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錦月漸漸看清抱著她的男人俊美的剪影,一慌,想趕緊推弘凌站起來,可這只手臂卻固執(zhí)得巋然不動。 “你當(dāng)本宮是你能夠相投就投、想走就走的男人嗎?” 他仿佛在意指五年前,而今二人地位懸殊他這般一講,錦月聽在耳里只覺滿含諷刺。她還不是不知自重的風(fēng)塵女子! “奴婢只是不小心摔倒,殿下、殿下請自重!” 錦月好不容易推開橫在面前的胸膛,觸及他衣裳的手心有些滑膩,想來是他袍子被水打濕過。 “‘自重’,呵……你若是來告訴本宮‘自重’別碰你,大可不必,這東宮還不缺女人。” 不管是弘凌聲音中的冷漠還是戲謔,都令錦月無比陌生。 忍住他話中刺帶來的淡淡心痛,錦月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理智、平靜。 “太子殿下身份尊貴,奴婢自知身份卑微,并沒有想要攀附,今日來是有重要的事想向殿下解釋……” 說到此處想到就此要與兒子生死相離,錦月不禁頓了頓,眼睛泛起淚水??上胂霃匾共幻叨聪碌臎Q心,她又決然的雙膝一屈朝弘凌跪了下去。她怕死、怕骨rou分離,可是只要孩子能過上好日子,她作為母親就必須勇敢…… “奴婢想解釋的是……是關(guān)于小黎的。不過,在奴婢說之前想斗膽請殿下先發(fā)個誓,日后一定善待他、愛護(hù)他,任何情況下不能傷害他,奴婢……便告訴殿下。” 弘凌瞇了瞇眼,俯視著跪在面前的女人,她輕柔得像一團(tuán)薄霧輕云,聲音亦輕顫著,仿佛他稍微說話大聲些就會令她傷了??蛇@個女人,他清楚,她絕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這么單純無害。她的心機(jī)和城府,不淺。 弘凌漠然道:“你想與我談條件?蕭錦月,我看你并沒搞清楚,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可不是當(dāng)年善良愚蠢的秦弘凌?!?/br> “我……”錦月剛張口要說便忽聽屏風(fēng)后有聲悶響,像是什么東西落在了地上,可屋中光線不甚明亮,實在看不真切。 弘凌突然橫在她跟前,臉色難看:“有什么話說,說完趕緊走!” 一陣春風(fēng)猛然吹開雕花紙窗,屋里驟然明亮。 突如其來的光線令錦月睜不開眼,便抬手一擋,竟見眼前十指鮮血斑斑!原來手上的滑膩不是水,是血! “這……”錦月倒抽口涼氣,跪坐在地上說不出話。 面前,弘凌站在融融春光里,陽光暈在他明黃的蛟龍袍上光芒璀璨,春風(fēng)從窗戶輕輕吹拂著二人,可望著弘凌,錦月卻如落入數(shù)九寒冬的冰水中,渾身都是雞皮疙瘩,他袖口沾著血跡,他背后的屏風(fēng)地上探出只沾血的手,和正一灘汩汩流動鮮血。 好一會兒,錦月才從驚駭中緩過神來,難怪,難怪他這么久才召見她,原來他正在殿里殺人! 弘凌的聲音有些古怪的發(fā)沉:“出,去……” 這個男人是東宮的“天”,“天”的命令不容違抗,所以很快錦月就被太監(jiān)“請”了出去。 窗戶關(guān)上,弘凌從昏暗的殿中望大門外的明亮陽光,刺痛了他眼睛,半晌,頹然的跌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沾滿血跡的袖口,呼吸有些亂。該死,他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沾了血呢!實在,可惡…… 凌霄殿外明明春暖花開,可錦月卻覺得渾身發(fā)涼。她真的可以放心的要把小黎,交給這樣冷血殘酷的人嗎……還記得五年前的秦弘凌,是那么善良仁慈啊。 真的,變了。 錦月回望高闊巍峨、象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正殿。方才出殿只時是驚鴻一瞥,現(xiàn)在秦弘凌的表情卻清清楚楚地印在她腦海了。就像,犯了錯,被人撞見的孩子。那樣沒了凌厲之氣的神情,和五年前竟有些重合…… …… 念月殿里奴才院里,小家伙剛睡了個長長的下午覺醒來,正著急地到處喊娘親。錦月趕緊進(jìn)院子,見兒子滿頭小絨毛睡得亂糟糟的,像被雷劈過似的。 “娘親,娘親娘親,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久了!” 他晃著兩條小腿兒撲過來抱住錦月的雙腿,揚起氣鼓鼓的臉兒:“我還以為你丟了呢,嚇?biāo)佬±枇?!?/br> 錦月摸摸他滑嫩如雞蛋的臉蛋兒,苦苦一笑。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娘親,會難過嗎?” 小家伙一聽,嚇著了,緊緊纏著錦月的腿哇地一聲哭出來,“不不不不,不要找不到、我不要找不到娘親,嗚嗚嗚……娘親……嗚嗚嗚……” 越哭越傷心。 錦月嚇了一跳,忙蹲下身擦他滾個不停的淚珠兒解釋:“娘親是說‘如果’,是假設(shè),不是真的,娘親在這兒呢,你看,在這兒,嗯?” 小黎眨了眨眼,立刻止住淚水,“哦”了一聲,吸了吸鼻子。 眨眼的功夫,眼淚還沒干又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汪汪地笑起來望錦月:“娘親娘親,你昨晚不是說今天帶小黎去看神仙叔叔嗎,我們快走吧快走吧!”他小腦袋一仰看了看西斜的日頭,“說不定還能跟神仙叔叔一起吃個晚飯!” 錦月想起方才凌霄殿中所見,還后背發(fā)涼?!吧裣墒迨濉裣墒迨褰裉觳环奖悖蹅儾灰ゴ驍_他了?!?/br> 小黎失望地“啊……”了一聲,錦月看了眼他懷里隨身攜帶小蘿卜。 “而且神仙叔叔不吃蘿卜,還是給娘親保管吧?!?/br> 然后錦月就看見小家伙嘴扁了下去,小模樣不高興地瞥了錦月一眼就氣鼓鼓地往里走?!澳镉H好壞,就知道哄小孩兒……” 錦月:“……”呃。 入夜后,東宮正殿隱約傳來嗡嗡人語聲,像是來了不少人。念月殿的奴才們私下議論,說是太子殿下在大漠的親眷屬下們回來了。因為弘凌啟程回長安時正直寒冬,孱弱的親眷屬下不便踏雪行走,所以才分了兩批。 香璇好奇,非拉著錦月去偷看。錦月推脫不過她,便應(yīng)了,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一群風(fēng)塵仆仆地男女下來馬車。 “五年了,終于回來了……”其中有個聲音說了這樣一句話,錦月一時怔愣,只覺好生熟悉! 錦月心頭慌慌地緊張起來,是他嗎,是嗎?錦月想要走近些看,卻被香璇拉住。 “jiejie別過去!那些都是殿下的親屬、部眾,恐怕今后有的會成咱們東宮的主子,不是鄭美人、月美人他們能比的,咱們還是別去惹的好?!?/br> ☆、第十五章 認(rèn)出身份 念月殿中百花齊放,連奴才院外的小園子里也種著牡丹。 這牡丹是潘如夢來了之后才移栽過來的,除了牡丹,一并被移栽來的還有月季和白玉蘭。 倒是十分的巧,這三種恰好是錦月最喜歡的花。 尤其是這牡丹。 連日晴好,春風(fēng)徐徐,牡丹花開了滿園子,紅、黃、白、粉各色爭艷,光紅色就有好幾種,有的紅得發(fā)黑,無比貴氣,有的紅得如烈日,嬌艷欲滴。 潘如夢不在,花匠嬤嬤也托懶不管,再者而今潘如夢失寵,更是沒人敢碰太子曾賜給她的東西,只怕惹禍上身。 錦月愛牡丹,正好也住得近,便每日順路來照管一二。 把小黎“拴”在一旁玩兒狗尾巴草,錦月拿著小鋤頭松土,情不自禁回憶起曾經(jīng)。 猶記昔日丞相府中,每到春日便開滿牡丹。外祖父家住在洛陽,富甲天下,每到春日便有各色各樣的牡丹從洛陽由鏢局押送來長安,只為討她這外孫女開心。 她雖嬌生慣養(yǎng),十指不沾陽春水,卻唯獨照管牡丹這件事她必定親力親為,絕不會假他人之手。 “娘親,你很喜歡這個大紅花嗎?”小黎小手一指紅牡丹。 雍容的牡丹在孩子嘴里成了大紅花。錦月微微一笑,卷了袖子擦去他臉蛋兒上的泥巴:“是啊,娘親很喜歡?!?/br> 錦月正說著,余光忽見一道黑影子閃到玉蘭樹后的灌木叢中,錦月心頭咯噔一下! 是誰在那兒偷看! 小黎拉著她的衣裳嘀咕問著什么,錦月無暇聽,仔細(xì)看那樹下,陽光斑駁、光影交錯,她終于看清楚,玉蘭的樹干邊有一只腳印!應(yīng)當(dāng)是剛印上去的,也就是說剛剛她沒看錯,確實有人在監(jiān)視她! “娘親,娘親,你怎么不說話呀?” 錦月忙捂住兒子的嘴巴,小黎聰明,雖然整個小腦袋都是問號,卻知道噤聲不說話,跟著錦月屁股后頭,趕緊回了院子。 香璇前日晚上拉錦月去見東宮新來的人,結(jié)果回來路上下起了小雨,她又得了風(fēng)寒,臥病在床上,臉色蒼白、發(fā)著高燒,全賴錦月照顧。 香璇已經(jīng)一天沒進(jìn)食了,錦月剛端了米粥來。 “jiejie……” 見她要坐起來,錦月忙將衣裳臨時做迎枕,放在她背后。香璇像被風(fēng)雨摧殘了的花兒,奄奄一息地令人心疼。 “你歇一歇,等粥涼一涼再喝。” 她輕輕搖搖頭,眼睛就紅了,拉著錦月的手:“jiejie,我拖累你了。說是來照顧你,結(jié)果……結(jié)果反倒成了你的負(fù)累。我這身子,越發(fā)不濟(jì)了,概總有一天會死在宮中?!鳖D了頓,“無聲無息,爹娘,都不知道,實在……唉……” 香璇的父親是幽州偏僻小縣的縣丞,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父母一心想著女兒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光宗耀祖,香璇也一直背負(fù)著這個使命,卻不想進(jìn)了宮竟然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便被畫師勾結(jié)選秀女的詹事陷害,進(jìn)了暴室。 “別胡思亂想,你便是心理包袱太重,才體弱,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誰說女人一定要成皇家的媳婦才算成功、才算讓祖上榮耀。”錦月握住她的手,“只要活得堂堂正正、有自己的滋味,就是不負(fù)爹娘養(yǎng)育之恩了?!?/br> 心中所想被錦月一語說中,香璇立刻泛起激動的淚水:“jiejie,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壓力……每每想起爹娘的期盼、再看而今境地,我這心便如刀割一般,卻不知向誰說道……幸好,千里之外還能遇到j(luò)iejie,對我這般不離不棄,只是我太不爭氣,也,不能為jiejie和小黎做些什么……” 她泣不成聲,錦月輕輕拍著她后背。 小黎被香璇的傷心感染,端來了小板凳坐在兩人旁邊,紅了眼睛也打算哭,錦月一個警告眼神盯過去——‘別添亂’,小家伙又把淚水憋了回去——‘哦’,然后垂下腦袋乖乖端起板凳去門口坐著,捧著臉、好奇地遠(yuǎn)遠(yuǎn)旁觀兩個女人。 錦月嘆了口氣:“你不必愧疚,我當(dāng)日救你也是因為想起了入宮前的meimei,她也和你一樣,體弱多病,總愛想多,我失去她,上天賜了你給我,也算是個補(bǔ)償?!?/br> 小黎坐在門口捧臉等了好久,錦月和香璇才說完,錦月過來領(lǐng)他去吃飯,他摸了摸小肚子看了錦月一眼,又看門外朦朧的夜色。 “你們女孩子真麻煩,一件事說好久……” 錦月簡直無言以對,嗔了他一眼:“男子漢要尊重女孩子,知道嗎?” 小黎點頭,說記住了。 剛領(lǐng)著兒子出門,天上就飄起雨。錦月趕緊讓小黎回屋子,免得他淋濕,而后一個人去念月殿的灶房領(lǐng)饅頭。 不想出了院子雨越來越大,錦月不得不在牡丹園旁的小亭子暫時躲躲雨。 亭子掛著一盞八角紅流蘇的宮燈,雨點子穿過燈光落下,像銀絲,一段一段的,寧謐又美麗。 錦月站在宮燈下,望著密密麻麻落著“銀絲”的烏黑蒼穹,伸手接住冰涼的雨滴。 恍惚記得五年前秦弘凌向她表白的那日,就是這樣的細(xì)雨連綿。他的頭發(fā)衣裳都被打濕了,英俊的臉頰一直有種病態(tài)的美,他的眼睛,干凈、純粹,是她看過最美好的眼睛。有這樣眼睛的人,一定是美好的人,她那時這樣想。 思及此處,錦月不禁涼涼一笑??蓢@歲月無情,催人變。 當(dāng)年,她放著那么多金龜婿不嫁,連皇后兒媳她也不做,偏偏想要追求一份真正的愛情——美好,純粹,□□、永恒不變,哪怕生死,也不能動搖半分。 她執(zhí)著地想要那份不變。 而今五年過去,風(fēng)霜雨雪、時過境遷,她似乎懂了,世上沒有什么是不變的,誰又會對誰一世不變,誰又“能夠”一世不變。現(xiàn)在再回憶十五歲的自己,只覺輕狂單純得幼稚。 雨霧混著淚又纏繞上眼睛,錦月輕輕擦去,而后便忽見地上有團(tuán)高大的影子、正在迅速靠近! “誰!” 錦月猛地回頭,乍見一團(tuán)高她一頭的黑影立在身后盯著她,低聲開口—— “你,果真是蕭錦月!” …… 東宮正殿凌霄殿。 二更已打了好一陣兒了,弘凌還在書案邊看著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