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錦月頓了頓，冷冷麻木道，“爹爹他，有公事要忙?！?/br>
    安撫好孩子，入睡，錦月卻睡不著，出來漪瀾殿走動，走著走著竟到了殿門口。正要返回，便被幽暗處穿來的箜篌聲吸引了。

    聽這聲音，錦月便知道是誰，心中一喜，走過曲水小徑，便見水邊涼亭、搖曳地?zé)艋鹬?，一藏青色金云紋衣裳的男子，閉目輕奏，高貴、雅致，風(fēng)情流轉(zhuǎn)。

    果然是弘允。

    “你就不怕弘凌聞聲趕來，找你麻煩？私闖東宮可是違背宮規(guī)的！”

    錦月含笑走進，和弘允說話她便沒那么顧忌，不由如少女時語氣也輕狂了些。

    弘允應(yīng)聲而停，放下箜篌：“他若有這功夫來拿我，便不會放你獨自一人在夜色里徘徊，郁郁寡歡了?！?/br>
    錦月聞言笑意一收，知道他是指弘凌在椒泰殿，沒時間，不由嗔了弘允一眼：“傷口上撒鹽，可惡?！?/br>
    錦月生氣坐下。

    弘允微微一笑，目光深下去?！板\兒，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br>
    “什么事是你五皇子做不了的，要我一介弱女子幫忙?！?/br>
    “這事，只有你能幫?！?/br>
    “好，你說?！?/br>
    弘允一頓，正色道，“我尚陽宮，還缺個女主人。你看能不能幫忙，填補填補?！?/br>
    錦月一愣，而后低下頭：“你知道，我不可能離開小黎……”

    弘允微微笑，早已料到這個答案。錦月不肯做姬妾，弘凌不敢強求也不肯放她走，可他去不知，栓著錦月在身邊是最下策，只會一點點消磨感情，直到再也不回頭。

    弘允坦然道：“好，都隨你，只要你記得這個空缺就好，等你有空了，有心情了，隨時可來補?！?/br>
    ……

    **

    之后一日，漪瀾殿突然來了圣旨，讓錦月母子一起雖皇帝、太后等人去芙蓉苑行宮避暑，說是太后和太皇太后想看看小黎。

    錦月心中不安，只怕她終究保不住孩子，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

    隨行的，除了東宮，還有各宮皇子、皇子妃。

    一早，天剛亮，東宮的人都上了馬車，錦月和小黎走來，便見金素棉在他們的馬車邊等著。

    金素棉一身雍容的華裙，見錦月母子來，便朝小黎招手道：“小黎，過來母親這邊?！?/br>
    錦月一愣，而后冷凝了眉。小黎呆了呆，看著金素棉沒動靜。

    金素棉又笑盈盈地招手：“過來，跟母親去前面的大馬車坐?！?/br>
    小黎朝錦月身邊縮了縮：“你不是我母親，她才是我母親?！?/br>
    金素棉尷尬地僵在那兒，一旁還有奴才看著，她臉色更不好看。姑姑金芹過來，嗶哩啪啦說了一串：

    “皇孫殿下請到娘娘身邊去，只有太子妃娘娘才是你爹爹的妻子。這世上你只有一個母親，那就是太子妃。蕭姑娘頂多算你的生母，皇孫殿下是太子的長子，當(dāng)為東宮作表率，黃孫殿下請吧！”

    小黎怒凝了眉，雖然人還小，卻因著和弘凌長得像而有幾分冷冽的氣勢：“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你胡說八道，走開，我和娘親要上馬車！”

    錦月一直盯著金素棉，金素棉這次也沒有呵斥金芹，她臉色不好，可見這陣子?xùn)|宮的流言蜚語，以及弘凌對漪瀾殿的關(guān)注，都令她忍耐到了極點，不打算退縮了。

    “娘親，我們不要管他們，我們上馬車?！毙±枥\月朝馬車走，朝金芹哼了一聲。

    剛到馬車邊兒，金素棉橫了一步擋住，忍不住低低柔聲：

    “蕭姑娘，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作為大人還不清醒嗎？”

    “祖制規(guī)定太子妃撫育教養(yǎng)所有孩子，讓你教養(yǎng)已是我退讓，而今出行你卻還不讓孩子和我團聚，不光我會被人笑話，太子也會被人議論治家無方?！?/br>
    “蕭姑娘不要讓我難做……”

    錦月凝眉，袖子下素手漸漸握拳。心中升起恥辱感令她難以克制。

    金素棉見她久久不說話，以為錦月要退讓了，不由微微一笑，卻不想錦月只冷冷說道——

    “讓，開?！?/br>
    ☆、第43章 1.0.5

    金素棉說了一串話，不想錦月只不動不搖說了“讓開”兩個字，只覺自己說那么多話仿佛都成了廢話，不住心口如有火焰烈烈燒起來，直燒得臉皮都發(fā)了燙。     她知道自己要忍耐、要保持端莊大度，可是，實在忍不住了：

    “太子殿下不過是想留下孩子才與你虛以委蛇，不然你覺得以你現(xiàn)在的家室背景、這樣的身份，還能留在東宮嗎？你是長得美，可是東宮從不缺美人，你竟不知天高地厚本宮頂撞，根本是……”

    “太子妃是東宮的女主子，您說什么就是什么吧。”錦月不欲再聽，輕而果決打斷，“錦月上回便說過，若您想帶走孩子請先得太子殿下準(zhǔn)許，錦月才可考慮。敢問太子妃娘娘可有殿下恩準(zhǔn)，若沒有，錦月便告辭了?！?/br>
    金素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等等！你忘了數(shù)月前在椒泰殿門前，是怎么對我磕頭道歉的么？”

    錦月冷冷抬眸，直直看進金素棉的眸子底：“站著，不一定高貴，跪著，不一定卑賤。我在娘娘眼中看到了憤怒，害怕，嫉妒。太子妃身份高貴，眼里不當(dāng)有這些東西?！?/br>
    “你——”

    金素棉滿胸腔的憤怒噴到嗓子眼兒卻被硬生生堵住，她已經(jīng)輸了陣勢，再說下去就成潑婦罵街她丟不起那臉，便只得壓低聲怕別人聽見地哼了一聲，一拂華裙水袖，繃著端莊朝最前頭的金銀華攆而去。

    而錦月，不動聲色牽小黎?！白撸镉H上馬車?！?/br>
    她既不臉紅脖子粗，也沒有贏了仗的得意，依然云淡風(fēng)輕，惹得馬車旁的護衛(wèi)、內(nèi)侍、婢女都不覺微微側(cè)目看她，訝異，刮目相看。

    馬車得得得地行起來，從博望門出了東宮，沿著長街到了太極宮外的承天門，與別宮的隊伍會和后，才沿著狹長高闊的甬道往皇宮正前方的大門“朱雀門”走。

    馬車?yán)镞€有阿竹隨行伺候，她小心地撩開馬車簾子朝外看了看，錦月也透過那巴掌大的縫隙看見高高的朱紅宮墻上烏黑的重重瓦片。

    瓦當(dāng)上鑄著飛禽紋，透著一種威嚴(yán)肅穆感，仿佛是讓從這兒走過的每個人生畏。

    阿竹從前頭泱泱看不見頭的隊伍處收回是視線，對錦月憂心道：“姑娘，您這樣沖撞太子妃，只怕她要狠狠報復(fù)您啊。”

    小團子被馬車搖晃得昏昏欲睡，錦月?lián)ё∷男∩碜?，免得讓他摔了，而后說：

    “‘夫龍之為蟲也，可猶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⒅?，你可知道這話意思？”

    阿竹垂眸：“阿竹愚鈍，只粗粗認識幾個字，不懂其中含義，姑娘恕罪。”

    錦月：“這話出自《史記》，是說龍初為蟲，可以馴養(yǎng)、供人騎樂，但他喉嚨下有一片尺長的逆鱗，若人觸碰，必殺之?！?/br>
    錦月淡聲說罷，將已經(jīng)睡著的小團子抱入懷中拿了纏枝紋羊絨毯裹住。阿竹也明白其中的含義來不覺渾身一凜，敬畏看錦月：皇孫，就是錦月的逆鱗。但“必殺之”三字，聞之真叫人膽寒。

    錦月抬眸，自己好歹是權(quán)臣官宦家長大的，也是有些脾性，要論陣勢她當(dāng)然有的。

    而后見阿竹默然有些嚇著的樣子，錦月便說：“你能給我說這句話我很欣慰，果然，我沒看錯人?！?/br>
    阿竹聞言才微微笑出來，恭敬低頭：“能跟著姑娘，是阿竹的福分?！?/br>
    馬車是鐵木做的，雕著花草鳥獸紋，鐵木質(zhì)地堅硬。鐵木雖然不名貴，卻是做馬車的實用材料。

    馬車雖不大，但衣食住行一應(yīng)俱全。凳子下放著薄毯，中間小方幾上放著盤時令瓜果，另外還用青瓷盤盛了滿滿的一盤冰塊，降溫解暑，所以馬車?yán)锉韧忸^涼爽不少，雖然是熱天，也不覺得太難受了。

    芙蓉苑行宮緊鄰著山水，山為清泉山，水為芙蓉渠。遠遠望去青山蒼翠，行宮的琉瓦、朱門，在青翠中顏色妍麗，重疊的殿、閣屋棱上鑄著飛禽走獸，精美而讓人敬畏。

    錦月母子隨著東宮一行被分配到了景瀾殿，東宮來的主子不多，除了錦月母子，也就只有弘凌、金素棉，鄭良娣和映玉。

    錦月也是到了景瀾殿才知道映玉也來了，不過，是跟在太后的隊伍中，住也住在太后的殿中?？磥?，她在太后處是很得寵。

    趁著映玉來向金素棉弘凌報備去太后身邊的時候，錦月想拉她詢問詢問，究竟怎么回事。

    映玉剛在正殿報備完出來要走，便被錦月叫住——

    “映玉！”

    總是有絲病態(tài)虛弱的美眸此時一片寒冷，映玉頓住，沒答話，也沒有回身看錦月。

    錦月上前拉她手：“跟我進屋去，我有話和你說?！?/br>
    錦月意外地看著手心的白紗袖子卻被抽回去，而后只聽映玉淡聲道：“jiejie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太后娘娘還等著我的湯藥呢?！?/br>
    錦月微微驚訝于她的冷淡，映玉向來不會悖逆自己的話。

    “好，那我便在這兒說，你根本不會湯藥，如此為了爭寵而接近太后，實在太危險。若是被jian人利用恐怕難得善終，你可還記得我去太皇太后殿中……”

    “那也總比在靈犀殿等死好！”映玉激動打斷，猛地轉(zhuǎn)身含怒朝錦月看來。

    可在看見錦月瞬間，映玉眼中的“冷淡”情不自禁裂出些許柔軟溫情，語氣也不由緩和了些：“jiejie，拜托你以后別再管我了，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反正……反正我們也不是親姐妹，我不會牽連你?！?/br>
    錦月心中一痛、如受電擊，追上前幾步朝映玉素白背影急道：“你這話……你這話是說與我決裂嗎？”

    映玉咬了咬唇，好一會兒才說出口：“……jiejie說是，就是吧……”

    錦月愣在原地，心隨著映玉背影跑遠而越發(fā)的沉重。莫名有種感覺，仿佛自己與映玉之間，越來越遠。

    映玉一路跑出景瀾殿，才在門外的墻角停下，白袖子捂唇低聲嗚咽。

    從這一刻起，她便失去了曾經(jīng)十幾年的心靈支柱。從此，各走各路，再不相干……

    姜雉走來，慈母般替她擦淚：“終是有分道揚鑣的這天，二小姐不必難過。往后要自己堅強，為蕭家嫡系延續(xù)血脈，光宗耀祖?！?/br>
    “姜姑姑……” 映玉哀傷垂淚。

    *

    景瀾殿是四合的布局，正殿當(dāng)然是太子住，左右兩側(cè)為偏殿，右側(cè)金素棉住著，左側(cè)則是錦月母子，往下一點是鄭良娣——是個聲音酥人媚骨的女人。錦月與弘凌在暴室外第一次重逢的那夜，弘凌華攆里的女人就是鄭良娣，是皇帝所賜。

    人不多，是以住得下，不過住在一個殿里就難免抬頭不見低頭見了。

    錦月告別映玉回屋，還在怔忪，抬眼便見金素棉冷冷淡淡看她，嘴角似噙著些許笑容，不知是否遠遠看見她與映玉的摩擦。

    金素棉穿著銀紅緞子繡暗花牡丹紋的百褶裙，裙擺拖地，頭上梳著端莊的十字髻，點了寶珠和百花飛鳳步搖，更襯托出她華貴的氣度。

    金素棉盈盈走近：“我原以為你們姐妹感情很好，沒想到……”她的笑了聲，說是笑不如說是輕鄙的哼聲。

    錦月福了福身，行了個禮：“錦月亦沒想到，太子妃娘娘喜歡站在人背后聽人說話……”

    金素棉臉色變了變，解釋：“本宮只是路過！”

    錦月卻已經(jīng)淡淡走遠。

    金素棉心中更加有氣，和個劍拔弩張的人吵架，至少可以酣暢淋漓，和一個不溫不火卻又一拳擊中你要害的人吵架，才是最憋屈！不但襯得自己失了氣度，還讓人有火撒不出。

    顯然，錦月就是這種，金素棉現(xiàn)在也就是那樣的“憋屈”，她緊攥著絲帕恨恨盯著錦月走遠，只覺身上的束腰華裙累得自己要窒息過去。

    金芹：“娘娘息怒，讓那賤婢叫囂去，要說雍容高貴、與太子殿下相配，東宮之中誰能比過娘娘。她生了孩子又如何，往后還不是娘娘的兒子。”

    金素棉盯了金芹一眼，深吸了口氣，才壓下憤怒，恢復(fù)了氣度：“走吧?！?/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