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早晨藥藏局的侍醫(yī)看了手上的傷口,說是可以拆下紗布,讓錦月去藥藏局去拆解。 剛出含英齋便有車輦來接,錦月腿上筋骨未傷,不想這樣高調(diào),畢竟自己這身份既不是東宮姬妾,也不是公主皇親,不高不低讓人尷尬,錦月幾番推脫,卻把小太監(jiān)給急哭了,一膝蓋跪在地上說了實(shí)話—— “求姑娘就別推脫了,是太子殿下吩咐的,要是姑娘不坐、這一路走過去要是熱出個好歹,太子殿下一心疼,奴才這小命就不保了,求姑娘就坐吧……” 錦月微微吃驚,香璇拉拉錦月的袖子小聲說:“jiejie就坐吧,這去藥藏局雖不遠(yuǎn),也得一會兒呢,這小公公也可憐?!?/br> 錦月嘆嘆氣,說了聲好吧。 攆內(nèi)幽香陣陣,座椅上鋪了厚絨墊子,坐上去松軟舒適,空間雖不大用品卻一應(yīng)具全,一張小方幾,上頭放著五彩瓷小盆盛了冰塊兒,以防解暑熱,另外就是一些干果和幾本書。 錦月粗略掃了一眼,都是自己喜歡的,《地藏經(jīng)》、《十三經(jīng)注疏》、《夢溪筆談》等等足足七本,錦月忍不住拿起翻看,卻漸漸紅了眼眶——上面有泛舊的筆跡,是曾經(jīng)自己畫寫的。 這幾本書,真是曾經(jīng)丞相府自己用的,看著多年前自己青澀的筆跡和想法,錦月心頭說不出的滋味。但看而今,真是物是人非。這幾本書關(guān)聯(lián)著那些甜蜜的歲月,錦月捏在手中如重獲珍寶。除了弘凌,錦月不做他想誰還敢、還能在封存的逆賊府邸取出這些東西。 香璇從干果盤中拿了一小碟杏仁,嘗了一顆,覺得味道極好,便遞了一顆給錦月:“jiejie也嘗一顆?!?/br> 錦月看掌心的橘色的杏仁:“南杏甜,北杏苦,而今才知甜杏比苦杏好?!?/br> 從前,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的,南北珠寶對自己來說根本不算什么,總覺得日子缺少些不一樣的東西,連吃杏仁兒也吃苦的。而今識盡苦滋味,才明白“甜”有多好。 攆車兩旁,阿竹和彩香陪著,彩香活潑,按捺不住心頭想法低聲對錦月說:“姑娘,太子殿下對您這個meimei可真是比夫人們還好,奴婢在東宮伺候了好幾個月了,還從沒見太子殿下關(guān)照哪個夫人的飲食起……” 她卻被彩香偏頭來嗔了一眼:“就你能說,太子殿下的心意如何咱們姑娘心里知道,還需你多舌么?!?/br> 攆車?yán)铮\月眸子暗了暗,香璇小心的放下紗簾,小聲地和錦月說: “云衣jiejie,我總覺得……太子殿下對你好像有些不同,既不像朋友,也不像兄妹,和對那些夫人們也不同。明明他二十多天沒來看jiejie了,可我總覺得他仿佛一直關(guān)心著jiejie。” 香璇一瞟桌上的干果,“連準(zhǔn)備干果和書籍都是jiejie喜歡的,但他明明關(guān)心卻又不來看jiejie,真是奇怪。jiejie,你覺得呢?” “大概,只是湊巧吧?!卞\月撩起紗簾,正路過一方花園,午后的陽光灑在地面一片耀目的雪白,知了聲聲叫出些慵懶。 一切這樣的真實(shí),可物是人非又像一場夢,錦月嘆息。 正如香璇所說,弘凌雖不來看她,卻處處關(guān)心。說好只是義兄妹,這樣的相處真是讓她無所適從,只愿他早日掃平宮中的阻礙登上皇位,這樣,她便可以出宮去了…… 藥藏局離含英齋很近,片刻就到了。 錦月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弘凌竟然在!他正坐在圈椅上,單手支在案上端著只白瓷杯,慵懶地抿了口茶。 油嘴滑舌的老御醫(yī)見錦月忙迎過來:“云衣姑娘小心門檻,里頭坐,太子殿下已經(jīng)等候了好一會兒了,就為看姑娘的手傷恢復(fù)得可好,太子殿下是當(dāng)真心疼云衣姑娘這個meimei啊?!?/br> 聽到meimei二字,錦月不由心虛了虛,不由看跟在腿邊兒乖乖站著看她的小黎,小團(tuán)子也正揚(yáng)著頭,見錦月瞧他,還乖乖喊了聲“娘親”。經(jīng)這一喊,錦月更心虛了……這兄妹,當(dāng)?shù)靡蔡瓡だ着摹?/br> 可是心虛也沒辦法,這么多眼睛看著,戲不唱不行。收好心頭的胡思亂想,錦月過去輕輕福了福身: “見過太子義兄?!?/br> 弘凌這才放下茶杯,冷冷朝錦月瞧來,他眉眼有倦色,想來弘允的案子沒少折騰,他一抬手:“起來吧,不必多禮了?!?/br> 錦月微微汗顏,可抬眸見弘凌卻神色如常,淡淡的,他沒有穿蛟龍袍,而是一襲淺杏色的家常衣裳,頭上之用一根玉簪束著一半的長發(fā),隨意披散下來直垂到腰際,玉帶上掛著兩只晶瑩剔透的玉佩流蘇。 自重逢后錦月還從未見過他穿素色的衣裳,猶記當(dāng)年,他一身素袍,頭發(fā)也是這樣的隨意挽著,那種美亦男亦女,超越性別,清俊得足以讓任何少女動心。 而今重逢后,他身子更加健碩陽剛,蛟龍袍、金玉冠,更令人敬畏不可逼視,倒還是頭一次見他這樣隨和。 “神仙舅舅!”小黎甜甜喊了聲,就爬上了弘凌的大腿,坐著。弘凌只淡淡含笑看著小黎,父子倆倒是和諧。 錦月癡癡看著那美好的畫面,御醫(yī)說拆紗布可能手會刺痛她亦未覺察,只在腦海構(gòu)想著,假若五年前沒有發(fā)生抄家滅族的災(zāi)難,會不會,她和弘凌已經(jīng)成親,有小黎,然后一家三口和樂融融。沒有后宮這些紛爭,沒有所有不快,只是那么簡簡單單…… “嘶……” 指尖疼痛讓錦月痛嘶了一聲,也將她從幻想撤回現(xiàn)實(shí),十指上殘留的粉紫傷口觸目驚心,如一記悶錘敲在頭頂——那些假設(shè)都不成立。 “娘親不痛,小黎給你吹吹……” 小黎從弘凌腿上梭下來,來給錦月吹手。錦月心頭一暖,摸摸他的腦袋,小家伙這些日子長了不少,眉目間……錦月余光掃了一眼弘凌,越看越像了。 弘凌過來,目光落在錦月手指上:“還痛嗎?” 錦月?lián)u搖頭低眸:“不痛了?!?/br> “明明,痛得抽氣了?!焙肓璧吐曊f。 錦月指尖一暖,驚得抬頭,才見弘凌握住了她手,看傷口愈合程度。錦月抽手,他不放,“別動?!?/br> 錦月繼續(xù)抽:“不、不用了,真的不痛?!?/br> 弘凌凝眉道:“如果還當(dāng)我是兄長,就聽話!” 小團(tuán)子站在兩人中間,看看弘凌,又看看錦月,糯糯地說:“娘親,神仙舅舅說讓你聽話?!?/br> 掃了眼屋中如泥坯木偶的奴才們,錦月羞紅了臉嗔了兒子一眼,小聲訓(xùn):“討厭?!?/br> 弘凌將錦月的嬌嗔看在眼中,一怔,勾起些塵封的回憶,青草地上,他將她按住強(qiáng)吻了,她嬌嗔著盯他,也是這么兩個字。但,從今往后,他們之間不可能了,現(xiàn)在已是最好的局面…… 罷了,只要她好好的,就無礙。 錦月回眸來才見弘凌微微含著絲無奈的苦笑,縮回手:“多謝太子義兄。云衣幸得義兄照顧,傷口才復(fù)原得如此快,多謝,告辭了。” 錦月和小黎走后,弘凌才從藥藏局出來,李生路隨侍左右。 “殿下,好似五皇子出現(xiàn)在長安了?!?/br> “什么!不是已經(jīng)死在渭水了嗎?” “這……而今看來,死在渭水的恐怕是替身?!?/br> 弘凌望著錦月和小黎離開的方向,攥著拳頭磨了磨牙,而后冷冷笑出來:“他以為,還可以從本宮手中奪回什么嗎,我弘凌在乎的東西,誰也拿不走!” 此時,天空下的另一處,長安城熱鬧的街道。 南來北往客熙熙攘攘,城門出進(jìn)來一匹黑馬車,款款入城來。 一陣疾風(fēng)掃來,吹起馬車簾子,有路過的百姓不小心瞥見那馬車內(nèi)的男子的,都定在原地呆呆的看著里頭氣度高雅的英俊男人,直到目送馬車走遠(yuǎn),只留下馬車內(nèi)香爐逸出的淡淡芳香,還久久不能回神。 這香味,是只有皇親貴族才焚得起的“凡羅香”。 那馬車中的公子雖只能見一身深青色衣裳和兩束吹落胸前的黑發(fā),卻有著一種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貴氣。 那樣的氣度,絕不是誰能故意學(xué)得來的。 * 傍晚香璇打聽了消息回來,說是潘如夢還是被映玉求情放了出來,回歸了念月殿。 錦月忍不住擔(dān)心。 雖然上次她告訴了映玉些弘凌的生活習(xí)慣、博了些地位,但到底金素棉不是等閑之輩,家族勢力又豈是一介孤女能抵擋的。 果然,第二日一早,椒泰殿的婢女寶英就來請了她過去,說金素棉請她一敘。 “云衣jiejie,你當(dāng)真要去嗎?上次她可險些……”香璇擔(dān)心拉錦月的手。 錦月拍拍她手背:“不必?fù)?dān)心,早晚要說清楚?!?/br> 金素棉找她,錦月早有預(yù)料,只是金素棉比錦月預(yù)想的要更加沉得住氣,拖到現(xiàn)在才來找她。 …… 錦月剛進(jìn)椒泰殿,便見殿中香煙寥寥,白煙一絲一絲游走。金素棉身著曳地水袖百褶鳳尾裙,自云深霧繞中回首,似有莞爾,頭上發(fā)間飛鳳釵隨著她回首的動作仿佛展翅欲飛。 錦月略一怔,曾經(jīng)生活在貴族圈子里,見過不少貴女,不過這樣一顰一笑都端莊高雅的女子也是少見,不過,真正讓她吃驚的,是她眉眼的神態(tài),竟然和自己……有些相似。之前她總蒙著面紗沒有看清,這回倒是看了清楚。 金素棉也一怔,只覺眼前脫下粗布麻衣的女子,就像璞玉漸漸洗掉淤泥,開始閃爍華彩,不過只是初初的顯露些許,等抹掉所有的灰塵后會是如何,更讓人有些無法猜想,自己自詡的溫婉端莊,竟然在這個女子面前有些端不住。 “看見我的模樣,你很吃驚,是嗎?” 錦月收回視線低眸:“夫人貌美,云衣看癡了?!?/br> 金素棉一笑,不置可否,而是抬手讓下人屏風(fēng)后抬來了一方黃銅竊曲紋包邊兒的金絲楠木長幾,婢女又逐個擺上幾只形狀大小各異的香爐。 “上回是我不知姑娘與殿下的關(guān)系而失禮,幸得殿下及時出現(xiàn)制止……” 說道此處金素棉不禁想起弘凌滿身雨水,只為及時來阻止她傷害這個女人,心中便泛起了酸,臉上的溫婉也有些發(fā)僵。 “否則我恐怕難以向殿下交代?!?/br> 她輕輕抬手一指桌上的一排香爐:“素棉準(zhǔn)備了份小禮物想送給徐姑娘,當(dāng)我為之前的事賠罪,還望姑娘不要嫌棄?!?/br> 錦月掃了一眼桌上的香爐,雖都是陶質(zhì),可錦月認(rèn)得,這些是越州窯的貢品,越州窯的香爐有“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美譽(yù),比金玉雕琢的香爐更加名貴。 一爐千金。 錦月低眸輕語:“夫人客氣了,夫人當(dāng)時并不知道云衣與太子殿下是舊識,不知者不罪。若云衣受這些名貴的香爐,就不知好歹了?!?/br> 錦月三言兩語滴水不漏,金素棉眸中怔了怔,而后緩緩站起來,揮袖屏退了左右,盯著錦月打量:“越州窯的香爐質(zhì)樸昂貴,除非出身高貴世家的女子,根本不可能認(rèn)得此物。你,究竟是誰?” 錦月依舊不動聲色:“我姓徐,名云衣,只是從前長樂樂坊的舞姬?!?/br> “我不是說這個身份……”金素棉瞇了瞇眼睛打量,可錦月毫不慌張,金素棉看不穿,不住上前一步低聲說:“你潛伏在殿下身邊是為什么目的我不管,但我明明確確地告訴你,不管什么心思你都給我收起來。殿下是多么不容易才回了長安登上太子之位,他還有更廣闊的宏圖偉業(yè),我決不許任何人、任何事危害到我們的共同理想……” 他們的共同理想。錦月心中微微沉郁,皇家的婚姻除了情愛,更重要的是勢力的聯(lián)合,確實(shí)是他們的共同理想。 錦月起身平靜道:“若夫人在擔(dān)心我對太子另有所圖,大可不必,我不會搶走你的東西,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云衣也只能言盡于此。告辭。” “等等!你……” “夫人有話但說無妨?!卞\月沒回身。 “你回去告□□映玉,別再以卵擊石與我斗,太子妃的位置不是她能坐的。安安分分呆在靈犀殿,我還可留她一條性命?!?/br> 錦月微微側(cè)目,緩聲說:“我也送夫人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夫人如果想長久的得寵還是糊涂些的好。我們姐妹,不是你能查的……” 錦月說道最后那一瞬間影射的寒意令金素棉一震,等她回過神來,錦月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金素棉跌坐在椅子上,撫著胸口順了口氣。 這女子果然不簡單,平時看她總是低眉順眼,可一旦動怒,那種氣場非同尋常人…… “難道,殿下心中經(jīng)年不忘的明月光,真的……是她……” * 錦月從椒泰殿出來,不想正遇到弘凌進(jìn)去,剛才金素棉的警告讓她心緒煩悶,只顧她低著頭快步地走,在轉(zhuǎn)角直接撞了上去。 “小心!” 弘凌亦是吃驚,吃驚的瞬間趕緊伸臂將錦月攬住。 錦月一嚇,趕緊退后一步,剛才對著金素棉的冷靜沉著竟然都使不出來,忙低下頭不知道說什么好。 弘凌因著偶遇淡淡一喜,可看錦月無話,又心底沉了沉。 “走路慢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