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尷尬地?fù)u頭，不便明說。他暗中打量持盈，為什么白行簡抱了她半宿卻沒過敏？龍泉的想象力不夠開闊，唯一想到的解釋就是，白行簡的怪癖不治而愈了？但這也只是他的猜測，不敢冒險，所以，他依舊不敢碰他。

    持盈也照樣學(xué)樣掀開白行簡的袖口，這里摸摸，那里按按，好像能摸出什么似的，自顧自點(diǎn)點(diǎn)頭：“嗯，沒有受傷?！?/br>
    這一路摸過去，手臂也沒起紅點(diǎn)。龍泉驚訝地觀望。

    持盈扭過頭向他：“龍泉，你方才說夫子少年時，那個時候你就認(rèn)識夫子了？夫子少年時是什么樣的？”

    被儲君盯著很有壓力，龍泉回憶從前：“那是董先生做太史時，公子住在先生府上，性情孤僻，很長一段時間都極為陰郁……”

    這是夫子從不跟外人提及的過往，持盈聚精會神地聽，每個字都牢牢記在心底。

    龍泉剛起了個頭，客棧樓梯便響起一陣踩踏聲，雜沓腳步聲直奔持盈一行所在的房間。

    馮聊警惕地持鞭在手：“又來？穆寶寶快叫你的那幫影衛(wèi)，我是再撐不住群毆了！你夫子現(xiàn)在也只能任人□□了……”

    一聽這話，持盈頂天立地地?fù)踉诎仔泻喢媲?，若有人來犯夫子，她會立即搖動鈴鐺，召喚宮廷三十六影衛(wèi)。

    一群官兵模樣的人闖了進(jìn)來，將房中四人與一地的刺客尸首團(tuán)團(tuán)包圍，一名官員腳步匆匆入內(nèi)，一眼瞧見遍地尸首，吃驚的表情占據(jù)了整個面部。

    持盈、馮聊、龍泉見是官兵，而非刺客第二波，都一起舒了口氣。

    客棧掌柜從官員身后探出頭，一望之下，也驚呆了。眼前的場景跟想象中完全顛倒了，這幾個文質(zhì)彬彬的外地人，空手干掉了一波刺客？

    “客棧斗毆，殺人償命，都給本官拿下！”官員一聲令下。

    “慢著！”馮聊站出來，橫眉冷對，“你是什么官？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拿人！我們可是險些遭了刺客毒手的受害者！客棧掌柜可以作證！”

    掌柜連忙將頭縮回去，語氣滿含歉意：“這位姑娘，夜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在房中睡覺一概不知……”

    青衣官員沒好臉色：“我乃上谷郡郡守，一郡父母！青紅皂白一看便知，你們聚眾屠戮人命，有尸首為證，還試圖顛倒黑白不成？”

    “你這郡守是怎么當(dāng)上的？你才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是非不分認(rèn)賊作父！別人要?dú)⒛?，你不還手么？你還了手，合法自衛(wèi)，有錯么？防衛(wèi)過當(dāng)，失手殺人，也只是輕判，哪里得出聚眾屠戮人命的罪名？再說，大殷律哪有這條律法，你有沒有讀過書？一郡父母竟然是個法盲？”非常難以置信的語氣，還非常誠懇的難以置信。

    青衣官員被數(shù)落得臉色紅里透紫、紫里泛青，胡子都跟著抖了抖，他循聲而望，見是個小毛丫頭，不由大怒：“乳臭未干的丫頭竟敢無禮頂撞郡守，你家大人何在？你懂什么大殷律法，敢說本官是法盲，豈有此理！”

    “你要不是法盲，那我問你，‘謀諸殺人者，徒三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從而加功者，絞；不加功者，流三千里。造意者，雖不行仍為首；雇人殺者，亦同?！鲎阅臈l律疏？”持盈罔顧對面郡守的臉色，背出一小段疏議，自作主張地出題。

    法盲馮聊和龍泉以及掌柜全都齊刷刷轉(zhuǎn)頭，期待地望向號稱不是法盲的郡守。就連一圈官兵都將視線聚向他們的郡守。

    這種萬眾矚目的感受實(shí)在太糟糕，郡守努力將自己紅里泛青的面色沉了又沉，始終消不去最上面那層紅色，同時搜腸刮肚地回憶，肚里瘋狂翻書，這段出自哪里，為什么沒有印象？為什么當(dāng)年沒有好好背書？不過話說回來，當(dāng)年也想不到若干年后會被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刁難大殷律法。再話說回來，這也太豈有此理了，誰會閑得發(fā)慌把厚厚一大本大殷律給背下來，又不是去報考刑部或大理寺，一個地方郡守要能將律法倒背如流，還不成了法學(xué)家？

    想罷，郡守惱羞成怒：“我大殷律重的是法理，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能懂，擅自玷辱國朝律法，本官便可定你的罪！”

    “所以你只能確定這條出自大殷律，卻不記得是哪一條是吧？”持盈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走，不理會郡守又胡亂定罪。

    “當(dāng)然出自我大殷律……”郡守看到這混賬丫頭笑了，心中警覺，這里肯定有坑，但是他似乎已經(jīng)一腳踩進(jìn)去了。

    持盈遺憾地?fù)u頭，出示一個郡守要完的表情，一步開殺：“這是卷十七賊盜篇，前朝疏議，你堂堂郡守居然將前朝律法搬到我朝，是何居心？你這官不要做的啦，直接去京師刑部自首吧！”

    “……”郡守一股氣血沖頂，險些腦溢血，身體都晃了晃，伸出一根手指點(diǎn)向持盈，“死丫頭敢坑本官！都給本官拿下！拿下！”

    持盈閃到馮聊身后邊躲邊嘴炮：“是你自己不學(xué)無術(shù)，還怪人家了，真是不講道理！”

    馮聊被迫迎敵，只好揚(yáng)起鞭子，狠狠一鞭甩到地上，噼啪響徹屋頂：“誰敢對朝廷命官無禮？”

    官兵先前被持盈一番弄神作鬼唬住了，現(xiàn)在又聽“朝廷命官”四字，有些遲疑不決?？な乩渎暤溃骸皫讉€亡命之徒罷了，何來朝廷命官，可有路引過所身份證明？”

    馮聊一鞭抽翻一具刺客尸體：“這幫宵小之輩偷了我們的包袱，郡守大人不如替我們找回包袱，路引過所身份證明應(yīng)有盡有?！?/br>
    “推到死人頭上?！笨な乩浜?，“什么證明都沒有，還敢口出狂言，我看哪個敢說自己是朝廷命官！”

    郡守眼神示下，官兵們不再違抗，上前拿人。馮聊這會兒也只有鞭尸的氣魄，跟一群官兵對陣純屬徒費(fèi)力氣，當(dāng)即就放棄了抵抗。龍泉護(hù)在白行簡身邊，見狀急了：“馮姑娘你倒是拖延一會兒?。　?/br>
    馮聊卷起自個鞭子纏到腰間：“官府的事，我管不了，我只是一個外國人啊，搞不好會被引渡回去的?！?/br>
    龍泉?dú)饨Y(jié)。

    持盈見勢不妙，快步跑到白行簡身邊，跪地?fù)u他：“夫子快醒醒！夫子想辦法！”

    夫子不應(yīng)。

    眼看馮聊已經(jīng)束手就擒，其余官兵向三人圍攏，火棍刀叉鐵鏈全亮出來示威。持盈擋在白行簡面前，擔(dān)心官兵會傷到夫子，原本不想對官兵動用影衛(wèi)，因影衛(wèi)一出，勢必見血，不將危害儲君的因子掃蕩干凈不罷休。但眼下似乎也顧不上了，她一手握住了發(fā)帶鈴鐺，正待搖響，卻聽馮聊開了聲波攻擊。

    “老白！穆團(tuán)團(tuán)跟人私奔了！??！”

    眾人被聲波擊得短時間內(nèi)失聰，大腦一片空白。

    持盈握鈴鐺的手忘了搖動，沒想到馮聊的聲波攻擊比她還厲害，但是聲波內(nèi)容好耳熟呀……

    持盈一面處于發(fā)懵狀態(tài)，一面感到肩上被搭了一只手，從身后的方向。她一喜，頓時不懵了，一回頭，夫子正在搭著她的肩膀起身，一臉迷蒙，如清晨升起的第一縷霧氣，自然不明白眼下發(fā)生了什么。

    白行簡漸漸站起，持盈在近處旁觀夫子的臉，同時客串了夫子的手杖，夫子正在倚靠她呢，心中頓時就很澎湃。

    她趕緊湊近腦袋嘰里咕嚕語速極快地向他解釋了一遍眼下的處境。

    白行簡聽明白了，點(diǎn)點(diǎn)頭。晨霧散盡，旭日方升。他一轉(zhuǎn)電目，迎向郡守。

    “郡守樊勝大人，令千金可好？”

    郡守樊勝一臉錯愕：“你……”

    持盈看向白行簡：“他家千金很漂亮？”

    白行簡耐心地回答她：“郡守千金貴體有恙。”

    作者有話要說：　　持盈背的那段出自長孫無忌的《唐律疏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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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夫子的騙術(shù)

    提到千金，樊勝便不淡定：“你從何得知？”

    持盈也想問這個問題，夫子遠(yuǎn)在上京，剛到上谷郡一日不到，如何知道一個郡守千金貴體有恙？到上谷郡后，持盈一直在夫子左右，若能從旁獲取些什么信息，持盈早就獲取了，她覺得以自己的機(jī)智，不可能察覺不到。

    所以難道是郡守千金有什么獨(dú)特之處，獨(dú)特到遠(yuǎn)在京師蘭臺的蘭臺令都有所耳聞？這樣的話，她更要窮根究底了。仰著梳了兩個包子頭但一夜折騰后有些蓬松的茸茸腦袋，眨著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白行簡，等待答案。

    白行簡原只是要應(yīng)付郡守，解決眼下危機(jī)，但儲君在側(cè)，卻不肯安靜地在側(cè)，茸毛頭非常彰顯存在感，一眨一眨的眼睛波光閃閃，即便不說話，都仿佛有千言萬語的喧囂。不理會總好像有些虧欠，他順道抽空瞥了她一眼，稍作安撫。毛腦袋上的發(fā)帶歪了，用發(fā)巾包裹著柔軟發(fā)絲的發(fā)型松松垮垮，旁逸斜出了好幾縷。會不會是他抱著的時候給蹭壞的？

    持盈見夫子回應(yīng)了她一眼，就很高興了，但很快夫子似乎陷入了沉思，一定是在思索怎么帶著他們脫險吧？

    白行簡一面分心旁顧一面應(yīng)對郡守：“令千金三歲身染時疾，高燒十日不退，后雖保下性命，卻自此目盲無醫(yī)。”

    樊勝一臉血色褪盡，再無郡守威風(fēng)：“你、你究竟如何得知？你是什么人？”

    看來夫子說中了，原來郡守千金目盲，持盈不由心生同情，同時心中某處莫名其妙安了一安。

    “之所以知曉令千金的病癥，是因?yàn)樵谙孪埠盟鸭煜缕姘Y，以作醫(yī)學(xué)病例研究?！卑仔泻喗忉屍鹱约旱钠嫣伛焙茫牭贸钟夹乓詾檎?，直至最后點(diǎn)明身份，“我乃太醫(yī)丞顧淮，奉君命出京編錄疑難雜癥，為太醫(yī)院提供研習(xí)案例。”持盈吃驚地瞪圓了眼，夫子竟然在騙人，還冒名頂替了顧淮！擔(dān)心持盈的表情會露餡，白行簡掠過手心，撫到持盈毛茸茸的腦袋上，壓平了翹起的一縷毛發(fā)，他沉著嗓子續(xù)道，“這是小徒，太醫(yī)院學(xué)生……穆團(tuán)團(tuán)……”

    一記摸頭殺，令持盈身體一僵。好在白行簡的衣袖遮蓋了她半個臉，外人瞧不見她此時五顏六色的表情。

    樊勝消化著對方的身份：“可有路引文書？”

    白行簡一瞥地上橫七豎八的刺客：“郡守若能幫我等追回包袱行囊，自然便有路引文書?！?/br>
    樊勝大膽試探道：“若真如你所言，你們行囊丟失，要追回也需些時日。你若真是太醫(yī)丞，可否到寒舍見見小女病癥？”

    白行簡略遲疑：“令千金身有宿疾十來年，恐難以醫(yī)治……”

    “無妨！太醫(yī)丞只當(dāng)姑且一見！”

    這些年來，樊勝為愛女延醫(yī)問藥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但凡聽過某位名醫(yī)，必定想方設(shè)法延請過府，為愛女治眼疾，雖然結(jié)果都是大夫們無能為力，且勸他放棄治療。人心不死，但有一點(diǎn)希望，都不肯放棄。

    如今既然有太醫(yī)丞造訪地方，樊勝怎肯放過這個機(jī)會？太醫(yī)署的人必是較江湖郎中可信些、厲害些。假如這是上蒼賜予的機(jī)緣……

    樊勝簡直一刻也不能多等。

    “也罷，既然編錄，總要親眼見見才好?！卑仔泻喫闪丝冢敛槐苤M地言明自己的不便，“如郡守所見，我亦身有宿疾，腿腳不便，離了手杖難以行走。盜賊不僅盜取了行囊，還竊走了我一柄手杖?！?/br>
    樊勝深感吃驚，先前并沒有察覺白行簡腿有毛病，只覺此人長身玉立，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卻能處處扼人要害，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此時一經(jīng)提醒，樊勝才注意到，他的手是搭在那個太醫(yī)院學(xué)生叫什么穆團(tuán)團(tuán)的纖細(xì)肩頭上，竟然是倚靠這個混賬小丫頭才能站立。

    有腿疾的人做太醫(yī)丞，真的有說服力么？樊勝心中疑竇叢生，不過場面話還是不落：“待抓獲賊人，定會為太醫(yī)丞找回手杖?！闭f罷，轉(zhuǎn)頭吩咐手下：“即刻替太醫(yī)丞尋一柄趁手的手杖。”

    “是！”那手下旋即領(lǐng)命去尋手杖了。

    馮聊才不管白行簡忽悠什么身份，總之能暫時拿捏郡守就行，見老白的手杖有了著落，她于是也趁機(jī)跟風(fēng)訴苦：“郡守大人，我們的行囊沒了，盤纏也沒了……”

    樊勝自然知道她是何意，倒也大方回應(yīng)：“列位可暫住寒舍，吃穿用度皆由府中供應(yīng)，失竊的行囊與盤纏也會盡快為你們找回?！蓖瑫r不忘扔下巨利：“若是，太醫(yī)丞妙手，能治好小女的眼盲，下官必以傾家之資重金酬謝！”

    馮聊頓時便來了精神，雖然不知道老白誆騙病人的保質(zhì)期有多久，但是能訛一部分也是好的。一方郡守，魚rou一方，家資必定殷實(shí)。哪怕只有郡守的傾家之資的一半，然后四人瓜分，她拿四分之一，也會很客觀，這趟出使也算不白來！

    馮聊兀自激動上了：“郡守大人放心，我們太醫(yī)丞醫(yī)術(shù)精湛，國士無雙，給宰相大人做開顱手術(shù)都能邊下棋邊動手術(shù)刀，治療區(qū)區(qū)眼疾算得什么，必能手到病除！”不知道編的是哪個國家的話本傳奇，總之很信誓旦旦。

    白行簡本來給自己留了后路臺階，以便將來好有轉(zhuǎn)寰之地，這下被馮聊幾句話給堵死。

    樊勝驚奇：“宰相大人還做過開顱手術(shù)？”

    馮聊道：“郡守大人身在地方，沒有聽過不足為奇，京師可都傳開了，三歲小兒都知道太醫(yī)丞顧……”顧什么來著？

    “顧淮慚愧，傳言多有不實(shí)之處，郡守不必盡信?！卑仔泻喗恿嗽掝^，褪了幾分真相，罩了層紗霧。

    白行簡越是自謙推托，這件事情仿佛越有可信度，樊勝不由改變了起初的懷疑態(tài)度，愈發(fā)誠懇：“太醫(yī)丞不必過謙！”

    白行簡擔(dān)心馮聊又在他的醫(yī)術(shù)問題上進(jìn)行不實(shí)渲染，岔開話題：“還有些事要麻煩郡守?！?/br>
    “太醫(yī)丞但講無妨！”

    持盈一直在一旁做個安靜的乖寶寶，靜靜地聽夫子騙人，她覺得夫子騙人都騙得好真實(shí)，忽然感到了夫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只聽夫子道：“可否勞煩郡守找身女孩的衣裳？”

    ……

    客棧刺客的尸首被官差收拾了，手杖和衣裳也都找了來，眾人隨郡守移步郡守府。

    郡守的宅院占地不小，天高皇帝遠(yuǎn)，地價也便宜，比京師達(dá)官貴人的宅第廣袤得多，不僅有亭臺花榭，還有池塘小橋，曲徑通幽。四人沒有被安排在客房，而是僻靜的后宅，與郡守女眷們僅隔一口池塘。

    這樣的環(huán)境自然比客棧優(yōu)雅舒適，但一切皆有代價。郡守肯如此優(yōu)待，無外乎將太醫(yī)丞當(dāng)了救星。

    持盈和馮聊兩人閑不住，將可活動范圍內(nèi)逛了個遍，還去廚房討了兩把炒花生。

    “夫子，我們會住幾天？”小榭外，白行簡坐在竹椅中，持盈蹲在他身邊的小凳子旁，剝著凳子上的炒花生。

    “端看郡守要留我們幾天?！卑仔泻喺菩姆鲋率终龋指心吧?，唯有丟失了用慣的東西，才知其他皆無法替代。

    “夫子治得好樊小姐的眼盲么？”持盈吃著炒熟的花生米，隨口一問。

    白行簡低下視線，看她吃得香，俯身從凳子上取了一顆：“你說呢？”

    持盈四顧無人，悄悄湊近腦袋，低聲：“夫子的騙術(shù)可真厲害，將那郡守都給唬住了，不得不好吃好喝待我們，不如就多住幾日……”

    “此次出京，并非為著享清福。”白行簡喟嘆，皇家的孩子終不是能吃苦的，跟來又何苦，“待幾日你玩夠了就回京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