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 錦月在昭珮殿左等右等,等不回來弘允,派了行魏和淺荇去找,傳回消息說太子在與姜御使大夫商討。 直到臨近傍晚,錦月才在尚陽宮門口等回了弘允。 他還穿著昨夜的九章紋太子袍,金冠玉帶,依舊是個風(fēng)度翩翩、豐神俊朗的皇族貴胄,只是眼下兩彎青黑,稍顯疲憊。 天上正淅淅瀝瀝下著小雨,錦月?lián)沃鴤阙s緊上前。 “弘允哥哥!” 錦月有千言萬語想問,譬如事態(tài)發(fā)展如何,皇后如何,皇帝什么態(tài)度,有沒有危險,有沒有危及到他,等等。可是這些話到嘴邊,她又一句都問不出來,更“不敢”問出來,只怕不留神就說漏了皇后千辛萬苦隱瞞他的秘密,給弘允沉重的打擊。 弘允或許是有些累了也或許是在想心事,反應(yīng)略遲一拍?!板\兒,這么大雨你怎么在這兒站著。” 他脫下杏黃的外袍,披在錦月身上。“要是淋壞了身子,我又諸事纏身照顧不到你,怎么辦?!彼庳?zé)身邊的侍女,“怎么照顧太子妃的,下次再讓我看見懈怠定不輕饒?!?/br> 錦月眼睛有些濕潤,她在擔(dān)心他,可弘允卻還百忙中擔(dān)心自己。如此一想,錦月更加不忍,沉默了,只低眸搖了搖頭。 “我沒事,沒有這么脆弱,你別怪她們,是我自己堅持在這兒等你?!?/br> “嗯……下回,下回別這么任性了。你知道我心疼你的。” 弘允默了默,率先邁開步子。 “進(jìn)去吧。你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話要告訴我?!?/br> “……” 錦月吸了口氣,跟上去。終是,瞞不住他了。 錦月和弘允在承云殿坐下談話,小北清了奴才們出殿去,他們出去后都各自間傳遞惶恐、不安眼色,被小北呵斥了一頓,才垂頭當(dāng)木偶。 皇后弒君的消息早朝時分便已傳得朝野盡知,更別提皇宮里,連暴室的旮旯角落都傳去了。平日尚陽宮的奴才走路都不看腳尖兒的,現(xiàn)在個個都蔫兒當(dāng)當(dāng),忐忑和惶恐像魔鬼的爪子扼著尚陽宮每個人的喉嚨。 殿中靜寂,弘允不說話沉思著,錦月也不好率先開口,兩人都看著那熏煙從黑漆玲瓏的熏籠里絲絲繚繞、升騰,漫入鼻腔,靜默不語。 最后弘允先開口:“我早該注意到母后這些日子的反常的,只怪我太粗心大意,沒有深想。你早知道的,對不對?” “不,我并不知道皇后娘娘會出此下策?!?/br> 弘允及時捕捉到錦月話中漏洞:“所以母后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煩?” 錦月才知道自己是被他給套了話,最后的那絲想瞞住秘密的掙扎,也被弘允剝?nèi)チ恕?/br> 心中嘆了口氣,錦月沉沉緩聲道: “弘允哥哥,不是我想瞞住你,只是……這些事情對你極不利,所以皇后娘娘才會鋌而走險,先計害太皇太后再以毒弒君,她都是為了你好。請你聽完之后,不要責(zé)怪她,她或許,不是個好人,但……是個好母親。” 弘允是猜到錦月有事瞞著他,可親耳聽見他還是徹底震驚了,張口結(jié)舌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計害太皇太后,弒君?! 錦月見弘允如此,心疼的眼淚漫上眼眶,卻也知道不應(yīng)該再隱瞞下去了。 錦月從懷□□拿出昨夜皇后的信,以及從賈府拿回的那只掐金絲琳瑯?biāo)幑蕖?/br> “說來復(fù)雜,要從二十多年前皇后娘娘入宮說起?!?/br> 弘允拿過藥罐:“我認(rèn)得這罐子,是皇后和貴妃屋中的東西?!彼D(zhuǎn)過來,就看見了底部的棲鳳臺印章,和年月?!笆牵幦A皇后的物品?” “嗯?!卞\月點(diǎn)頭,頭似有千斤重讓脖子都僵了。“其實(shí)當(dāng)年皇上要娶的人是你母后,可皇上卻嫌棄皇后性子沉悶,娶了瑤華皇后,為了給姜家和你母親個交代,便順手將皇后娘娘納入宮中為妃?!?/br> “這些我知道,可這些往事……這些往事與太皇太后和昨夜的事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弘允看著錦月的眼睛,他的從容優(yōu)雅讓錦月愈加不忍。老天啊,為什么要她親口說出這樣殘忍的真相,剝?nèi)ミ@樣一個高貴完美的男子的自尊。 錦月只覺心中絞痛,道:“弘允哥哥,你既然知道那些往事,應(yīng)當(dāng)知道瑤華皇后、四皇子的生母蓮才人,和皇后娘娘是同時懷孕的吧……” 弘允一個警覺,結(jié)合剛才錦月的話心中有所猜想,被這猜想驚得渾身一涼。 “弘允哥哥……當(dāng)年的兇手,不是蓮才人。”錦月艱難吐出這句話。 弘允清俊的容顏剎那雪白,后退了一步,跌坐椅子上。“不要告訴我,殺害瑤華皇后母子的兇手……是我母后?!?/br> 錦月蠕了蠕唇,閉眼,點(diǎn)頭。 弘允極艱難似的吸了口氣,便再無聲息。 良久。 他掩面,不再讓錦月看見他的容顏,低聲緩緩說:“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我……想靜一靜。” 錦月聽出他話音有著從未出現(xiàn)過的顫抖。 “好。” 錦月帶上門,望著那從小便是天上星辰、不容任何人玷污的天之驕子,第一次有些狼狽,心疼嘆惋。 “弘允哥哥,不論事情如何轉(zhuǎn)變你都要記得,我會永遠(yuǎn)在你身邊,陪著你?!?/br> 弘允聞言略略睜開了條眼縫,這句話若是往常他聽到一定會興奮不已,感動得睡不著覺,可是現(xiàn)在……這是憐憫,還是同情,弘允心中苦味,想扯一個笑容,卻發(fā)現(xiàn)無比艱難。 只是低“嗯”一聲。 錦月沒有收到他平日從容的目光,心中更沒底,不知告知這些是對是錯,只得關(guān)上門離去。 周綠影在殿外等候,見錦月紅著眼出來趕緊迎上去。 “娘娘,太子殿下如何了?!?/br> 錦月嘆了聲,搖搖頭不想說話,回望緊閉的殿門心中的決定越發(fā)堅定: 曾經(jīng)我身處泥沼,是你用全部將我守護(hù)拉住來,而今,我也不會離你而去,哪怕前頭是懸崖、是烈火地獄,我也陪你一同走到底! 上安宮里,奴才們眉目間皆是喜色。他們的主子帶羽林衛(wèi)救了皇帝,那可是一等一的功勞! 弘凌剛在前朝忙完回來,在正殿中休息,兆秀、李生路等人就立刻鉆進(jìn)殿中,匯報后宮消息。 李生路:“殿下,線人來說太子回到尚陽宮了,和錦月夫人,不,是和太子妃關(guān)門說了會兒話,太子妃失魂落魄地從里頭出來,太子沒有跟出來。恐怕是太子妃將皇后干過的歹毒事都一一告訴他了。這會兒,太子定正生不如死呢,呵?!?/br> 李生路快意笑道。 弘凌拿著只小瓷杯輕呷了口茶,可仔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他的唇并沒有沾到水,看似平靜,實(shí)則在走神沉思。他側(cè)臉輪廓干凈利落,和精致的瓷杯一樣,堅硬與柔美結(jié)合一體,又是天然的冷冽無溫度,需要借助心中盛滿別人給予的溫?zé)?,才能夠?qū)⑺碜訙嘏?/br> 兆秀是軍師,心眼兒極多,將弘凌走神看在眼中,笑吟吟道:“太子被最心愛的女人親手剝?nèi)プ宰?,?yīng)當(dāng)是萬分痛苦。殿下這一招當(dāng)真高明,如此一來,太子心緒大亂,一旦亂了陣腳,就不堪一擊了?!?/br> 弘凌喝著才發(fā)現(xiàn)杯中的沒有水,凝眉不耐放下杯子,冷冷說:“你說得不錯,我是故意讓他從錦月口中聽到那些真相?!?/br> 李生路:“殿下過去二十五年所受之辱,下半輩子都會如影隨形在太子身上?,F(xiàn)在不過是他自己知道罷了,再過兩日天下盡知,還有得他難受呢,嘿嘿,總算是老天開眼,讓皇帝和天下人看看,到底誰才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 兆秀見弘凌心不在焉,小心問道:“太子若身敗名裂,遲早敗在殿下手中。待他一死,殿下預(yù)備如何處置太子妃母子?” 弘凌剛張口沒來得及說話,李生路興起脫口道:“當(dāng)然是大的奪過來,小的殺了!對于仇人,當(dāng)然是要睡他女人打他兒子才解恨!” ☆、第90章 大的奪過來,小的殺了。李生路脫口說出來,立刻兆秀就暗翻了個白眼給他,李生路倒是毫未察覺,也沒察覺弘凌目光的一凜,繼續(xù)道: “主子您想啊,他太子兩次趁火打劫趁機(jī)搶走了錦月夫人——六年前一次,今年一次,且不管主子還對錦月夫人有沒有感情,只要是男子,都應(yīng)當(dāng)除了這口惡氣,雪了這恥辱?!?/br> 兆秀聽不下去:“你話倒是多,主子還沒發(fā)話你就安排開了。” 弘允這個幾近完美無缺的敵人頭一回被重創(chuàng),上安宮的屬眾無人不高興,李生路雖平日還算穩(wěn)妥,但到底和江廣這樣腦子直來直去的糙漢相處太久,也有些大漠漢子的躁動了。他只顧暢快的笑,直到感覺屋中空氣驟然冷下來他才警覺不對勁—— 他口中的“主子”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杯子,單手放在茶桌上只看著自己黑眸冷光幽幽…… 李生路駭?shù)们ヒ还颍骸芭攀а粤?,主子、主子請?zé)罰?!彼盗耍詾楝F(xiàn)在后宮納了美人、弘凌不再總抱著一雙孩子鞋子追思,就不再上心那女人了。 兆秀求情:“主子就饒了他這張臭嘴吧,小李應(yīng)不是故意為之……” 李生路趕忙點(diǎn)頭求饒:“是啊是啊,奴才只是一時昏頭說錯了話,不該妄自論斷太子妃母子,請主子饒恕……” 弘凌一直不發(fā)話,李生路拿捏不準(zhǔn)他是否生氣、到底要干什么,自從他家主子與尉遲錦月決裂后,性格更內(nèi)斂,病情也加重,脾氣愈發(fā)喜怒難測了,責(zé)罰下人屬眾毫不手軟,連一些犯了錯但罪不至死的人,也都處死了! 從前是敵人害怕弘凌,現(xiàn)在不光敵人,連內(nèi)部上自投誠的朝廷大臣、下至掃灑伺候的下人,都害怕弘凌。 弘凌只是氣息冷冷不言,連兆秀都心中一咯噔,心說難道真要處置,便聽弘凌突兀地鼻中一聲笑,好看的唇竟劃出個幾分妖冶的笑容—— “你說得極好,我有什么好責(zé)罰你的,起來吧。” 弘凌又望著門口的虛空,笑容又含了分厲色,矛盾的兩種表情在他臉上糾纏在一起,顯然森森駭人,兆秀、李生路不覺都背心發(fā)寒,正要告退,忽聽門外有侍從稟告—— “殿下,尉遲大人和甘大人來求見了?!?/br> “嗯,讓他們進(jìn)來。”弘凌寬闊的袖子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迤邐落地,男子的英俊中又略含柔美之氣。 李兆二人應(yīng)他手退到一邊,四扇木門中間里片刻一前一后進(jìn)來了尉遲云山和一個三十出頭的干瘦男子,此人是新嶄露頭角的光祿郎,甘鑫。 因為衛(wèi)尉一職總是出岔子,先是尉遲正陽,又是馮廉,朝廷便改革了衛(wèi)尉的職責(zé)范圍,只令衛(wèi)尉掌管宮門門衛(wèi)宵禁,宮廷禁軍羽林衛(wèi)交給光祿勛(九卿之一的部門)來掌管。 光祿勛的主事官員是光祿大夫,是位兩朝忠臣,光祿郎雖只是光祿大夫手下的一員八百石小官,但甘鑫此人“不甘心”,腦子機(jī)靈手段狠,這次使了手段直接將上級光祿大夫給撇下了,應(yīng)是帶領(lǐng)了羽林衛(wèi)包圍棲鳳臺。 朝廷改革衛(wèi)尉一職是為了防范弘凌,卻不想出了這么個內(nèi)賊。 弘凌并不看二人一眼,冷冷道:“事情進(jìn)展如何,說吧?!?/br> 尉遲云山為長輩,甘鑫給了個“請”的眼色,尉遲云山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之從前他對弘凌態(tài)度恭敬不少,一是被弘凌的手腕折服,二是現(xiàn)在朝廷將他革職查辦,他手中權(quán)力動搖。 “殿下,刑部、宗正府與延尉已全力在查棲鳳臺弒君一案,皇上又任命了御使大夫姜寅為協(xié)辦,延尉的李湯又是太子的人,宗正府有端親王等人、是皇族貴戚,他們仇恨殿下,恐怕也偏向皇后與太子,這次皇上任命查案的人,于我們是大大的不利。” 弘凌瞥了眼甘鑫:“你說?!?/br> 甘鑫道:“下臣不以為然,尉遲大人,您忽略了一點(diǎn),姜家的人得知真相后并不一定偏向皇后呢,畢竟皇后害死的也是姜家人,只待咱們將證據(jù)放明,真相大白天下,姜家人越多,太子母子處境越慘……” 弘凌低“嗯”了一聲。 尉遲云山不甘,暗罵了甘鑫聲呸,道:“瑤華皇后早已薨逝,為姜家掙得榮耀的是太子母子,或許姜家偏袒他們也未可知,甘大人未免太天真了……” 他話音未落,便覺被一道冷冽的目光籠罩,渾身一涼——弘凌冷冷睨著他一笑,雖俊美,卻冷冽得毛骨悚然: “對尉遲大人來說父母對子女的愛確實(shí)是分輕重的,偏袒誰,拋棄誰……尉遲大人當(dāng)真態(tài)度分明?!?/br> 弘凌盯著尉遲云山無聲勾唇,尉遲云山越發(fā)不敢直視這個年紀(jì)輕輕卻讓人敬畏的主子。 他思量:四皇子是在指責(zé)自己對心兒和錦月的態(tài)度不同嗎?可是心兒,不是已經(jīng)入后宮得寵了,錦月是敵人,弘凌不應(yīng)該為她說話才對…… 如此一想,尉遲云山的心才稍稍落地。 稟告終于完畢,弘凌略作了安排,甘鑫就做了個請的動作讓尉遲云山先出門以示尊重,但他笑容虛情假意,尉遲云山很是不屑,出來后訓(xùn)斥道: “你以為依附了個小小昭訓(xùn)就能登天了?竟敢在殿下跟前說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