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jié)
錦月在周綠影那兒拿了套宮女的衣裳,低頭混了進(jìn)去,到底在宮中呆了那么些年,倒并不難。 暖室殿里熏香繚繞,揮散不去幾許腥臭藥味——都是從珠簾后那張小榻傳來。朦朧可見天子身影,錦月一凜,小心幾分。 小長幾擺滿書卷,小黎穿著縮小版的太子服讀著書。 “小黎。” 聞聲,孩子一愣,抬眼使勁揉了揉、眨了眨?!澳铩?/br> 錦月及時捂住他嘴巴,拉著他繞到內(nèi)里儲物的耳房。 “娘親,兒子好想您……”小黎拉著錦月袖子依依不舍。 錦月紅著眼睛哄她:“娘親說過會來看你的,這陣子在宮中可有人欺負(fù)你,過得可好?” 她揉他臉蛋兒,又摸孩子胳膊,小黎不再如從前那么軟軟rourou一團(tuán),真是長大了。 “我的小黎變成真正的小男子漢了?!?/br> “娘親,小黎過得很好,也沒人欺負(fù)小黎,只是……”小家伙想著什么,不知該不該說而再三猶豫,“只是父皇他……” 驟然殿門口傳來一陣斥責(zé):“跪下!” 錦月立刻拉住小黎噤聲,往暗處躲了躲,從耳房門縫窺視外頭。 “陛下您看看,昨日行刺您的可是這個混賬奴才?” 江廣捆了個太監(jiān)模樣的人進(jìn)來。 弘凌懶懶從榻上起來,看了一眼。錦月聽見男人綿長嗯了一聲,有些氣弱擺擺手:“往后這種事不必請示朕。自己就地處置。” “諾。” 而后暖室殿里就沒得空清凈,錦月也沒法兒脫身,江廣剛走,曹全又來通稟,說是御史大夫等人求見。 “不見?!焙肓枵f了聲便側(cè)身去睡。 “可是……陛下,御使大夫大人幾個已經(jīng)跪兩日了,若再不見他們,恐怕朝臣對陛下……” 濃長睫毛顫了顫,弘凌悠然睜眼坐起來?!白屗麄冞M(jìn)來吧。” 弘凌掃了眼無人的小幾,“太子呢?” 曹全惶急四顧:“這……老奴并未看見太子出去啊,黎太子殿下,黎太子殿下?” 弘凌看了一圈屋子,停在耳房不遠(yuǎn)處的地上,那兒落著一方手帕,想看清那花紋,可眼睛有些模糊。 耳房里,錦月瞧著不知何時掉落的手帕心說糟糕,但幸而御史大夫、大司馬、丞相三大臣進(jìn)來,及時緩解了緊張。 “陛下,燕兵已攻至安隋,他們耀武揚(yáng)威,要我們交出代王后??啥翊鹾笫й櫜恢ハ颍峙聸Q一死戰(zhàn)在所難免,陛下,您不能再不上早朝了,軍心……軍心都渙散如沙了?。 ?/br> “陛下,燕王打的旗號便是解救長嫂、以正綱常,咱們只要將代王后交還給他們,燕兵就再無借口討伐。” “眼下交出代王后迫在眉睫啊陛下!” 任群臣激昂,弘凌卻懶懶睥睨殿中,不為所動?!罢f罷了?” “……” “說罷了就滾!” 眾臣碰冷釘子,很是不忿,又不敢言。 弘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讓曹全領(lǐng)人將三人轟了出去。 錦月雖在耳房,也能聽見那幾個大臣恨鐵不成鋼、失望之極的嘆氣。 這一場戰(zhàn)爭,竟與她有關(guān)聯(lián),可……尉遲飛羽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有透露給她。 錦月一時內(nèi)心無比激蕩。燕國起兵需要由頭,她正好是其中之一??珊肓鑸詻Q不將她交出去……她不信弘凌不知道她在哪兒。 錦月先放小黎出去,自己躲到傍晚。期間在耳房,她總能聽見弘凌咳嗽聲。 一聲比一聲低沉、一聲比一聲深入肺腑。 入夜,只有一個看夜的太監(jiān)守著,弘凌不喜歡旁人靠得太近,嫌他礙眼,也打發(fā)了走。 殿里更加清寂。 錦月悄悄摸出耳房,撩開珠簾,濃郁的熏香也掩蓋不去濃重的藥味——從榻上的男人身上傳來。 他瘦了,顯得雙腿和手臂更長了,黑長的頭發(fā)密密的一把,用一柄龍紋檀簪簪了一半。 弘凌背對她側(cè)臥,床邊放著一方手帕,是他剛才捂口咳嗽的。 錦月眼倏爾大睜,手帕鮮血點(diǎn)點(diǎn)如紅梅。 非病入膏肓之人,不會吐血! “你……” 頎長的背影聞聲一僵,緩慢回頭。 錦月一駭,忙以袖子遮面,可手腕卻被只大手緊緊握住、往榻上一拉。 印象中這只手力氣很大,可是現(xiàn)在她卻很容易就抽了出來。 錦月狼狽愣在榻邊,難以置信。 “你病了?” 錦月對上弘凌的眼睛,他的臉蒼白,不似回歸長安時的強(qiáng)壯,這個男人現(xiàn)在輪廓清瘦,口唇病態(tài)潮紅。 這個模樣,讓錦月一下想起了十年前那個弘凌。這一瞬,這一眼,仿佛斗轉(zhuǎn)星移彼此回到了那一年。 微弱的光線映在錦月未脫眶的淚珠上,點(diǎn)點(diǎn)晶亮如星子,弘凌同樣難以置信,全然沒有做好準(zhǔn)備,他長袖撫過將沾血的帕子掩住,坐起身時已全然冷漠。 “你來做什么!” 錦月盯著他冷漠的眼睛:“你究竟要做什么?為什么不抵抗,燕兵已經(jīng)打到長安之側(cè)了,一旦入城……” “我可以理解為你擔(dān)心我嗎?”弘凌打斷。 錦月話噎在喉嚨,側(cè)開臉擦去未及落下的眼淚,冷淡道:“我只是擔(dān)心小黎,他是太子,若是亡國……啊?!?/br> 腰間一緊,錦月被弘凌拖入懷抱。耳畔他帶著藥苦味呢喃:“錦兒,陪我一晚,只一晚……最后一晚?!?/br> 弘凌溫和柔情的聲音許久未曾聽過,錦月立時愣了愣,而后反應(yīng)過來話中內(nèi)容,一耳光打過去。 “陪你一晚,你當(dāng)我是什么?!” 弘凌硬生生挨了一耳光,臉也被打偏過去,臉上感知不到疼,可心里卻如刺在扎。 他已經(jīng)感受不到冷熱疼痛,可這個女人卻能清晰刺痛他的心。這份痛,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尉遲錦月,你從來都是我的女人!過去是,未來也……” “怎么,連自己都說不出口了?” 錦月都懶得和他在說,轉(zhuǎn)身就走。 弘凌見她走,怒一把將錦月扯了個趔趄倒在床上。錦月啊了一聲,倒下去。 “弘凌你干什么!” 弘凌本并沒有別的打算,只是懲戒她的逃離,可這女人倒在他懷中,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遠(yuǎn)沒有想象的那么清高。 “弘凌,弘凌你清醒些!” 錦月有些慌。弘凌埋在她脖間,如野獸般啃吻,根本不聽她反抗。 錦月想起小黎想起小桓,兩個孩子都是在這樣類似的情況下有的,一瞬間起了恐慌,拼命的反抗,摸到懷里的簪子就扎了過去。 弘凌吃痛,終于放開她,只如精疲力竭的野獸盯著獵物喘氣。 他的眸子,深黑明亮,有冷漠破開后來不及收斂的柔情、渴盼,如陰云間隙透出的幾許光明。淺,而明顯。 兩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著彼此的氣息,感染彼此的氣味。 數(shù)月分離,埋在深處不愿揭開、甚至自己都未發(fā)現(xiàn)的不盡思念,在這一刻如浪潮決堤。 錦月清晰感知到心頭控制不住的感情,又氣又惱,淚水簌簌落,狠勁擦了去?!昂肓?,你為什么一定要這樣?我不喜歡這樣……” 錦月氣惱又委屈地說罷,捏緊敞開的衣領(lǐng)奪門而出。未婚生子是她、沒有明媒正娶,是她一輩子的傷疤。她被人詬病了十年,或許這陰影還有一輩子那么長隨著她,她不喜歡,不喜歡這樣…… 人去樓空,冷風(fēng)灌入,弘凌徹底清醒過來,在榻上獨(dú)坐一陣,冷冷自嘲笑了幾聲。 “弘凌,你可真是個瘋子?!?/br> 她想要的,是個一心一意、干干凈凈的丈夫,是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純真感情!弘凌,你早已給不了,以后…… 不,沒有“以后”了。 弘凌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指縫漏出,明黃的寢衣染了紅點(diǎn)…… 錦月從暖室殿跑出來,回看暖閣突然有了動靜,竟驟然燈火通明、太監(jiān)侍女匆匆奔進(jìn)奔出,有的去藥藏局找御醫(yī)、有的去找兆秀等人。 錦月捧著沾血的桃花簪子。這一柄,成色極其普通的桃花簪,經(jīng)過水泡、經(jīng)過摔裂,飽經(jīng)風(fēng)霜而顯破舊。錦月手不住顫抖。 “不,不會……” 她明明扎得不深,弘凌應(yīng)該不會有事。 侯府的馬車在宮門外等著,錦月終還是沒有帶走小黎和小桓。 秋棠見錦月空手而歸,急道:“是失敗了嗎夫人,兩位小公子呢?” “……還是不帶走了,等再看看吧,或許……還有轉(zhuǎn)機(jī)?!?/br> “娘娘,眼看燕兵都已經(jīng)攻到安隋了,只怕朝廷已是回天乏力,雖說燕王與代王殿下和您都關(guān)系極好,但難免不會傷害兩位公子啊……” “你所說的我何嘗沒有想到,只是……” 錦月想起弘凌病重一個人躺在榻上,形單影只,她便不忍心將兩個孩子偷偷帶走。 “小黎長大了,也有權(quán)利選擇他的人生。我不能再強(qiáng)迫他跟我走……” 弘凌那個剛強(qiáng)后虛弱的背影,她總是想起十年前的他,大雪里走出長安,又從地獄般的戰(zhàn)場帶著一身傷痛殺回長安,一步步登上皇位……這十年,他走得不容易。 弘凌啊,弘凌。她終究,還是狠不下心。 ** 不過才隔數(shù)日,燕兵駐扎在長安之側(cè)的安隋城,公然叫囂交出代王后,否則就攻城,而朝廷卻總是不肯。 一時兩方對峙,時局緊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