來了,那時就知道這場重逢,是無可避免。 “承蒙太子殿下相救,奴婢……不勝感激?!?/br> 這一聲太子殿下卻另弘凌刺耳。當年弘允是內定的太子人選,地位尊貴,而他在皇室貧賤如螻蟻,這一聲太子殿下,仿佛在提醒當年。 “‘奴婢’?沒想到我弘凌有生之年,還能聽見高傲的蕭千金卑躬屈膝地自稱‘奴婢’,當年你站在金馬臺上說我身份卑微如螻蟻、配不上你,只有弘允天家嫡子的身份才是良配,可不是這樣的態(tài)度?!?/br> 緊攥明黃的絲被握在胸口,錦月抿著蒼白的唇瞪著他許久,直到眼睛輕輕泛了紅。 “你明知道丞相府已滿門抄斬,我已舉目無親、落入塵埃,又何必再用這樣的話來傷我?” “無親,呵呵……”弘凌斜了唇角一笑,好看,卻是錦月從未見過的冰冷無情,“你和弘允的兒子不是‘親’嗎?” 錦月腦海轟隆一聲、如晴天霹靂炸在頭頂,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他怎會這樣想!“小黎不是……” “難不成還能是我的?”弘凌打斷,想起當年那些不舉、無能的傳言,笑容越加的冷、諷刺,“雖然整個長安的人都以為我們有過肌膚之親,可你應該清楚,我秦弘凌從未碰過你!” 錦月眼睛嚯地睜大,“你……!” 有沒有發(fā)生過關系又有什么用,難道自己死乞白賴地賴上去讓他負責嗎,他負得起責嗎,給得了太子妃位嗎,給得了,自己又愿意去當嗎。 而且時過境遷,已經回不去了。 錦月別過臉,淡然下來。 “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當年是我對不住你,你只要不傷害小黎……”錦月頓了頓,深吸了口氣,“要殺要剮,還是砍頭,我什么都無所謂,只要……你解恨……” 弘凌聞言緊抿了唇,拳頭在袖子下收緊?!八膬鹤泳瓦@般重要,讓你連死都愿意!” 錦月忽然看見面前的男人變得冷厲可怕,想起被他砍頭、釘在城上的京兆伊,以及那些被他斬殺的當年的仇人,錦月心驚rou跳:“秦弘凌你不能傷害小黎、你若傷他會遭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弘凌復述了這四字,一字一字,“蕭錦月,這么狠絕的話你當真說得出口,你忘了當年對我說……” 說到此處弘凌猛然頓住,將險些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而后毫不留情地抽回錦月攥著的袖子,閉上眼睛、鼻子沉沉出了口氣,冷冷的一聲笑—— “呵,傷不傷,那得看本宮心情!” 錦月嚇得面無血色,只覺面前眉眼雖好看卻無比冰冷絕情的男人又可怕又陌生,再尋不到當年溫潤如玉、儒雅翩翩的蹤跡。 “弘凌,你……你怎么變成這樣的人?這樣狠毒,自私,可怕,從前的你……” “不要再和我提從前!那些已經過去了,我也……我也不會再受你蠱惑、半分留戀!”弘凌打斷她話。 錦月望著他決絕的眼神一個寒顫,張了口卻發(fā)現無話可說。他都說得這么明白了,已經過去了。何況而今,他是太子,而自己是是罪該萬死的逆臣之女…… 看錦月咬著唇臉色蒼白,弘凌忽想起御醫(yī)說她積勞成疾,身體勞損虛弱,臉上閃過不自然表情,背過身去掩了去: “你休息吧……該算的賬,好了再算!” 說罷,弘凌就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錦月望著他走遠,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沖動說出小黎的身世。 如果說出小黎是他的血脈,小黎是一定會認祖歸宗,可自己一介逆臣罪女,也是一定當不了小黎的娘親。 在皇室里,只有皇后正妃才是孩子的母親,賜死有罪的生母、把孩子給正妻教養(yǎng)的例子太多了,再何況,弘凌從未娶過她…… 她恐怕連生母的名分都不會有。她什么都沒了,決不能再失去兒子。 等弘凌大步走到門口,兩個大人才發(fā)現門口站著個嚇傻地小東西。 小黎呆呆地站在那兒,被兩個大人的爭吵嚇得不知所措。 弘凌俯目光閃爍了閃爍,雙手在明黃的蛟龍袍袖下克制地收緊,吐了口氣后視若無睹地從孩子身側走過。 “神仙叔叔……” 小黎帶著哭腔拉住弘凌的玉帶。 “本宮是太子,不是你的‘神仙叔叔’!” 弘凌大步離去。 見兒子安好,錦月大松了口氣,跌跌撞撞滾下床來抱住兒子。小黎的小手兒淚汪汪地拉著錦月的大手。 “娘親,神仙叔叔不理我了……嗚嗚嗚……神仙叔叔討厭我了……” 孩子從未有過的傷心哭起來,哭得錦月更加心碎。 “不怕,小黎不怕,娘親理你、娘親永遠愛你,陪你……” 孩子的哭泣一聲又一聲,錦月有千言萬語,說不出,有千萬思緒,理不清,只能抱著兒子一起默默流淚。 …… 寢殿外,朝陽剛升起,將東宮殿閣屋頂照得金光燦燦,美輪美奐仿若天上宮殿。 桃花樹上李生路打了個盹兒,隱約聽見殿中的哭泣聲,以及太子走來。他趕緊騰地躍下樹來見禮。 “殿下?!?/br> 弘凌低低嗯了一聲,吩咐他?!叭娣怄i消息,只說月美人動用私刑虐打宮女,本宮斷不許有半句其它非議傳出!曹全、張有之和藥藏局重點盯?。 ?/br> “諾!”李生路跪地抱拳領命。 弘凌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聲音變得有些不對:“叫御醫(yī)再來過來瞧瞧,就說……就說是又受了些刺激,可能急怒攻心。要用什么好藥就開,別省著,我東宮還不缺這點兒東西?!?/br> 李生路趕緊答了聲諾,正思量著太子聲音怎么有點兒反常地顫抖,就忽見高大威武的太子,砰地一聲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省。 ☆、第十三章 萬千思緒 皇宮共四大宮,太極宮、大乾宮、東宮和掖庭。皇帝、妃嬪與眾皇子皆住在大乾宮,太極宮則與太皇太后、太后、太妃等年長皇室孀婦居住。 先皇去世三十余年了,老一輩的恩恩怨怨也都大底平息,雖太極宮有四十三所樓臺殿閣,少有空置,這些年卻也十分安寧。 不過,自東宮太子回朝,許久不曾出現的躁動又隱隱浮在風平浪靜之下。 春雷悶悶的盤旋在頭頂,細雨很快灑下來。一隊太監(jiān)宮女擁著鳳駕從大乾宮出來,轉過長長的甬道、回廊,進入太極宮康壽殿。 康壽殿里沒點燈,昏昏暗暗的,更讓人覺窒悶。 太皇太后竇氏高坐椅上,雖已耄耋,滿頭銀發(fā)卻一絲不亂,精神抖擻,蒼老的手背的血管如葉脈,隨著盤著佛珠的動作而更加明顯,她是凌駕于太后之上的最高長輩,是皇宮除了皇帝之外最令人敬畏的存在。 她右手下座坐著鳳冠鳳袍的美婦人,柔婉端莊,她輕輕抬了抬手,殿中老御醫(yī)便窸窸窣窣地說起東宮之事來。 盤佛珠的手一頓,竇氏忽睜眼眸放冷光,一拍桌子: “當真荒唐!堂堂太子寵幸粗使奴婢抬入東宮就罷了,現在……現在竟然連不清不白的犯婦也……”頓了頓,“哀家早便說過,就不該讓他做這個太子!” 屋中又有人說:“賤婢生的始終是賤婢生的,天性就是不比別的皇子上得臺面,那粗鄙刻在骨子里……” 杯盤落地碎裂聲不斷,和在天上悶雷滾滾,仿若天搖地動前的預兆。 “哀家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定要替列祖列宗除了這個禍害,斷不許這孽畜禍害大周的江山!哀家不信我整個皇室還對付不了這么個孽障!你們……可有好主意?” 而后有人說:“太皇太后娘娘,老奴曾記得當年逆賊蕭恭之女曾與太子關系不堪,不知當年謀逆之案太子可牽涉其中……” 屋中突然一片詭異得令人心慌的安靜。 “速通傳周詹事,好好查查此事……” 有老奴應“諾”,片刻太極宮詹事便小跑著進了康壽殿…… 康壽殿上空云烏天低,忽而疾風驟雨,花草飄搖。 推開窗,錦月望了眼天空,風云變幻,滿宮春色被風雨攪亂。 自清晨與弘凌起了一回爭執(zhí),錦月這一整日都沒看見他。 她高燒差不多退了,雖身上銀針的扎傷還未痊愈,卻也不十分妨礙行走。是以略作了些收拾,打算和小黎回念月殿的奴才院。這里是東宮正殿凌霄殿,她住在這里名不順言不正,而且也太打眼。 錦月剛牽著小黎出凌霄殿正殿,便見宮女太監(jiān)端著藥碗匆匆忙忙地往偏殿跑,看那濃臭的黑藥湯,像是是弘凌上次的舊疾又復發(fā)了。想起那日香蘭殿的情形,錦月還一陣寒顫。 小黎拉拉錦月的袖子:“娘親,是不是神仙叔叔病了,我……我想去看看他……” 錦月這才從偏殿的門口收回視線、回過神,牽住他的小手繼續(xù)走:“我們現在要回去,聽話?!?/br> 多少人盯著東宮,她住在這兒太顯眼,必須盡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