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弘凌抬眸,隔著距離與桌案與錦月相視,只錦月與他目光相觸的瞬間就如火花擊打,立時垂下了眼簾。 她柔順的站在那兒,可卻不由他主宰擺布。弘凌掐著毛筆的手指尖白似雪,可他卻一點痛感也感受不到,不由更覺挫敗無力。 “我想去清居寺,削發(fā)為尼,皈依佛門?!?/br> “出家?!?/br> 錦月輕點頭,不敢抬目。 “你想永訣紅塵?!?/br> 她再點頭。 “朕可以在宮里給你修一座佛堂,鑄佛像金身,你一樣可以皈依,不必去清居寺那等荒山野嶺?!?/br> 弘凌冷淡說,仿佛并不在意,可卻暗含一種堅持,那是一種被“隱忍”削弱之后不經意流露的情緒。 “皇宮富貴榮華,不適合修行,我不想留在這里?!?/br> “你不想留在這里不是因為富貴榮華,是因為朕吧!” 弘凌語氣陡然加重,驚得錦月立刻抬眼,便與他深邃如黢黑寒潭的眼睛對上。 “皇上正好將我看厭,如此……不正好嗎?” “……”弘凌含怒的眼光纏綿在錦月臉上,想將這張臉看穿、看透,每一絲每一豪都不放過!可,他終究不是神明?!半奕舨辉S你走呢?” 錦月側開臉。“弘凌,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便一定要做,我下的決定不會改變?!?/br> “我們的孩子,你也不管了嗎?小黎和小桓……” “這也是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卞\月竭力忍住心中不舍,“我為了孩子辜負了弘允很多年,雖然我是他妻子,卻從未盡過一日為妻的義務、責任。而今孩子稍稍大了,你也身在高位能夠護他們周全了,弘凌……” 錦月透過淚光看那閃爍著天子華彩的男人,他俊美如初,冷漠更甚,睥睨俯視她。 錦月望著弘凌屈膝跪下去:“今生我求過你一次,那是三年前我求你讓我出宮,你沒有應我。而今,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照顧好小黎和小桓,放我……放我走吧?!?/br> 弘凌劇烈咳嗽起來,扶著桌案幾乎不能自已。 錦月額頭貼在地上,聽那咳嗽,聲聲刺心,不覺攥緊了拳頭。 不能抬頭,不能心軟。他是天子,有江山,有大好前程,還有偌大的后宮,可以有無數的女子為他前仆后繼,不獨缺自己一個。他已將自己膩煩,她還留在宮中做什么呢…… 弘凌終于停下來,喘息指著錦月:“說到底,你還是為了他!為了他你皈依佛門,是覺得他死狀凄慘、怕他下地獄受苦,想用下半輩子為他誦經求福,是不是!” “……是?!?/br> 錦月忍住哽咽,讓聲音平靜。占卜說,慘死的人怨氣深重、難以安寧,她這一生欠弘允太多,誦經求福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皈依佛門,是為此。為弘允,為映玉,讓他們早些瞑目。 “是,好一個‘是’!”弘凌暴怒,揮袖滿桌的筆墨紙硯灑了一地,極是駭人?!皾L,你滾!” 弘凌踉踉蹌蹌,他又會武,揮臂帶風四下噼里啪啦一陣碎裂聲,錦月有些害怕,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朕讓你滾!” 曹全在外聽見動靜,趕忙進來拉錦月走?!澳锬锟熳甙?,別在這兒惹陛下生氣了,快走吧……” 錦月被曹全拉出門,而后宣室殿的門砰聲關上。錦月想使勁將門推開,手剛觸及門扇便聽門縫傳來—— “尉遲錦月,朕永遠……永遠不想再見你!” 手,便再下不去了。 他再不想見她,何必再推門進去。錦月緩緩放下手,緩緩轉身朝向宣室殿大門。 前面,是一片暖陽,背后的宮闕,卻陰冷得仿佛永遠走不出冬天、走不進溫暖。 弘凌。 此生恩怨情仇,就此再見。 珍重。 錦月不再回頭,徐徐走遠。 曹全自門縫看見消失的女子,回頭道:“陛下,錦月夫人走了?!?/br> 弘凌扶著桌子,略有些站不穩(wěn)?!白吡撕谩吡撕茫 ?/br> 他想去書案邊繼續(xù)寫,時間不多了,他還有好多話要記錄下來,還有好多事要交代。 “陛下、陛下小心?。 ?/br> 曹全及時扶住跌倒的弘凌,弘凌怒而無奈地將曹全推開、不要他扶?,F在,不光手指不靈活,連同雙腿神經也開始麻木了。 “朕不必你扶,滾開!” 弘凌逞強想坐下,可不知眼睛看得不對,還是腿不聽使喚,抑或是大腦,還是心臟,他分不清了,只一下從椅側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沓奏章,讓他更加狼狽,爬不起來。 “啊!”弘凌怒吼一拳打在地上,手被碎瓷劃破汩汩流血,將曹全嚇壞了??伤约簠s一點也感受不到痛,只是手不聽使喚,完全不停使喚,如同廢了一般癱在地上。 曹全捧著皇帝血淋淋的手慌張喊御醫(yī)。 弘凌卻渾然如抽離現實,哭笑呢喃: “他慘死,你為他祈福。待他日我死,你又會如何……呵,呵呵呵……” 弘凌陷入重度昏迷,曹全與李生路、兆秀秘、馮廉密將他轉移到偏殿密室由御醫(yī)救治,才發(fā)現下午弘凌見錦月前喝了過度的毒,以求清醒。 幾個男人流下眼淚。 “陛下為了保持風度見錦月夫人,連命都不要啊??墒清\月夫人,她根本一點都不知道……” “陛下不僅僅是為了風度,那是他的尊嚴。你們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自尊心有多強,若在錦月夫人面前失了尊嚴,那比要他性命更痛苦……” ** 隔日的清晨是個陰天,略有些悶熱。 雖悶熱,但比起驕陽來,出行自是舒爽得多。錦月沒有帶多的東西,只是帶了幾身衣裳和必備品,和秋棠、青桐上了馬車。 行魏、淺荇、影姑留在芳心殿,照顧小黎和小桓。 離別,小桓哭鬧不止,他話還說不清楚,只嗚嗚喊“娘親”,喊“爹爹”,聽得人一聲聲揪心。 小黎相比之下沉穩(wěn)許多,一點不鬧,拉著弟弟告訴他聽話,悄悄擦了眼淚對錦月道:“娘親,你還會回來嗎?” 錦月心如刀割,許多個瞬間她想:不走了,就留下吧,留在這里照顧孩子,弘凌怎么對待她、給她什么名分又有什么關系,不走了…… 可是,弘允慘死那一日血流滿地的場景,在她腦海一遍遍重演,她答應他堅守代王后這個身份的回報他恩情的諾言,在腦海里回蕩。 她不能如此。 “小黎乖,娘親會回來的。娘親就在清居寺,每年你皇家祭祀你就能看到娘親。要乖,聽父皇的話,照顧好弟弟……”錦月哽咽說不下去,緊緊抱住孩子,“小黎,娘親的小黎,你一定不會讓娘親失望的,對不對?” 小黎默默流淚,又擦去,堅強點頭?!靶±枰欢ú蛔屇镉H失望!娘親放心,小黎會照顧好弟弟,孝順爹爹。” 依依惜別,蒼白的一片日頭從云間晃出來,越爬越高。 秋棠催促:“娘娘,再不走今日行程便趕不及了?!?/br> 錦月不得不上馬車,放下車簾時,看了眼甬道那頭…… 弘凌一直沒來。 青桐眼睛發(fā)紅,問:“娘娘,要不要再等等皇上?” 錦月:“不了。” 弘凌說永遠不再見她,又怎會再來? 就算來……就算來又如何?他不可能好言留她,自己也不會因他好言引誘就留下。 見面,也不過讓彼此徒增煩惱罷了。 錦月深深看了一眼“芳心暗許”,緩緩放下簾子。 還胡思亂想什么。 馬車從芳心殿轉出,走過半個皇宮,行到朱雀門。往外,就是長安城的街道。 拐角處的攆車旁曹全小聲問:“陛下,要不要再多派些人手保護娘娘?” 弘凌手攥得緊緊得,那輛馬車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徑直除了宮門。 “不必?!?/br> 她既然不想與他有半分牽扯瓜葛,自己何必多此一舉。弘凌有些煩躁,咳嗽了幾聲:“回宮?!?/br> …… 馬車出了城,便是鄉(xiāng)間官道,除了左右侍女秋棠青桐,便是尉遲飛羽精挑細選的八個隨行侍衛(wèi),等她們到了清居寺,這八個人連同馬車,都要回宮。 照馬車的速度,行往清居寺需要兩天的路程,頭一夜只能宿在野店。 晚上粗略洗漱了,錦月便上床歇息。 “娘娘,奴婢還是頭一次見您一點發(fā)飾也不戴、穿布衣,別說啊,還真是方便,也不用卸妝卸首飾,樂得輕松?!鼻嗤┑?。 錦月有些悶悶,未答話。秋棠接著道:“是啊,宮外的仿佛連肩膀都輕松下來了,不比宮中那樣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活著。娘娘,等咱們到了清居寺,就可以潛心禮佛,為逝去的代王殿下求福報了。奴婢聽說,只要誦經超度夠了,冤死亡魂便能安心投胎,代王殿下下一世定能投個好胎呢……” 錦月心下稍安?!澳銈儎e叫我娘娘,以后再也沒有什么娘娘,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秋棠想起件事來,“夫人,有件事奴婢險些忘了告訴您了,大司馬大人傳信,說今早便讓尉遲心兒兄妹三人南下,待出了長安就會派人來告訴您。” “嗯?!?/br> 提起尉遲一家,錦月頗有些不耐煩,不想聽見關于那幾人的只言片語。 讓二侍女去歇下,錦月在簡陋的床上輾轉難眠,從包袱里拿出一柄簪子來。 看了一會兒,才昏昏沉沉睡過去。 月黑風高,平靜的小鎮(zhèn),卻并不平靜。一隊十來人的黑影悄悄潛伏進小客棧,侍立在廊上、守衛(wèi)錦月房間的八個侍衛(wèi)幾乎眨眼的功夫,便被躥來的黑人以針形暗器射中咽喉,一擊斃命。 門有輕響,錦月一個警醒,翻身爬起來,赫然見門扇大開幾條黑影躥進來。 “尉遲錦月,納命來!” “想將我們兄弟發(fā)配邊疆處死,咱就先要你命!” 殺手涌上來。錦月認出二人聲音。 “尉遲正陽,尉遲正德!” 兄弟二人拉下蒙面黑布,殺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