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快如閃電,一下子就鉗住了學徒的手腕。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酉正。 長安,長安縣,義寧坊。 告解室里的空間既狹且黑,一個人待久了會覺得喘不過來氣,何況現(xiàn)在里面塞了兩個人。 檀棋和張小敬困在黑暗里,幾乎貼面而對,幾無騰挪的空間,連對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張小敬保持著這個尷尬的姿勢,又喊了幾聲,外面完全沒有動靜,那個伊斯執(zhí)事居然就這么離開了? 別說檀棋了,連張小敬都沒想到,這談吐儒雅的景僧,說翻臉就翻臉。他也算閱人無數(shù),愣是沒看穿這個叫伊斯的僧人。那相貌和氣質(zhì),實在太有迷惑性了。 張小敬用拳頭狠狠捶了幾下,小門紋絲不動。這木屋看似薄弱,材質(zhì)卻是柏木,木質(zhì)緊實,非人力所能撼動。 “檀棋姑娘,得罪了。” 張小敬抬起上半身,朝檀棋的臉前貼去,他是想給腰部騰出空間,好抽出障刀。檀棋知道他的意圖,可心中還是狂跳不已。她從未這么近距離與男子接觸,感覺那粗重的呼吸直鉆鼻孔,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張小敬慢慢把刀抽了出來,小心地把刀尖對準門隙,往下滑動。薄薄的刀刃能磕到外頭鎖鏈。可是這小屋子太狹窄了,完全用不上力氣,更別說劈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刀頭去削磨小門的門樞,但這個要耗費的時間就太久了。 檀棋覺得整件事太荒唐。闕勒霍多去向不明,長安危如累卵,他們卻被一個不知所謂的景僧執(zhí)事,用不知所謂的理由關(guān)在這個不知所謂的鬼地方。 她看向張小敬,這家伙應該很快就能想出脫身的辦法吧!就像在右驍衛(wèi)時一樣,他總有主意。張小敬那只獨眼在微光下努力地睜大,嘴唇緊抿,像一只困在箱籠里的猛獸。這一次,似乎連他也一籌莫展。 檀棋忽然警醒,自己什么時候開始把他當靠山了?登徒子說過,這次借她來,是為了借重自己的智慧。如果什么都不做,光等著他拿主意,豈不是給公子丟人!檀棋想到這里,也努力轉(zhuǎn)動脖頸,看是否能有一線機會。 兩人同時動作,一不留神,臉和臉碰到了一起。那粗糙的面孔,劃得檀棋的臉頰一陣生疼。檀棋騰地從臉蛋紅到了脖頸,偏偏躲都沒法躲。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砟_步聲,兩人動作同時一僵。 伊斯的聲音在外面得意揚揚地響起:“兩位一定正在心中詈罵,說我是口蜜腹劍吧……哦,恕罪恕罪,我忘了口蜜腹劍這詞是被禁的,還是用巧言令色吧,畢竟令色這兩個字我還擔得起,呵呵?!?/br> 這家伙不知何時又回來了,或者根本沒離開過。檀棋見過的男子也算多了,對自己容貌津津樂道的,這還是第一個。 “你們冒充夫妻,闖入敝寺,究竟意欲何為?”伊斯問道,他的口氣,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興奮。 檀棋正要開口相譏,張小敬卻攔住她,把腰牌從身上解下來,在門板上磕了磕,語氣急切:“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正在追查一件事關(guān)長安城安危的大案。你必須立刻釋放我們。這是靖安司的腰牌,你可以向官府查證?!?/br> “靖安司?沒聽過,不會是信口開河吧?”伊斯隔著小窗看了眼腰牌,“容在下明日去訪訪祠部,屆時必能分剖明白。” “那就來不及了!現(xiàn)在放我們走!”張小敬身子猛地一頂,連帶著整個木屋都晃了晃。 伊斯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嘖嘖地擺動了幾下:“在下忝為景教執(zhí)事,身荷護寺之重,既然有jian人冒良入寺,不查個清楚,在下豈不成了尸位素餐之輩?” 他說話文縐縐的,可此時聽在檀棋和張小敬耳朵里,格外煩人。 張小敬沉聲道:“聽著,現(xiàn)在這座波斯寺里藏著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他牽連著數(shù)十萬條人命。若是耽擱了朝廷的大事,你們要承擔一切后果!” 數(shù)十萬人命?極度危險?這兩個詞讓伊斯眼前一亮:“首先,我們叫大秦寺,不叫波斯寺。其次,若真有這么一個危險人物,也該由本寺執(zhí)事前往處理——你們想找的那位大德,就是他?” “是的,他是突厥的右殺貴人,在三個月內(nèi)來到長安。靖安司認為他假冒景僧,就藏在這座波斯寺里?!睆埿【吹恼Z速非??欤荒鼙贿@個愛拽文的波斯人掌握談話節(jié)奏。 “都說了是大秦寺……嗯?!币了顾坪醣贿@番話打動,他眼珠一轉(zhuǎn),俊俏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興奮的笑容,“爾等先在這里懺悔,容在下去查看一下,看看所言是虛是實?!?/br> 張小敬這回可真急了,扯著嗓子喊出來:“這個突厥人背后勢力很強大,不可貿(mào)然試探。請你立刻開門,交給專事捕盜的熟手來處理?!?/br> “哦?你說的是那兩個被我關(guān)在告解室里的熟手?”伊斯哈哈一笑,用兩只食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我伊斯雙眼曾受秋水所洗,你們能識破的,我自然更能看穿。”然后他不顧身后張小敬的叫嚷,轉(zhuǎn)身離開。 伊斯大步走在走廊里,表情還是那么平靜,可白袍一角高高飄起,暴露出主人內(nèi)心的踴躍。 景僧寺崇尚苦修謙沖,一年到頭連吵嘴都沒幾回。伊斯自負熟讀中土經(jīng)典,身懷絕學,卻一直沒機會展示,引以為憾。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機會,他絕不會輕易放過。 若是那個男人所言非虛,這將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伊斯恰好走到正殿,看到十字架高高在上,虔誠地合掌禱告道:“我主在上。這次建功有望,必得朝廷青睞,可以正我景教本名?!?/br> 他禱告完畢,直奔正殿旁的一片宅子而去。那里有一片菜畦,里頭種些瓜果青菜。景僧不分品級上下,都提倡親力親耕,所以宅子也修在菜畦旁邊。一水皆是平頂二層小石樓。 伊斯身為執(zhí)事,對景寺人員變動知之甚詳。一個月前,這里確實來了一位僧侶,名叫普遮,粟特雜胡,所持度牒來自康國景寺,身份是長老。普遮長老來到義寧坊景寺之后,行事頗為低調(diào),平日不怎么與人交往,只是外出的次數(shù)多了些。寺里只當長老熱心弘法,也不去管他。 聽張小敬的描述,這普遮長老是唯一符合條件的人。 他年過六十,寺里特意給他撥了一處二樓偏角的獨屋。伊斯叫了一個管宅子的景僧,一起拾級而上。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喚了聲“普遮長老”,沒人回應。伊斯手一推,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居然開了。 這小廳里的陳設,與其他教士并無二致。窗下擺有一尊鎏金十字架,兩側(cè)各擱著一口拱頂方巾箱,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駱駝毛氈毯。 伊斯一眼注意到,那氈毯正中翻倒著一把摩羯執(zhí)壺,壺口流出赤紅色的葡萄酒來,將毯子浸濕了好大一片。他立刻警惕起來,先把袍角提起,掖在腰帶里,然后腳步放緩,朝寢間走去。 伊斯一踏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普遮長老瞪圓的雙眼,表情驚駭莫名。他頭擱在門檻上,仰面倒在地上,胸口還插著一把利刃,血rou模糊。長老的手臂還在微微顫抖,不知是一息尚存,還是死后怨念未了。 伊斯大吃一驚,這……這不是個極度危險的賊人嗎?怎么反被人殺了? 身后那個景僧跟過來,看到這血腥一幕,“媽呀”一聲,癱坐在地上。伊斯眼珠一轉(zhuǎn),沒有急著俯身去檢查,也沒忙著進屋,而是急速掃視了屋子一圈。 就這么安靜了幾個彈指,他突然抄起手邊一個銅燭臺,狠狠砸向屋角。 屋角那里擺放著兩扇竹制小屏風,平日用來遮擋溺桶。它本身很輕薄,被沉重的銅燭臺一砸,“嘩啦”一聲,應聲倒地,從后頭跳出一個蒙面的漢子來。 “這點毫末伎倆,還想逃過我伊斯的雙眼?”伊斯半是興奮、半是壯膽地喝道。 這里的窗戶方向是正北,又是二樓,正好對著御道的光彩燈影。伊斯剛才就注意到了,燈光照射進屋角,兩扇竹屏風的影子之間應有一道光隙,可有那么一瞬間,兩扇影子卻連在了一起——這說明屏風后藏著人。 想必是這兇手殺人之后,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聽見敲門,他只能暫時藏在屏風后頭,沒想到被伊斯直接給喝破了。 既然暴露,蒙面漢子也不廢話,抄刀向伊斯撲過來。伊斯略帶驚慌地后退,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剛才應該佯裝無事,退下報官。 可是后悔已經(jīng)晚了,蒙面漢子的刀鋒迅猛逼近。伊斯不顧體面,整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勉強躲過這一刀。還沒等那漢子收刀再刺,他用手抄起床榻邊的一個暖腳鈞爐,劈頭蓋臉潑過去。 這暖腳鈞爐是個鐵撮子樣式,內(nèi)盛炭火,用來夜里取暖。伊斯拿起鈞爐,往外一送,鈞爐里大概曾經(jīng)燒過什么東西,細碎的灰末被甩出來,斗室之內(nèi)登時煙霧彌漫。伊斯趁這個機會爬了幾步,脫離蒙面漢子的攻擊范圍,起身把鈞爐握在手里。 他忽然聽到一聲慘叫,竟是那跟隨而來的管宅景僧發(fā)出來的。不用說,蒙面漢子一擊伊斯不中,直接把身后那景僧給殺了。 伊斯大怒。這些家伙闖入景寺,還連殺兩位僧人,這簡直是對執(zhí)事最大的侮辱。他把鈞爐里最后一點炭灰拼命往外撒去,然后跳到了床榻上。 長老級別的僧人,榻邊必然會掛著一根手杖。木料用的是苫國的無花果樹,那里是景尊興起之地,持之以不忘根本。蒙面漢子兵器犀利,但伊斯對屋子里的陳設更加熟悉。 伊斯從墻上取下手杖,心中稍定。他不需要贏,只要堅持多一點時間,自然有護寺景僧趕到。他倚仗著手杖的長度優(yōu)勢,把蒙面漢子壓制在屋子一角。 那蒙面漢子很快意識到對方在拖時間,于是沒再過多糾纏,一轉(zhuǎn)身,居然從窗口跳了出去。 伊斯疾步跑到窗臺往地面上看,卻沒看到對方蹤影。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蒙面漢子居然借著涼臺凸面,翻上了屋頂。 真以為我們景僧都是文弱之輩嗎? 伊斯冷笑一聲,用口咬住手杖,雙手反手攀出窗臺上緣,身子一擺,也迅速翻到屋頂。 景寺的屋頂平闊,極適合奔跑。兩人你追我趕,一個個屋頂躍過去,腳下片刻不停。蒙面漢子固然身手矯健,伊斯也不讓分毫,甚至靈巧上還更勝一籌。 伊斯自幼生長在西域沙漠中,平日最喜歡的活動,就是在各處石窟沙窟之間飄來蕩去,久而久之,練出一身攀緣翻越的輕身功夫,任何高險之地,皆能如履平地——他自稱跑窟。 刺客這么逃,正好搔到了他的癢處。 眼見伊斯越追越近,蒙面漢子又一次躍過兩個屋頂之間的空當,猛一轉(zhuǎn)身,用刀刺向半空。身后的伊斯已經(jīng)高高躍起,向刀刃自己撞去。他半空中無法避讓,情急之下把白袍前擺往前一撩,等刀刺穿袍子的一剎那,猛然扯動,把刀尖拽偏了幾分,堪堪從肩頭刺過去,劃開了一道血痕。 伊斯借這個勢,一頭撞到蒙面漢子懷里,把他頂?shù)乖诘?。兩人在屋頂滾了幾滾,扭做一團。伊斯松口握住手杖,一邊砸他的頭一邊恨恨喝道:“我好歹也是波斯王子的出身,豈容你在這里賣弄!” 他正砸著,忽然一支弩箭破空飛來,正釘在伊斯的木杖頭上。若再偏個半分,只怕這箭就刺入伊斯咽喉了。趁他一愣神的工夫,蒙面漢子一下將他推開,縱身跳下兩層樓去。 伊斯沒想到,這個刺客原來還有同伙。他幾步跑到屋頂邊緣,看到遠遠有一人手舉弩機,正對著自己。他連忙一低頭,又是一箭擦著頭皮飛過。 趁這個機會,那蒙面漢子已經(jīng)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到那個弩手身旁會合。弩手把弩機一丟,兩人越過八棱石幢,徑直奔景寺大門而去。 此時再追過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伊斯只得大聲呼叫,指望門口的那些僧侶能聽見。那些景僧正忙著向游人分發(fā)禮品,周遭喧鬧得很,哪會想到有兩個刺客從身后跑出來。 但在門口的,并非只有他們。 那一批旅賁軍士兵遵照張小敬的命令,早守在門口,一看到這兩個人殺氣凜然,紛紛抽出利刃,拉了一個扇形圍過去。 兩個殺手反應極快,立刻從懷里掏出一把銅錢,“唰”地朝天上拋去,落下如天女散花。周圍的游人紛紛喊道:“散花錢啦!” 散花錢乃是長安的一個習俗,賞燈時拋灑銅錢,任人撿拾,散得越多,福報越厚。但這個陋習屢屢出事,被官府所禁。游人們聽到有人居然公然散花錢,無不驚喜,一傳十,十傳百,頓時無數(shù)民眾朝這邊涌過來,男女老少哄搶成一片,場面登時大亂。 等到錢撿得差不多了,那兩個殺手早已遁去無蹤,剩下十幾個旅賁士兵站在原地,四處張望。這時伊斯已經(jīng)翻下屋頂,趕到門口。看到這一幕,連忙問道:“你們是不是有個都尉叫張小敬?皴臉瞽目?” 士兵茫然地看著他不說話。 “呃,就是臉上全是皺紋,還瞎了一只眼睛?!?/br> “哦,那沒錯,是張都尉?!笔勘@才恍然大悟。 伊斯摸摸腦袋,俊俏的臉上露出為難神色。饒是他口才了得,也不知該怎么跟這位軍官解釋,這位張都尉剛被自己關(guān)了起來。 光德坊,靖安司。 最先遭遇襲擊的,是一個傳送文書的小吏。他正捧著一封文書朝大望樓走,突然看到十來個黑影撲過來。他剛瞪大了眼睛,就被一把短脊刀刺穿了咽喉。 然后遇襲的是兩名守衛(wèi)。他們負責把守后花園與前面大殿的連接處,正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忽然兩人身子同時一僵,倒在地上,脖頸處分別插著一支弩箭。 為首的黑影走到這里,暫時停住了腳步。他就是剛才爬上大望樓的人,也是這一隊人的領(lǐng)袖。他俯身把弩箭從兩名守衛(wèi)身上拔出來,重新裝回弩機,然后做了個安全的手勢。 五個黑影立刻向前,分別搶占了高處和側(cè)翼幾個地點,將弩機對準了通往后花園的那條路。然后另外幾個人折回到水渠的缺口,拖過來幾個沉重的麻布口袋。他們打開口袋,每人從里面拿出一具簡易的唧筒和幾個小陶罐。 這種唧筒是一個竹圓筒,前有孔竅,后有水桿,水桿的一頭裹著壓實的棉絮,塞入筒內(nèi)。這樣一來,只消一拉,便可從竅口吸水入內(nèi),再一推便能噴出去。這東西原本用于滅火,但極易損壞,送出的水量聊勝于無,所以并不怎么普及。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里上水。首領(lǐng)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奮。他忽然抬起手,把面罩摘下來,往嘴里扔進一卷薄荷葉,面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只鷹鉤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小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尸體全數(shù)丟在了旁邊的溝渠里。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龍波用粟特語發(fā)出指示:“分成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后殿。突擊開始后,對守衛(wèi)用弩,對文吏用刀,對物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勢?!?/br> 他又強調(diào)道:“所有這些行動,必須在一刻之內(nèi)完成。”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官送燈去。” 告解室的小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瞇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復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jīng)被抬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y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jīng)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guān)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么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guān)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zhí)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y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rou體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cè)腹,兩邊rou皮翻卷。張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抬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唐軍專用于馬戰(zhàn)的精銳裝備??窗毯鄣拈L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里側(cè)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胄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胄。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唐軍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