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映玉撲進錦月懷中痛苦地泣不成聲?!癹iejie,我時常覺得自己真的好惡心,像個怪物,jiejie會不會也覺得我……” “傻姑娘,你怎么會這樣想自己。在我心里,你和這世上所有的姑娘一樣美?!?/br> 映玉胎中發(fā)育有異,生來便有男女的雙向性特征,當即就把爹娘嚇了半死,這樣的孩子俗稱“陰陽人”,都說是家宅的大不幸,會帶來極大厄運。 當時蕭恭正官場失意,這事兒若傳出,實在是樁大丑聞,便壓下來,夫人陳氏也一病不起、看都不愿看映玉一眼,蕭恭甚至動過將映玉溺死的念頭。 直到一仙道上門說,孩子命中會有貴人,化解蕭家和她自己的厄運,而后來了錦月,頂替了嫡女的位置。 也確實如那道士所言,錦月來了之后,蕭家就開始順遂,蕭恭連升兩級位列三公之一的丞相,一年后,蕭恭找到了醫(yī)術高明的女醫(yī)“姜雉”,去除了映玉的男性特征,徹底變成了女兒身,只是那羞恥之處還是有一道丑陋的傷疤,以及腹中創(chuàng)口處時常絞痛,加上心里的自卑包袱,映玉身子一直孱弱,這秘密在丞相府里終究包不住,受盡歧視,是以映玉性格從小就比較內向、敏感。 映玉哭了好一會兒才停歇,天生疾病這是她的痛處、自卑之處,也是錦月雖然她犯了殺孽也不忍心實質懲罰她的原因。 映玉擦去眼淚,不覺紅著眼睛笑了笑:“每次在jiejie懷里,就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爹娘都忌諱我,這世上只有jiejie是真心疼我。jiejie就是映玉所有的光明,哪怕我再苦,只要jiejie不拋棄我,我也能夠撐下去。我愛你,jiejie…… ” 想起娘親臨終前的對映玉的懺悔,錦月心中嘆息,終還是沒說出口。做錯了就是做錯了,爹娘冷待映玉是事實,再多懺悔又有何用。 映玉來找錦月本來是問蕭家之案幕后兇手的,現在心情低落也問不下去了,便告辭了。 而下案子查到了九卿之一的大司農的身上,就中斷。大司農與三公之中的兩人——楊丞相和尉遲太尉,都關系親密。讓人不由覺得他只是替罪羔羊。 此時,與東宮緊鄰的尚陽宮。 青袍太監(jiān)跪在殿中,將東宮和漪瀾殿的情況通報了詳細?;鹪萍y楠木小幾旁,鋪著羊絨毯,弘允長發(fā)未束,慵懶地席地而坐,身上淺杏色的長袍映得皮膚更加白皙,幾分貴氣,幾分仙氣。 他抱著一把十三弦豎箜篌,輕輕一撥,立時空靈仙樂從指間流出來。殿中跪著的太監(jiān)和一旁侍立的婢女宮人都不覺微微側目、陶醉,只覺殿中的人和琴,如仙如畫。 廢太子弘實也席地坐在另一塊羊絨毯上,他對弘允用了尊稱,可見弘允遠超眾皇子的地位,弘實著急問: “五哥,奴才已經稟告完好一會兒了,您倒是說句話呀!您上回就不該放過太子,應該借他和禁軍起沖突的事大做文章,讓父皇將他廢黜!” 弘實按捺不住對弘凌搶走自己太子之位的憎恨:“現在倒好,讓他把尉遲太尉也拉了過去,現在他手握六成軍,咱們要動他更難了!五哥,我真不懂你為什么放過太子,難道……”他眼睛一轉,不可思議道,“難道是為了那個已經給太子生了孩子的蕭錦月嗎?似” 弘允閉眼沉醉箜篌中,微有些惱弘實的聲音擾亂音律,緩聲道:“你以為,弘凌是你么,那么容易被廢黜?!彼?,“若他有事,漠北的大軍是他親手帶起來的,連匈奴都能打退,屆時群起而反,生靈涂炭,你覺得好么?” “那、那也總比讓太子得勢強啊。五哥您就別唬六弟我了,我知道您是顧忌那蕭錦月母子……” 弘允緩緩睜眼,眼眸黑如夜空、吞日月星辰、容著銀河萬里,他緩緩說:“我要的,是太平盛世,而不是千瘡百孔的天下?!?/br> 霸氣從溫和的眉宇滲透出,而后后流轉了風情輕輕一笑:“不過你倒是說對了,我也是為了錦月?!?/br> 得知弘凌與尉遲太尉聯手,他反而不著急了。弘凌性格執(zhí)著,認定的事一定會做到,這次自己救了錦月母子、放過了他,對他自尊是毀滅性的打擊。所以,現在他一定咬牙拼命的努力讓自己變強,將自己打到。 弘允溫文爾雅、閉目而奏,勝券在握。和他高貴出身、左右逢源不同,弘凌要穩(wěn)固朝中勢力,必須要扶持妻族。他越得勢,錦月就會離他越遠。 自己大意,在弘凌身上輸走的女人,他弘允一定會拿回來。 ** 夜晚,錦月正用晚膳,漪瀾殿外邊急急趕來個高大的剪影,他走得太急,緞料袍帶摩擦得簌簌作響,玉冠下吹落的發(fā)束也在夜色昏暗中飄動如泉。 弘凌趕到門口,見錦月和小黎正在屋中圍著圓桌吃晚膳,沒離開漪瀾殿,才放下了心,平復了起伏的胸口。 侍女見太子來忙添了碗筷,漪瀾殿的侍女并著跟隨弘凌來的奴才,一齊在屋中伺候,添飯藥湯上菜,人雖不少卻沒一點聲音。空氣冷凝如凝膠。 錦月從弘凌進屋后冷淡地行了禮就不再說話,團子坐在兩人間邊扒飯、邊黑眼珠左轉轉右轉轉,看兩個大人,糯聲:“爹爹,娘親,你們怎么都不說話?” 錦月黑著臉默不作聲,拿著雙如意紋銀筷,對著滿桌子菜沒胃口。 掃了眼錦月,弘凌霜冷的俊顏蕩漾著少見的暖人笑容,態(tài)度格外溫和地給小黎夾了只糟鵝掌: “這個是爹爹小時候最愛吃的?!?/br> 而后他又在桌上仔細挑選了一道“糖蒸酥酪”,親自拿了鑲翡翠珠的白瓷湯勺,給錦月盛了一碗。 一旁的奴才,包括曹全、洪安、阿竹、彩香等等在內,都不由吃驚——要知道自家太子這雙漂亮修長的手,握劍斬過人頭,執(zhí)筆彈劾京兆伊滿門抄斬,一箭射斷尉遲太尉一根頭發(fā)而讓他投誠,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干不出來?可拿碗伺候女人喝湯,這還真實破天荒??! “這酥酪我在漠北常喝,暖身滋養(yǎng),你身子虛,最適合你?!?/br> 錦月垂眸看著一雙虎口有繭、手背有舊傷的手,輕輕放下碗,里頭奶白的乳酪上灑著鮮紅的枸杞,還是不想說話。梗著白日金素棉的挑釁,任是什么舊日情深,這顆心也冷得不想再說什么了。 小黎眨巴著眼睛看弘凌:“娘親說,‘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爹爹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虧心事???” 這兒子,真的是親生的?!弘凌臉一黑,面子立刻有些難堪,清了清嗓子斜眼睨小黎:“食不言,寢不語。” 這時一直不說話的錦月開口了:“太子說得是,食不言,寢不語,吃吧?!?/br> 小黎哦了一聲。弘凌蠕了蠕嘴,好不容易準備好的溫言細語也沒法說出口了,不由瞇眼看錦月,這個狡猾的女子,是看準了他想說話借機堵他嘴。當真,狡黠得可惡。 晚膳后,弘凌實在憋不住,揮手讓奴才都退下,小團子也被放了出去,他才開門見山道—— “你不要誤會,今日素棉來找你并不是我授意?!?/br> 錦月冷笑一聲:“‘素棉’?叫得當真親熱。弘凌,我只問你一句,你預備將小黎怎么辦、將我怎么辦。是要把小黎送給別的女人撫養(yǎng),將我逐出宮,還是繼續(xù)讓我將小黎養(yǎng)在東宮,抑或想讓我們母子從此消失在這世上你永遠看不見!” 最后一句話令弘凌黑眸一睜,緊緊握住錦月纖瘦的雙臂:“你們想去哪里,不許去,不許離開我身邊!” 錦月被他握得有些痛,從他大手中掙扎出,質問:“那你就明明白白說清楚!” 弘凌:“小黎當然由你撫養(yǎng),也只有你撫養(yǎng)我才能放心,我從未打算把他交給別人過?!薄八俏覀儌z的孩子,是我弘凌唯一的血脈至親,我難道會虧他嗎。錦兒,你怎么就這么容易懷疑我呢,就不能相信我嗎?” 錦月被逼迫著抬頭與他對視,冷聲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我不相信你的女人們!現在宮中的女人,還有往后更多的女人,我知道這是維護太子黨勢力穩(wěn)固的必須,我知道你無可避免身不由己,但我請你,一定保護好小黎!若他有半點閃失,我絕不原諒你?!?/br> 錦月怒視的眼中含水光,弘凌心中觸動,輕輕抱住錦月:“好,我答應你?!?/br> 錦月冷冷推開他:“雖然我答應留下,卻不是當你姬妾,等到小黎長成,我便離開東宮。”又背過身去,“請你不要隨便摟抱我,我們往后還是保持距離的好?!?/br> 弘凌望著錦月背影清俊的眼眸閃爍了閃爍。孩子還小,長大之期還遠,也不急于改變她想法。 “好,只要你留下,都隨你。我會警告他們別來漪瀾殿擾你清凈,明日宗正府回來確認小黎身份,我會提前打招呼,讓他們別將你記錄進去。你且放心?!?/br> “嗯……” …… 經過這番冷言沖突,各自都無話,弘凌正要離去又被錦月叫住—— “蕭家的案子你就預備將它壓下嗎?我蕭家、陳家兩門數百口人,都冤死黃泉,你當真要包庇尉遲云山?” 弘凌吃驚看錦月,此事極為隱秘,她怎會知道?!澳阍谏顚m,怎會知道這些?”他眼睛閃過冷意,“是弘允告訴你的?” “你別誣賴弘允,他沒有那么卑鄙的伎倆?!卞\月冷眼看弘凌,眼中漸漸含淚,“看你如此著急,我應當猜對了?!卞\月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你讓蕭家冤案昭雪,我感激你??赡阌醚诓匕诱鎯?,來換得尉遲太尉的擁護……弘凌,你非要我恨你嗎?” 雙拳在袖子下收緊,弘凌凝眉,低沉道:“你好好在東宮中照拂小黎,外面的事,你就別管這么多了?!?/br> “好好休息吧?!?/br> 說罷他絕塵而去,絲毫不停留。 錦月跌坐椅子上,心中煩亂。凌霄殿與漪瀾殿近在咫尺,雖然隔得近了,她與弘凌之間也沒有從前那樣爭吵,卻仿佛,各自所走的道路讓彼此越來越遠。若一日弘凌真當了皇帝,三宮六院又豈是現在東宮幾個姬妾可比擬。 在大司農被當做替罪羊砍頭的時候,錦月便隱隱有懷疑,大司農是尉遲太尉底下的人,兩人于楊丞相都走得很近,猶記少時爹爹便說與二人不太合。讓錦月確定的,害是尉遲太尉那日明明綁了金素棉,又突然投誠過來,這更矛盾,唯一的解釋,就是陷害蕭家的是尉遲太尉。至于在爹爹死后,頂替上位的楊丞相,也脫不了干系。 仇人,**不離十,就是尉遲一府! ** 太子妃金素棉去漪瀾殿吃了閉門羹,整個東宮都暗暗竊竊私語,恥笑的、不忿的,流言蜚語總是不少。 金素棉憋氣,呆在椒泰殿,病倒了。金家頗為關切,告到弘凌跟前,錦月不知道真實情況如何,只聽說仿佛弘凌只說了個知道了,便沒理會。 如此,東宮里的良媛良娣更加忌憚不敢前來漪瀾殿滋擾,只是暗暗拍些眼線在漪瀾殿外轉悠,探聽情況。 小黎是太子唯一的兒子,地位尊貴,和豐斗那樣的義子意義完全不同!誰不好奇呢? 此外,眾人也是好奇當年名動長安的第一貴女“蕭錦月”,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 漪瀾殿里這幾日倒是安寧。雖然和弘凌攤開了講明白之后,金素棉就沒再來了,但錦月可不會愚蠢地認為她會那么容易放棄,金家的人也不會放棄搶走小黎。 只怕現在的平靜,是在醞釀爭奪孩子的大招數! 作者有話要說: 箜篌形狀像弓,兩端拉著琴弦,就是這種樂器。盛行唐代宮廷,聲音空靈,皇族非常喜歡,以至于讓民間都不許彈唱制作,后來漸漸絕跡了。 到了現代才按著古書漸漸研制出了箜篌,當然不知和古代的是不是一樣咯。 ☆、第42章 1.0.5 漪瀾殿又來了些動作利索的宮人伺候,不是因錦月需要,而是小黎身份的改變,這些宮人算是皇孫的標配。 東宮的春坊里有弘凌養(yǎng)的門客、文人,昨日來了幾個供錦月挑選,來給小黎當老師。弘凌果然很有眼光,這些人都是人中龍鳳,各有所長,雖然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可錦月看了看卻還是不太滿意。 教孩子和教大人不一樣,得要耐心和細心。 春坊里的人都滿懷抱負,想跟著弘凌打天下的,若讓他們坐下來教個五歲娃娃讀書,難免覺得懷才不遇。 所以,錦月親自去了趟宮外的尚冠里,挑選了位姓澹臺的大儒,滿頭鶴發(fā),滿面慈祥,一看便是寬嚴并濟的良師。 澹臺老爺爺本不愿入宮為皇孫老師,但聽錦月說了蕭家身份,立刻答應了。這位澹臺老人不是別人,正是錦月少時的老師。 “娘親,以后我叫秦小黎,不叫徐小黎了嗎?” 清晨,錦月正給小團子穿衣裳,小團子仰頭認真問。小家伙顯然也感受到自己的生活,開始發(fā)生變化了。 錦月給小黎系好藍緞子繡蒼松的錦緞小腰帶:“是啊,因為爹爹姓秦,所以小黎也要改姓了?!?/br> 光是早膳就又多出十道菜來,一旁侍立的奴才除了阿竹和彩香,還有兩個侍女和兩個太監(jiān)。 孩子吃了早膳,和澹臺大儒在偏殿學了兩個時辰的《詩經》,才自由了。似脫籠的麻雀飛騰出來,拉香璇在殿外的廣場上玩投壺。 把壺頸長七寸、高一尺二寸的陶壺擺在一丈遠的地方,把箭投入壺中就算贏。 陽光灑在廣場地上,一片濃白,小黎和香璇在那兒嬉鬧,很是開心。 錦月在一旁看著,眉間微微有隱憂。孩子是安定在此走不了了,可自己,又將何去何從。東宮所有人都看著她,這樣無名無分地住在這里,她臉皮再厚也難免尷尬。 正思量著,阿竹從殿外疾走來稟告,說太子讓太監(jiān)送信兒來,她等的人進宮了,片刻就過來。 錦月一怔,風吹來,她腦子從方才的沉思中一驚醒,立刻站起來,心中忍不住狂喜。 是青楓,一定是青楓入宮了! 這時殿外忽然快步來了道淡藍的人影,眨眼就到眼前,他瘦高、白皙,長發(fā)如墨,用藍玉帶高高束著,發(fā)尾像馬尾一樣蓬松垂直隨風而蕩。 容貌和映玉又六七分相似,清秀得很,些許女氣。此時正俯視錦月滿眼紅絲。 錦月有些不確定了,眼前這個高挑秀氣的少年郎,就是記憶里的小弟弟?!扒唷瓧??” 蕭青楓低聲一答,緊緊抱住錦月。“阿姐,青楓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這一抱,可把一旁阿竹、彩香、香璇都嚇壞了。 “放開我娘親!” 蕭青楓置若罔聞。錦月擦了眼淚,見小團子一擼袖管兒,白白的嬰兒肥小短胳膊舉著白羽箭,對著青楓兇神惡煞,“再不放開我娘親,我扎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