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靖安司的狀況,到底變得有多糟糕? 張小敬憂心忡忡,除了姚汝能之外,還不知道徐賓現(xiàn)在怎么樣?還有李泌,還有被扔在平康坊的檀棋,她又會跑去什么地方?更重要的是……還有聞染。那是他的戰(zhàn)友在這世上最后的骨血,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讓他九泉之下怎么去見聞無忌? 一個個全力以赴解救長安的人,相繼被這座黑暗的大城吞噬。張小敬只覺得有絕望的藤蔓纏到腳踝,四周的黑暗如傾墻一般壓過來,全無光亮。 這種心情,就像是去年他踏進聞記香鋪。他看著滿鋪的狼藉,看到低頭哭泣的聞染,看到虞部和萬年縣尉聯(lián)合簽押的文書,看到躺在地上蓋著破布的聞無忌,張小敬整個人深陷泥沼,連邁出一步、發(fā)出一點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現(xiàn)在越往前走,張小敬越是緊張,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等待著自己??稍谙乱粋€瞬間,他的獨眼瞇起來,射出兇狠危險的光——這是壓抑至極所爆發(fā)出來的戾氣。 若這一切真不如愿的話,索性再發(fā)一次瘋好了。他心里想。 伊斯并不知道張小敬的決心,他一直在騾子上張望,直到看到光德坊的坊門。 此時坊門站著數(shù)十名士兵,戒備森嚴(yán)。這里剛發(fā)生了重大襲擊事件,所以警戒級別比別處要高得多。伊斯自告奮勇,說我去打探一下。結(jié)果沒過多久,他就灰溜溜地回來了,說已經(jīng)禁止一切胡人入內(nèi)。 張小敬很驚訝,這個命令太粗糙了,毫無實際意義不說,反而會導(dǎo)致人人相疑。只有最懶惰的官員,才會這么一刀切。 伊斯進不去,張小敬也不能進,他的獨眼太明顯了,一定會被衛(wèi)兵看出來。他們正在琢磨辦法,恰好有一個胡人小吏從坊里走出來,一臉沮喪,手里還抱著個包袱。 張小敬認出他是靖安司中一員,可惜自己不敢出面。這時就顯出伊斯的價值了。他相貌英俊,談吐又高深,外人看來就是位有道的大德。伊斯拽住小吏詢問片刻,沒費多大力氣便弄明白了。 原來襲擊靖安司的,是一個自稱“蚍蜉”的組織,他們還順便綁走了李泌。然后一個叫吉溫的御史接管了整個靖安司?!巴ň儚埿【戳睢焙汀芭藕睢保际撬逻_的?,F(xiàn)在新的靖安司設(shè)在京兆府里,正在重建,可惜那一批有經(jīng)驗的幸存胡吏,就這么給趕出來了。 至于姚汝能、徐賓和聞染的下落,小吏便茫然無知了。 張小敬的臉色緊繃。這個變化,超出了他所估計的最嚴(yán)重的狀況。蚍蜉的來歷不明,但能量極大;而整個靖安司非但不能成為助力,反而變成最可怕的敵人。 一下要面對兩個敵人,這是多么可怕的事。 張小敬站在光德坊之外,望著坊內(nèi)深處直沖夜空的黑煙。那個方向,應(yīng)該是燃燒的靖安司大殿吧?別說這座大殿,就連最初答應(yīng)給他赦免承諾、委托他做事的人,都已經(jīng)不在。張小敬現(xiàn)在,是徹底的孤家寡人,失去了一切正當(dāng)性。 事到如今,一個死囚犯,又何必如此拼命? 張小敬現(xiàn)在如果掉頭離開,絕不會有任何人指責(zé)他道義有虧。事實上,過了今晚,長安城是否還能有機會記住他的名字,都屬未知之?dāng)?shù)。 伊斯站在旁邊,有點迷惑。他能感覺到,張小敬身上的氣勢一直在變化,忽強忽弱,似乎內(nèi)心在做著某種掙扎。伊斯不敢去打擾,只得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架,默默為他禱告。 過不多時,張小敬緩緩抬起手來,習(xí)慣性地撣了撣眼窩,居然笑了: “伊斯執(zhí)事,之前聽你和檀棋聊天,曾講過景尊憐憫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萬眾贖罪??捎写耸拢俊?/br> “正是。”伊斯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這一茬了。 “我記得檀棋也說,釋教中有地藏菩薩,發(fā)大誓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景也罷,釋也罷,這些大德,都愿為自己的選擇負責(zé),身臨濁世地獄,更何況人?” 說到這里,張小敬的獨眼再度亮了起來,一片清明,不再有絲毫迷茫:“是了,原是我想差了。事到如今,我一個死囚犯,不是何必如此拼命,而是無須任何顧忌才對。” 說罷他哈哈大笑,笑聲上犯夜空,豪氣干云。伊斯略帶惶惑地瞇起眼睛,只覺對方耀眼非常。 “走吧?!睆埿【匆粨]手。 光德坊的兩處坊門,斷然是進不去了。他們兩個人牽著騾子繞到光德坊的側(cè)面。張小敬記得這里有一道水渠,可以直通靖安司后花園。可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水渠也被封鎖了,十幾個士兵站在水渠堤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從這個位置,靖安司的大殿看得更加清楚,它仍舊在熊熊燃燒著,左、右兩處偏殿也濃煙滾滾,讓張小敬很擔(dān)心昌明坊的證物會不會已被付之一炬。 大望樓還在,上頭掛著幾盞醒目的紫燈,可是排列散亂,一看就是外行人在弄??磥硪θ昴芤呀?jīng)不在那里了。 “咱們逾墻而走吧!” 伊斯文縐縐地說了一句,挽起袖子躍躍欲試。他對翻墻越舍這種事的興趣,僅次于對景尊的熱愛。張小敬卻搖搖頭,靖安司連水渠都看管住,說明其他地方也同樣戒備森嚴(yán),貿(mào)然過去,只會打草驚蛇。 在他心目中,這個新的靖安司也是敵人,必須時時提防。 張小敬忽然想起來了,慈悲寺的草廬和靖安司之間,應(yīng)該還有一架梯子。于是他們默默地從水渠邊退開,繞到了慈悲寺緊貼著坊墻的一處坊角。 這里青磚疊排,形成一個內(nèi)傾的夾角,為了凸顯出釋教特色,上緣還加了一圈菩提紋的凸邊,既顯得佛法廣大,又適宜攀爬。更關(guān)鍵的是,墻外無人把守,可見靖安司的警衛(wèi)并未擴展到慈悲寺一帶。 伊斯道了一聲“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兩口唾沫,正要往墻上爬,張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執(zhí)事,你助我上墻便夠了。光德坊內(nèi)吉兇未卜,你沒必要蹚這渾水?!?/br> 他有傷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幫忙拽一下。但接下來的冒險,張小敬自己心里也沒底,犯不上牽連伊斯這個沒瓜葛的人。 伊斯不滿道:“莫非都尉嫌棄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張小敬顧不得糾正他的用詞,搖搖頭:“我已不是都尉,只是個被通緝的死囚犯。你跟著我,非但不能為景寺正名,反而會被牽連?!币了股斐鰞蓚€指頭,點了點自己那寶石般的雙目:“在下這一雙眸子,曾為秋水所洗,長安城中,沒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斷,跟定都尉,絕不會錯。” 張小敬不太清楚,伊斯從哪里來的這種自信。不過時辰已經(jīng)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擱,他淡淡說了一句:“只要你愿為自己的選擇負責(zé)就好。”然后也往墻上爬去。 兩人花了一番力氣翻進慈悲寺。寺中此時一片安靜,連燭火都不見一盞。張小敬謹(jǐn)慎地穿過禪林,繞過佛塔,來到草廬之前。 草廬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不過里面到處有翻檢痕跡。地上翻倒著一件油津津的木盤,正是數(shù)個時辰前檀棋用來盛放油子給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了,草廬四周并沒有埋伏。張小敬走到院墻那里,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這草廬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幾個。這里被抄檢,說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賓落到敵手,被迫說出了這個秘密。張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個大窟窿,四周有幾十個沾滿了水漬的腳印??峙逻@里還曾經(jīng)發(fā)生過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誰。 看到這些痕跡,張小敬感覺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單純的無能,簡直惡意滿滿,處心積慮要把李泌任內(nèi)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廬鄰近靖安司的這道院墻,攀爬起來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這樣的跑窟高手,利用旁邊的柏樹成功跳上墻頭,又垂下一根繩子拽起張小敬。 雙腳落地,輕輕掀起一片塵土,張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還是當(dāng)日正午時分。李泌剛氣走賀知章,獨掌大權(quán),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時靖安司精英俱在,無論望樓體系、旅賁軍還是大案牘之術(shù),皆高效運轉(zhuǎn),張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個時辰過去,這里竟已淪為一片火獄廢墟,物非人非??上埿【床]有時間憑吊,直奔證物間而去。 證物間設(shè)在左偏殿附近的一處庫房里,里面盛放著可能有用的各種現(xiàn)場遺留。曹破延的那串項鏈,就是在這里重新串好的。張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著火場邊緣移動,強忍灼人的高溫,從主殿旁邊穿過去,順著一條殘破走廊來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勢,并不比主殿弱到哪里去。這里是存放文檔卷宗的地方,燒起來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災(zāi),恐怕這里也不能幸免。 張小敬他們抵達的時候,火勢還未弱下去,噼啪聲不絕于耳。借著火光,勉強可以看到那個證物間也被籠罩在濃煙中,里面存放的東西下場如何,不問可知。 靖安司看來也放棄了撲滅的努力,一個人也沒留,任由它們?nèi)紵埿【磪s不死心,他環(huán)顧左右,忽然注意到旁邊不遠處躺著一具尸體。 說來也慘,這尸體身披火浣布,手里還握著一根麻搭,應(yīng)該是第一批沖進來救火的武侯??此砩系哪_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擁而出的逃難人群踩死的。 他從尸體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撿起雙手緊握。這麻搭其實是一根長木桿子,頂端捆縛著一大團粗麻散布條,可以蘸水帶泥,撲打火苗。 張小敬對伊斯叮囑了一句:“若我沒回來,你就按原路撤走,盡快離京?!币了挂膊恢撜f什么好,只好表示會為他祈禱。在祈禱聲中,張小敬松開褲帶,在麻搭頭上尿了一大通,然后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頭一低沖著火場里沖去。 這一帶連地面都燒得guntang,張小敬的腳底隔著一層皮靴,都感覺踏在針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沖證物間去。 證物間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與里面并不連通,張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風(fēng)險沖進去,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揮動麻搭,趕開灼熱的空氣與煙霧,碰到實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滿尿液的麻布條遮掩口鼻,臊味總比嗆死強。 好不容易沖到門口,張小敬看到里面呼呼地冒著火苗子,整個木質(zhì)結(jié)構(gòu)還在,可已搖搖欲墜。光憑手里這點裝備,沒可能壓出一條通道來。他靠近了幾次,都被熱浪逼了回來。 竹物易燃,恐怕它們是第一批化為灰燼的,即使沖進去,也意義不大。張小敬只得悻悻朝原處退去,走到半路,忽然這座左偏殿發(fā)出一陣瘆人的嘶鳴聲。 “不好!”張小敬意識到,這是大梁斷裂的聲音,意味著整個建筑即將坍塌,屆時木火亂飛,砸去哪里都有可能,對救火人員來說是最危險的時刻。 他看了眼遠處,到安全距離還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間趕過去。張小敬當(dāng)機立斷,直接趴在與左偏殿相對的一處花壇旁邊,然后把麻搭高高豎起,萬一有大片物件飛過來,至少能被頂歪一點,不至于被砸個正著。 他剛做完這個防護動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與斜撐,再也無法支撐大頂?shù)闹亓?,轟隆一聲,在木料哀鳴聲中崩裂、坍塌。無數(shù)帶著火焰的木件朝著四處飛去。其中有一條燃燒的椽子,被壓得直翹起來,像龜茲藝人?;鸸饕粯釉诳罩行D(zhuǎn)了幾圈,正正落在了花壇旁邊…… 張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沒辦法像其他同僚一樣放心游玩,必須盯緊各處的花燈。 長安的花燈一般都是由各處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頒發(fā)了匠牒的營造匠人,才有資格參與搭建。如果花燈出了意外,工匠連同簽發(fā)官員都要被株連。 花燈這東西,不同別物,萬一出了什么亂子,眾目睽睽,遮掩都沒法遮。再加上長安風(fēng)氣奢靡,喜好斗燈,各家花燈越扎越大,燭火花樣越來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張洛很緊張,特意派了十來個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亂子。 他的壓力還不止于此。 除了民辦花燈之外,皇家也要張燈結(jié)彩,而且一定要足夠體面奢華,絕不能被民間比下去,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天潢氣度。 皇家的花燈采辦營造,自有內(nèi)府管著,但張洛得負責(zé)日常維護以及布燭添油等瑣碎的雜事。換句話說,這些花燈不經(jīng)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負責(zé)。張洛雖有腹誹,卻也不敢聲張,只得加倍上心。 尤其是今年上元,不知是誰出的主意,竟然在興慶宮前搭起了一個一百五十尺的大燈樓。華麗是華麗,可天子不知道,下面人得花多少精力去打理。別的麻煩不說,單到了四更“拔燈”之時,得派多少人在燈樓之上,才能保證讓這么大個燈樓瞬間同時點亮! 大燈樓的燃燭事務(wù),從物資調(diào)配到cao作人員遴選,是張洛全權(quán)負責(zé)。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虞部的郎中和員外郎只會諉過于人,下面有點手段的主事——比如封大倫——早早推脫掉了,最后只能著落在沒什么后臺的倒霉鬼張洛頭上。 他此時正站在安興崇仁的路口,這里有一座拱月橋,龍首渠的河水便從橋下潺潺流過。站在橋頂,手扶欄桿,附近花燈可以一覽無余。這拱月橋是個觀燈的好地方,除了張洛之外,還有無數(shù)百姓試圖擠上來,搶個好位置。 為了不影響工作,張洛專門派了三個壯漢圍在自身左右,用木杖強行格出一圈地方來??涩F(xiàn)在的人流實在太多了,互相簇擁擠壓,橋上黑壓壓的全是人頭。三個護衛(wèi)也不濟什么事,退得與張洛幾乎貼身而立。 張洛看看時間,按照計劃,再過一刻,所有他親自遴選的工匠、虞吏以及皂衣小廝都會集結(jié)在興慶宮附近,然后一起進駐大燈樓,為最后的燃燭做準(zhǔn)備。他看橋上人越來越多,決定早點離開,再跟手下人交代一下燃燭的細節(jié)。 雖然他們事先都已經(jīng)演練過許多遍了,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紕漏,可張洛覺得小心點總沒錯。 他吩咐護衛(wèi)排出一條通道,正要邁步下橋,忽然人群里傳來一陣驚呼,人頭開始sao動,似乎有人在散花錢。張洛雙眼一瞪,在這么擠的地方撒花錢?撒錢的人應(yīng)該被抓起來杖斃! 很快sao亂從橋底蔓延到橋上。上頭的百姓并不知道情形,有的想下去搶錢,有的想盡快離開,還有的只是盲目地跟隨人流簇擁,茫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整個橋上登時亂成了一鍋粥。不少人滾落橋下,壓在別人身上,發(fā)出巨大的叫喊聲。那三名守衛(wèi)也被擠散開來,張洛被人群生生壓在了石雕橋欄,上半身彎出去,狼狽不堪。 他拼命呵斥,可無濟于事。就在這時候,一只手從混亂中伸過來,張洛只覺得有一股巧妙的力量推著自己折過橋欄,朝著橋下的水渠跌落下去。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砂傩諅冋l也沒留意這個意外,還在聲嘶力竭地擠著。三個護衛(wèi)注意到長官掉下去了,他們很驚慌,但還沒到絕望驚駭?shù)某潭?。龍首渠不算深,淹不死人,只要他們盡快趕到河堤旁,把長官救起,最多是挨幾句罵罷了。 只有張洛自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游起來了。他的咽喉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傷口,身體只能無奈地朝水中一直沉去,不知會隨渠流漂向何處。他的尸首遲早會被人打撈上來,也許明天,也許后日,屆時別人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并非一起落橋意外。 但不是今晚。 “快!有傷者!” 一聲焦慮的喊叫從靖安司里傳來,在附近執(zhí)勤的士兵紛紛看去,只見一個波斯人攙扶著一位渾身焦黑的傷者,往外拖動。那人滿臉煙灰,身披一塊熏得不成樣子的火浣布。 士兵們很驚訝,能逃出來的人,應(yīng)該早就逃出來了,怎么里面現(xiàn)在又有人?況且排胡令已下,怎么又冒出一個波斯人? “我,監(jiān)牢,出來,這人還活著?!币了褂蒙璧奶普Z邊比畫邊說。士兵們大概聽懂了,這家伙原本是在監(jiān)牢里,門是鎖的,所以費了些時間才逃出來,半路正好看到這個人還活著,就順手拖出來了。 這些執(zhí)勤士兵都是臨時抽調(diào)過來的,根本不知道靖安司監(jiān)牢里原本都關(guān)了誰,再說了,誰會專門跑進火場撒這樣的謊?加上伊斯相貌俊秀、言談?wù)\懇,他們立刻就相信了。 這個傷者裹著火浣布,可見是第一批沖進去救火的,士兵們看伊斯的眼神,多了幾分欽佩,這個波斯囚徒出逃還不忘救人,不愧久沐中原仁德之風(fēng)。 有兩個士兵主動站出來,幫著伊斯抬起這個傷者,朝京兆府的設(shè)廳而去。所有的傷者都在那兒進行治療。 伊斯一邊走一邊默默祈求上帝寬恕他說謊話。剛才張小敬在花壇那里,確實挨了一下砸,幸虧有麻搭支偏了一下,否則這根椽子就能要了他的命。不過椽頭的火焰,還是把他的背部燒了一片。這也是士兵們并沒懷疑作偽的原因。 此時靖安司外的混亂已基本平息,救援人員基本就位,各司其職,隔火帶、急行道與通道也被劃分出來。傷者和伊斯很快就被送到了京兆府里,有醫(yī)館的學(xué)徒負責(zé)做初步檢查,然后按照輕重緩急安置在設(shè)廳里的特定區(qū)域,再呼喚醫(yī)師診治。 今夜的傷者太多,學(xué)徒已經(jīng)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時間端詳病人的臉,更不會去留意京兆府的通緝令。所以他看到張小敬,只是面無表情地前后檢查了一遍,然后給他腳上系了一條褐色布條——意思是輕傷。至于伊斯,根本沒系布條。 張小敬被攙扶進設(shè)廳,里面的榻案都被搬空,地板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十名傷員,呻吟聲此起彼伏。十幾個披著青袍的醫(yī)師與同樣數(shù)量學(xué)徒穿梭其間,個個滿頭大汗。 有一個醫(yī)師走過來,覺得這人很奇怪,除了背部燒傷,身上還有許多新鮮刀傷。他正待詳細詢問,卻突然厭惡地聳聳鼻子,聞到這人臉上一股尿臊味,立刻熄了追究的心思。他粗暴地讓張小敬趴在一處氈毯上,剪開上衫露出患者脊背,用生菜籽油澆到燙傷部位,又抹了點蒼術(shù)粉末,然后叮囑了一句“老實晾著!”,匆匆離去。 伊斯因為沒受傷,只分得了一杯蜜水潤潤喉嚨。 菜油充分浸潤肌膚還要一段時間,張小敬只得趴在氈毯上不動。伊斯好奇地東張西望,忽然注意到,在設(shè)廳一角,有兩扇鑲螺鈿的屏風(fēng),恰好擋出了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在屏風(fēng)外,還有兩個衛(wèi)兵站著,似乎那里躺著一個大人物,便走了過去。 伊斯天生就有得人信賴的能力,幾句話下來,那些衛(wèi)兵便放松了警惕。他們說這里是一個靖安司的內(nèi)jian,要嚴(yán)加看管。伊斯借著攀談的機會,從屏風(fēng)縫隙看過去,里面確實躺著一個人。他沒有進一步動作,默默退回去,跟張小敬小聲描述了下他的相貌。 “友德……”張小敬一聽是徐賓,松了口氣,至少他沒死。至于內(nèi)jian的罪名,大概是被自己牽連了吧。他咬著牙要起身,卻被伊斯按住了。 “都尉現(xiàn)在過去,可就身份昭然了。在下靈臺倒生出一計……” 伊斯和張小敬耳語幾句,悄悄走到設(shè)廳的另外一角。那里有一群雜役,正忙著在一個長條木槽里現(xiàn)搗菜籽油,木槽下面用絲綢包裹,用以濾凈汁液,底下拿盆接著。旁邊還有三四個小灶,咕嘟咕嘟煮著開水。 今晚受傷的人太多,即使是這種最簡陋的藥物和熱水,都供應(yīng)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