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此時屋中,四個侍女正伺候錦月一層一層地將朝服穿好。 婚服是皇子妃朝服制式。內(nèi)里是黑緞子的交領(lǐng)直裾深衣,用銀絲線繡著飛鸞紋,衣襟口滾了吉祥如意紋,外頭是長及拖地的正紅色錦緞?wù)忠?,以深淺二種金絲刺繡珍鳥祥云紋。 因為是正式場合穿的皇子妃吉服,所以用料厚重,十足十的水亮華緞,錦月穿在身上,只覺雙肩都重了重。 “這吉服樣式當(dāng)真是為錦月姑娘量身設(shè)計的一般,穿在身上好生氣派?!笔膛澋?。 另一侍女以木托盤捧上一沒暗金色寶珠如意金鎖,掛在錦月脖子間:“再加上飾物,就更顯天家的榮華錦繡了?!?/br> 錦月微微頷首不言,任她們折騰,首飾、長甲,一應(yīng)俱全。等那巴掌大的累金絲飛鳳金冠步搖,戴在她梳作高髻的頭發(fā)上,才總算完成。 玄黑,正紅,赤金,這三色是極尊貴的顏色。在宮里,若庶出皇子或者姬妾穿了,那就是大不敬的殺頭大罪。 為了保證安全,祖制規(guī)定皇子不允許出宮來迎,只能在宮門口迎接。 此刻弘允恐怕已經(jīng)等在皇宮大門口。 來府上迎接的,是皇子制定的青年大臣。來人正是延尉監(jiān)的頭兒,監(jiān)正大人李湯。 錦月透過眼前的金珠簾望大馬上李湯背后,浩浩蕩蕩一片紅,竟望不見盡頭。 而今踏出這一步,便不能回頭! 回看尉遲府的燙金邊匾額,匾額下尉遲云山以及上官氏,也正看著她,面色沉沉并沒有什么喜色。 錦月牽了牽嘴角,扯了個了冷笑,看得上官氏幾人一凜,而后她決然上了攆。 果然今日不是好天氣,才走了一半兒的路程,就開始下狂風(fēng)大雨。迎親的宮人隊伍被吹得東倒西歪,幾乎站立不住。 “李大人,風(fēng)雨交加,冒雨行走恐怕不安全,還是在一旁檐下歇息歇息吧。” 錦月說。 李湯早被澆成了落湯雞,便應(yīng)了。“往前走走是朝廷空置的院子,咱們可以去那兒躲躲?!?/br> 是以,一行人便在小院兒躲雨。剛踏入院子,不想便有一輛百姓的馬車停在門外檐下,躲雨。那馬夫和羽林衛(wèi)交涉,祈求躲雨。 那羽林衛(wèi)過來稟告了錦月,錦月看馬車上下來個黑衣裳的瘦個子姑娘,和香璇一樣孱弱,手背上纏著包扎的紗布像是受了傷,不由心生憐憫。“容他們也躲躲吧。地方寬敞也不礙事。” “諾?!?/br> 羽林衛(wèi)答了聲,跑出去告訴那姑娘,卻不想那姑娘將翻身上了馬車,催著馬夫啪啪甩了馬屁股兩鞭子,眨眼消失在雨幕中。 “jiejie怎么了?莫讓雨水沖壞了胭脂。” 香璇見錦月張望門外似要走入雨中,忙拉住她。 “快拿傘,我想去看看那馬車?!卞\月心頭發(fā)跳。那馬車行起的時候,窗簾飄起了一條縫,仿佛里頭有一雙眼睛,孩子的眼睛。 那破馬車噼里啪啦在雨中沖了好遠(yuǎn),直到長安城城門口,才停下來。 黑衣女子去城門旁的茶樓與個牙婆交談,這邊馬車?yán)镉帚@出個橘黃衣裳的陰冷女子,菊英。 “唔……唔唔唔!”小黎被綁著手腳堵著嘴,像條小蟲在車廂里使勁蠕動。 “別吵!再吵我擰斷你脖子!” 菊英惡聲恐嚇道,小黎豎著小眉毛瞪他,小臉蛋兒氣得通紅,卻把這惡女子逗地冷冷一笑,一把拽住小黎衣襟提起來—— “怎么,剛才聞到你娘親的氣味兒就激動了?呵。今天她可要拋棄你爹爹嫁給別人了,往后有新家,不要你了!” 小黎憤怒的小臉掩不住心事,癟了嘴,眼淚汪汪。 “菊英jiejie,他一個小孩子你不要再說這些話讓他難受了?!币浑p手將孩子從惡女子手中解救出來,抱在懷里。 菊英哼了一聲,低聲啐了句“早該殺了他”。 黑衣女子拿衣袖擦去小黎臉上的淚珠兒,又擦干他的頭發(fā):“我救你已經(jīng)是違背師命了,若你呆在長安不但你,恐怕連我也活不成。哎……”她抱小黎在懷中拍了拍后背,“我給了牙婆兩百貫錢,是路上留給你用的。往后別再回長安了……” 小黎唔唔了兩聲,黑衣女子摘掉塞在他嘴里的棉布。 立刻聽到小團(tuán)子軟糯的聲音:“你、你們會不會害我娘親和爹爹?jiejie不要害我爹娘,答應(yīng)我好不好?” “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你爹娘……” 菊英緊張上前,“別廢話了!羽林衛(wèi)來了,這母子還真是連心呢,隔著馬車都能嗅到氣味!” 牙婆被招過來,慌慌張張趕緊趕上馬車,飛奔出城。 二女殺手躲在廊柱后,見遠(yuǎn)遠(yuǎn)手持銀槍的羽林衛(wèi)鏗鏗鏘鏘跑來,徑直追出了城! “都怪你!當(dāng)了殺手就別想著心軟,你這樣會為義父招來禍患!” “……” * 這邊躲雨的大院,錦月翹首等在門口,眼看雨已經(jīng)小了,還不見羽林衛(wèi)回來復(fù)命。 皇宮又來了一隊接應(yīng)的女官,催促—— “姑娘莫在耽擱了,上攆走吧,若耽誤了吉時恐怕陛下和皇后娘娘不悅,更耽誤了姑娘的前程?!?/br> 錦月焦急地望著街道那頭,李湯道: “姑娘若是擔(dān)心,我將姑娘送至宮門口便親自去追,必給您個交代?,F(xiàn)在還是入宮吧,五皇子殿下在宮門處應(yīng)該等著急了?!?/br> 吉時由圣旨擬定,誰也耽誤不起。 錦月咬牙,上了華攆,一路行到宮門口。 錦月還是不放心,囑咐了李湯必須要查看清楚,李湯只差沒有指天為誓,錦月才松口。 弘允亦是玄黑、正紅、赤金三色的嫡皇子吉服,頭束高冠,遠(yuǎn)遠(yuǎn)站在眾人之首,氣宇軒昂、眉宇清朗,神態(tài)舉止間透著一種渾天天成的尊貴之氣,不可逼視,和他吉服上繡的“星辰”八章紋一般,仿若夜空星辰。 弘允目光觸及錦月,見她安然未被雨淋濕,才安心地緩緩笑出來。 她,終于來了。 錦月跟著弘允,先去了太極宮太極大殿,那處皇帝、皇后,并著太后、太皇太后以及皇族的親王等長輩都在那處。 侍女撩開紅紗華帳,錦月下來,弘允已等在一側(cè)。 領(lǐng)路女官將錦月戴了長甲的手,放入弘允掌心。 錦月不由被這只手的溫度燙得一縮,卻被它緊緊握住。 弘允目光灼灼,他向來從容不破、仿佛天下大事都不過爾爾,現(xiàn)在卻目光望著錦月不住閃爍: “幸好,你安然無恙到了我跟前。天知道,我等待你的這兩個時辰,用盡了我這一輩子的‘忐忑’和‘焦灼’?!?/br> 他有緊了緊手心:“錦兒,我終于等到了你。” 等了一輩子啊,當(dāng)真不易。 弘允目光和他手一樣燙人。 “……”錦月目光無處放,別開視線,卻不小心對上人群之后的一雙霜冷目光。 那個穿著太子九章紋朝服的男人,站在宮人之后的遠(yuǎn)處。 這方的熱鬧喜慶、吉祥如意,都離他那么遙遠(yuǎn),無法讓他跟著快樂。 雖然隔得遙遠(yuǎn),錦月竟看見了弘凌的目光,渾身一顫。弘凌只是面色冷冷看著自己,讀不出過多的表情來。 猛地捂口,錦月忽覺胃里一陣干嘔,步子也停了下來。 “怎么了?” 錦月手上又多了一只手,抬眸,弘允無比擔(dān)憂,錦月生生將那惡心忍下去,搖頭輕聲說“我沒事,進(jìn)去吧?!?/br> 弘允緊緊握她手:“別怕,往后……你不再是一個人了?!?/br> 大約是兩人青梅竹馬久了,他并不常說這樣的rou麻話。錦月不覺抬眸。 庭樹之后,弘凌瞇了瞇眼睛,目送那對身著吉服的璧人踏入太極殿。他方才正看著錦月,自是也注意到了她的不適。 李生路和江廣跟在弘凌之側(cè)。 江廣干巴巴眼看五皇子領(lǐng)錦月進(jìn)殿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殿下,這,這再過片刻,內(nèi)監(jiān)宣讀了正式的冊封圣旨,錦月夫人可就、可就真成五皇子的妃子了!殿下若想娶夫人回來都別無他法了呀!” 弘凌目光虛空,遠(yuǎn)處那一片喜慶的紅色映在他眼中,卻越發(fā)清冷?!凹仁撬?,本宮,應(yīng)當(dāng)成全?!?/br> “難道殿下心里不難受嗎,不會舍不得嗎?咱們,咱們讓人扮作刺客,讓東衛(wèi)尉馮大人包圍太極殿,大鬧一場捉賊,或許還能拖延片刻!”江廣著急出主意道。 弘凌卻淡淡嘆息,悲涼一笑:“何時,我竟需要依靠這樣的卑鄙伎倆,來挽留她……” 或許他早該放手,在錦月說不想做他后宮妻妾的時候,就該成全,而不是給她尉遲家的身世,逼她入東宮。 也不至于而今,彼此間最后的美好回憶,都破滅得不剩半分,連孩子,也失去…… 弘凌閉目吸了口氣,只覺無比疲憊。轉(zhuǎn)身背對著錦月與弘允所在的太極殿,越走越遠(yuǎn)。 江廣仍是不甘心,他跟著弘凌不少日子,知道自家主子每晚在漪瀾殿呆到夜深,幾次在殿中一坐到天明。 他也與錦月相處過一段時間,心里早就認(rèn)可了錦月做東宮的女主人,這下雞飛蛋打,他如何不著急。 李生路抱臂嘆息:“不合適的兩個人,捆在一起也是折磨不如分開,各自安好?!逼沉怂谎?,“太子殿下都沒紅眼,你個大老爺們兒哭個什么?” 江廣一擦眼睛,硬漢臉板著瞅了眼李生路:“殿下雖長相柔美卻性格剛硬、不會哭,我是替殿下傷心?!?/br> 李生路拍拍他肩膀:“別急。若一日太子殿下當(dāng)真還喜歡錦月夫人,殺了五皇子、將錦月夫人奪回來,不就成了?” 他呵了聲笑,跟上弘凌,留江廣在原地轉(zhuǎn)著眼珠想。 奪嫡兇險,失敗的皇子只有死路一條,除非酒囊飯袋不構(gòu)成威脅的能茍活一世。縱觀歷史,幾個帝王的兄弟能落好下場的。 “對啊。一山不容二虎,太子和五皇子終究不會共存的。我怎么沒想到!” 江廣一拍腦門兒,竟還把李生路的戲言給當(dāng)真了。 · 婚禮流程并不復(fù)雜。錦月與弘允一同在太極殿跪拜,等內(nèi)監(jiān)宣了皇帝正式的冊封圣旨,喝了皇帝、皇后賜的茶,她喊了父皇、母后、皇祖母、太皇祖母之后,便是去宗廟祭祀。 祭祀完畢,史官將她名字記錄入史書,宗正府將“尉遲錦月”四字寫入族譜,弘允名字右下側(cè)的妻之一欄,便算完。 但太極殿與宗廟在皇宮一北一南兩個極,一翻浩蕩隊伍折騰下來,也到了夜幕了。 尚陽宮與東宮只隔著一條長街,入尚陽宮時,必須經(jīng)過東宮的大門博望門。博望門進(jìn)去不遠(yuǎn),便是東宮正殿凌霄殿。 錦月的華攆正入尚陽宮,便聽東宮那方有蕭瑟琴音,劃破暮色傳來。隨行的侍女不禁都微微側(cè)目聽,小聲議論——“好聽是好聽,怎生如此凄冷……” “噓,大好日子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br> 錦月雙拳微微收緊,耳中曲調(diào)是她少女時曾癡迷的琴音,可是…… 錦月抬眸,目光無比堅定地透過尚陽宮大門,望向里頭在暮色里成為剪影的重疊宮殿,緊緊咬住牙關(guān)! 可是,她現(xiàn)在不需要了,也不會再癡迷了。 娘親,小黎,蕭家爹娘在天上看著,她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