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凌唇角冷笑一展，漸漸蔓延開來。

    原來天之驕子的母親，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難怪太皇太后突然對自己親近，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那一日，太皇太后不是想說皇儲之事，而是告訴眾人真兇。姜瑤蘭必是害怕，才鋌而走險待太皇太后拿出所有掌握的罪證時，一舉燒毀。

    李生路上前小聲問：“殿下，錦月夫人將太皇太后當(dāng)日遺留的先皇后金簪交換給了皇后，看來是早就知道了殿下母子是被冤枉，卻選擇了包庇他們?！?/br>
    弘凌唇角的笑意一冷，而后消失不見，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重重放在桌上，轉(zhuǎn)身離去，只道：

    “隨她吧?！?/br>
    留下幾個親隨在殿中面面相覷。李生路還有些不平：“錦月夫人怎能這樣對咱們殿下呢，如何對得起咱們殿下這一番深情?！?/br>
    兆秀若有所思，想起錦月?lián)嵊膬蓚€孩子，道：“她，是對得起的?！?/br>
    江廣輕蔑呵了聲笑：“壞人自有天收，待過兩日皇后母子從云端落入地獄，錦月夫人也會榮耀盡失，辛苦度日，竹籃打水一場空！”

    ☆、第85章

    蠶禮是每年開春農(nóng)耕的重要祭祀，皇后領(lǐng)眾皇室女眷祈求天官賜福，風(fēng)調(diào)雨順，讓土地肥沃，桑葉茂盛，桑蠶吐絲結(jié)繭廣織絲綢。

    春三月時，皇后已經(jīng)帶領(lǐng)諸妃、諸公主事了蠶禮，現(xiàn)在四月本已不必，但南方養(yǎng)蠶城池的官員上報朝廷說桑葉、絲蠶長勢都不好，蟲害多，什么法子都想了，也不湊效，恐怕是天上諸神有不滿。

    是以，皇后姜瑤蘭帶領(lǐng)皇帝的諸位妃子和兒媳、公主們再次去祭天臺行蠶禮。

    今日天氣正好，暖陽當(dāng)空，巨大青石所筑造的祭天臺高大寬闊。

    錦月與別的皇子妃、妃嬪一同立在基座之下的廣場，仰望一身鳳紋鞠衣的皇后步步走上祭天臺。

    “皇天在上，大周百姓耐絲蠶而衣，蠶依桑而繭，今我周國風(fēng)雨有郁，南方桑葉長勢良莠不齊，子民愁苦，唯恐明年無衣可穿。，天恩浩蕩，我周皇族眾女眷在此請求諸神賜福，化解桑蠶之危，化解周國子民之危……”

    姜瑤蘭朗聲說，美與威嚴在她身上完美的結(jié)合，加之華服金冠，“皇后”舉世無雙的地位、尊貴，在這一刻凸顯得淋漓盡致。

    典儀大人奉著祖宗古籍拉高嗓門宣聲——“眾人跪，隨！”

    眾女子一同跪下，一同念著祈福詞。

    錦月微微側(cè)眼看同跪的女人們，她們都望著皇后的背影，沒有一個不眼中飽含渴望，嫉妒，歆羨。

    曾經(jīng)，姜瑤蘭應(yīng)該也同她們一樣跪在這兒，渴望、嫉妒、羨慕地看著瑤華皇后吧，錦月想著。

    又是哪一個瞬間，讓姜瑤蘭下定了決心將心中可怕的渴望變成了現(xiàn)實，殺了瑤華皇后呢。

    祭天罷，姜瑤蘭領(lǐng)著后宮諸女人親自去農(nóng)耕土地中，看桑葉，看蠶繭，雖不比皇帝指點江山的場面，卻也是天下女人之首的無上尊貴。

    白日蠶禮結(jié)束，晚上，姜瑤蘭來了尚陽宮，同弘允和錦月吃飯。

    侍女們上菜、布菜，伺候的人雖多卻悄然無息，唯有三人說話的聲音輕輕的，仿似各自都有些心事。

    姜瑤蘭朝侍女揚了揚下巴，侍女立刻將她所選的那道清蒸鱖魚給弘允布了一些入碗中。

    “弘允啊，陛下說了，你明日便可著手搬入東宮。自你成為儲君也有好幾月，可你一直不在宮中忙于戰(zhàn)場，這好不容易回來了，別再耽誤時間了?！?/br>
    弘允輕輕放下碗。“母后說得是，明日兒子就令人將尚陽宮好好收拾收拾，搬過去?！?/br>
    姜瑤蘭又憂心道：“此次四皇子再回宮氣勢洶洶，前日在上安宮殺了三位大臣，陛下為此震怒，朝廷為此震驚，你是嫡皇子，又是太子?xùn)|宮，這個時候更要好好穩(wěn)住時局，穩(wěn)住君民心。”

    “那三人都是楊丞相送去假意投誠的，兒子一早就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是以也有后招，母后不必擔(dān)心?！?/br>
    姜瑤蘭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思量一番又該餓了主意：“你忙于政事，這事兒還是……”

    她目光就落在了錦月身上：“還是由錦月來做吧。錦月，你是太子妃，這事兒就交給你來處理，允兒向來疼你，本宮也對你十分愛重，你聰明細心，移宮之事交給你本宮也放心，好好給別宮的皇子妃做個榜樣?！?/br>
    “諾。錦月定竭盡所能將此事做好?！卞\月恭敬道。對于皇后，她可是不敢掉以輕心的。

    姜瑤蘭卻輕輕一笑。“此事不需要你竭盡所能，你的能耐可不止這些?！?/br>
    錦月咯噔一下，姜瑤蘭卻已經(jīng)沒在看他，親自給弘允夾菜。弘允朝錦月看來，錦月才對他略略一笑。

    飯后，姜瑤蘭借口讓弘允出去了，與錦月單獨說話。

    “你知道我來尚陽宮吃飯，所為何事嗎？”

    姜瑤蘭道。

    錦月低首：“錦月不知，還請皇后娘娘明示?！?/br>
    看錦月滴水不漏的樣子，姜瑤蘭暗暗輕輕一嘆，崔景收到她的眼色領(lǐng)了侍女去門外侍立守著。

    姜瑤蘭忽然一改母儀神色，一挑裙裾，朝錦月跪下去。

    錦月嚇了嚇，忙扶?。骸盎屎竽锬锬@是作何，要折煞錦月么，快請起來！”

    “你安靜聽本宮把話說完?！苯幪m堅持，錦月推脫不過，只得聽她說。

    “傅懷青這樣的傲骨錚錚的奴才都被你所收服，本宮不信你對四皇子查太皇太后之案的事，毫不知情。”

    錦月抿了抿唇。“我，確實知道一些……”

    “或許本宮很快就會失去現(xiàn)在的所有榮耀，我這一生并沒有做太多惡事，唯有瑤華和太皇太后這兩件，但這兩件，卻是足以令我粉身碎骨的罪惡?！?/br>
    姜瑤蘭想起親蠶禮事眾女子羨慕的眼神，冷笑道，“這些榮華富貴我早已看慣，沒有半分不舍得，哪怕要我即刻為瑤華和太皇太后償命，我也沒有話說?！?/br>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激動泛起了淚花，緊緊握住錦月的手：“可有一件事我萬分不放心，那就是弘允。我什么都可以舍得，唯獨這個孩子，若讓他受牽連，我哪怕死都不會瞑目。所以請求你，若我一遭獲罪，太子被我所牽連，本宮請求你，好好照顧他，好好對他，不要嫌棄他，不要拋棄他，好好陪他過下去，你可以答應(yīng)我嗎，嗯？”

    白日祭天臺上母儀天下、高貴只可仰視的女人，此刻卻卑微地跪在自己跟前，滿眼破碎可憐的祈盼望著她，錦月一時觸動。

    可是她不能答應(yīng)姜瑤蘭，因為她與弘允之間的婚姻，本就是一個約定和交易，并不是建立在真正的愛情之上。這個太子妃的位置，她終究是要還給真正該坐這個位置的女人的。

    “你，不愿答應(yīng)本宮？”姜瑤蘭聲音含了冷厲。

    錦月目光觸及她的陰冷，一凜?！安⒉皇清\月不愿答應(yīng)，而是……而是我另有苦衷。娘娘請起，總之這個秘密我不會告訴別人就是了，我與弘允哥哥從小相識，青梅竹馬，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傷害他，我……會幫他！”

    “當(dāng)真？”

    “當(dāng)真?！?/br>
    “你可以對天起誓嗎？”

    錦月正要指天而誓——

    “母后，您要墨寶兒子取來了?！遍T口傳來弘允的聲音。

    姜瑤蘭嚇了一跳趕緊起來。

    弘允進屋時正看見她起身的動作，狐疑看二女人。

    姜瑤蘭滿面驚惶，錦月忙側(cè)身擋住，笑盈盈道：“皇后娘娘不小心滑了腳，幸好被我扶住?！?/br>
    “正是，當(dāng)真多謝錦月。太子長成了，母后越來越老了，腿腳都不好使了?！?/br>
    “母后您這話說得，您頭發(fā)烏黑如墨，怎么就老了?！焙朐市Φ溃f過皇后令他去找的字畫?！澳负笤趺聪胫磧撼忌贂r的字畫了？”

    姜瑤蘭眼中閃過幾分幾不可見的不舍和哀傷：

    “沒什么，就是……就是想看看?！?/br>
    頓了頓，她上前幾步如母親撫摸幼小的孩子臉頰一般，輕撫弘允的臉頰。

    弘允比她高出不少，母子二人對站而視，深厚的親情感如空氣如水縈繞流入錦月心間，不由感觸。

    “弘允啊，母親的日子真的不多了，過一天，少一天。母親在棲鳳臺，是天下的皇后，不能總往你這里跑，那是耽誤了你的前途，所以母親便想用接下來所剩不多的時間，多看看你的字，你的畫兒，用不多的時間，多想想你……”

    姜瑤蘭說著，已是淚流滿面。弘允俊眉微微蹙了蹙，感動：“母親將孩子撫育長大不易，而今兒子長大成人，您可以輕松度日了，不要再多cao心?！?/br>
    錦月別過臉不忍看，手絹輕輕擦了泛紅的眼睛。如果，如果皇后做的惡事敗露，弘允會落到什么地步？錦月不敢想象下去，但一回想弘凌回宮后的模樣，她便覺后背生寒。

    姜瑤蘭取了墨寶又拿了些弘允少時的東西便離去，錦月同弘允一道棲鳳臺一行送到了大門口。

    那一串燈籠如一隊螢火漸漸飄遠，隱入暮色，夜風(fēng)吹來有些寒涼，錦月不覺抱了抱胳膊。

    而后肩膀上多了件男人的寬大罩衣，將她整個兒罩住了，絲滑如緞，這件衣裳太過寬大，在她小腿后的地上拖了好長一段兒。

    “冷了？”弘允問。

    “有你的外袍罩著，現(xiàn)在不冷了?！?nbsp;錦月捉住兩邊男式衣襟，寬大，且質(zhì)地比女子的衣裳更堅硬。“你的衣裳好長，罩在我身上襯得我跟個小姑娘似的。

    弘允從容莞爾，掌心輕輕落在錦月的臉頰處，替她順了順耳邊的長發(fā)。“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小姑娘。需要我保護、愛護的小姑娘。”

    夜晚光線幽暗，雕刻出弘允的輪廓和模糊地五官，明明是這樣一片剪影，卻仿佛比白日更加的好看了。

    他是耐看型的男人，越看，越覺得他笑起來唇齒之間盡是風(fēng)情，眉目流轉(zhuǎn)、羽睫煽動間的神態(tài)，奕奕動人。

    錦月被他癡看得略有些臉熱，低眸：“你這口吻，怎么像個父親似的……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br>
    “你這樣說起來，我覺得有些像你父親。就是想……”

    弘允頓了頓，錦月側(cè)眼見他負手看了眼天上，月光落在他眼睛里亮燦燦地似星辰浩瀚，明明那么小的兩片眸子，怎能裝下這樣寬廣的夜空。

    他忽然側(cè)臉過來，裝著兩汪月色的眼睛微微一彎，笑。“就是想對你好，什么都給你，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放到你手心里?！?/br>
    錦月惟有怔愣，緩緩低頭沒有說話。

    “你不用急著愧疚，我付出是我愿意付出，如果我付出‘真心’是為了求得你的‘真心’，那我這便算不得真心了?！焙朐实溃p手握住錦月瘦削玲瓏的雙肩，又輕又柔?！皭勰?，是我的享受，你安然享用即可?！?/br>
    錦月心中一片溫暖，感動。

    “從多小開始你對我好，我都快記不清了。謝謝你，弘允哥哥，謝謝……遇到你，是我三生有幸。”

    “亦是我之幸。”弘允笑道，而后攜著錦月一同往回走。

    夜風(fēng)輕悄，吹拂來幾許花香，侵在二人衣衫上，三分微涼、三分芬芳，剩下的都被寧謐恬淡所填滿。

    一雙內(nèi)監(jiān)和侍女提著宮燈，隔著一段距離隨著錦月和弘允身后，將兩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成了一雙，一同進退。弘允看著，漸漸笑意更濃，閑聊道：

    “自小眾兄弟姐妹都羨慕我有嫡皇子的出身，可是我并不覺得這有多讓人羨慕的。因為這身份，我不能打，不能跳，因為會受傷，人人對我說話都小心翼翼，甚至為了前程、利益而對我假意奉承，我的努力別人看不見，別人只會覺得，這些都是爹娘給我的，是我生來的好命，而不是我的能力?！?/br>
    “你想多了，沒有人這樣想過你，弘允哥哥。”

    弘允搖搖頭?！爸皇悄悴贿@樣想罷了，錦兒。就譬如說弘凌吧，他便一直借此看輕我，認為我是靠爹娘母族庇佑才得這些?！?/br>
    他一頓，忽然笑出來，坦然大度道：“不過他說得對，這些榮耀確實是我生來就得，半點沒冤枉我?！?/br>
    他又說：“記得少時師傅稱贊我文章寫得好，別人只覺是他因著我的身份要給我面子而夸贊，并不是真的為我文采所折服?！?/br>
    錦月替他不平：“你貴而不驕，有可以懶惰的資本，卻從不自恃怠惰，成和弘實一樣驕奢yin逸之人，這已是你超于常人的能力了。何況弘允哥哥你確實是能力出眾，這是眾所周知的，并不僅僅是因為你的出身?！?/br>
    說話間，弘允已經(jīng)將錦月送回了昭珮殿門口。“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這身份很是好。因為，有了這個身份，我可你給你更好的生活，讓更多的人對你畢恭畢敬。錦兒，因為你，我第一次覺得嫡皇子的身份、太子的身份，真是好極了。我現(xiàn)在無比感激上蒼，給了我尊貴的血統(tǒng)，比世間男人更有能力愛護你的身份。”

    錦月微微一笑?！安灰懦庾约旱纳矸荩松鷣矶际且粯映嗌砺泱w，走時，也一樣干干凈凈不帶走任何一物。所以灑灑脫脫做自己，是最好的。弘允哥哥，我相信你會做得很好，很好！”

    他一點錦月的鼻尖兒?！拔衣犃硕畮啄甑鸟R屁，就你這句拍得最和我心意?！?/br>
    “你早些歇息，我要去書閣一趟。最近……”弘允笑容略收，“我總覺得母后有什么事情瞞著我。罷了，你好好休息，我回去還有事情要處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