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蚍蜉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們竟是打算把大唐朝廷一網(wǎng)打盡,讓拔燈之禮變成一場國喪浩劫。 張小敬震驚之余,忽又轉(zhuǎn)念一想。猛火雷有一個特性,用時須先加熱,不可能預裝上燈樓。蚍蜉若想達到目的,必須在拔燈前一個時辰去現(xiàn)場更換麒麟臂。丑正拔燈,現(xiàn)在是子初,還有不到一個半時辰。 那些蚍蜉,恐怕現(xiàn)在正在燈樓里安裝! 張小敬猛然跳起來,顧不得跟晁分再多說什么,他甚至顧不上對伊斯解釋,發(fā)足朝門口奔去。這是最后的機會,再不趕過去,可就徹底來不及了。 可他即將奔到門口時,大門卻“砰”地被推開了。大批旅賁軍士兵高呼“伏低不殺”,擁入院中,登時把這里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元載遠遠站在士兵身后,滿臉得色地看著“蚍蜉”即將歸案。 今夜負責興慶宮外圍警戒的,是龍武軍。他們作為最得天子信任的禁軍,早早地已經(jīng)把勤政務本樓前的廣場清查了一遍,在各處布置警衛(wèi),張開刺墻,力求萬全。 這是一年之中,龍武軍最痛苦的時刻。 再過一個時辰,各地府縣選拔的拔燈車與它們的擁躉便會開進廣場,做最后的斗技。屆時這里將會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連附近的街邊坊角甚至墻上都站著人。更麻煩的是,天子還要站在勤政務本樓上,接受廣場上的百姓山呼萬歲。在圣人眼里,這是與民同樂,共沐盛世,可在龍武軍眼里,這是數(shù)不清的安全隱患。 今天太特殊了,龍武軍不能像平時一樣,以重兵把閑雜人等隔絕開來,只能力保一些要津。除了勤政務本樓底下的金明、初陽、通陽諸門之外,今年還多了一個太上玄元大燈樓。 “太上玄元”四字,乃是高武時給老子上的尊號。當今圣上崇道,尤崇老聃,所以建個燈樓,也要掛上這個名字。 這個燈樓巍巍壯觀,倒不擔心被人偷走,就怕有好奇心旺盛的百姓跑過來,手欠攀折個什么飄珠鸞角什么的。因此龍武軍設置了三層警衛(wèi),沒有官匠竹籍的一概不得靠近。 十幾輛柴車緩緩從東側(cè)進入興慶宮南廣場,這是因為整個城區(qū)的交通幾乎已癱瘓,它們只能取道東側(cè)城墻和列坊之間的通道,繞進來。廣場邊緣的龍武軍士兵早就注意到,抬手示意。車隊停了下來,為首之人主動迎上去,自稱是匠行的行頭,遞過去一串用細繩捆好的竹籍。 “燈樓舉燭。”他說道。 警衛(wèi)早知道會有工匠進駐燈樓,cao作舉燭,對他們的到來并不意外。他們接過竹籍,逐一審看。 這些竹籍上會寫明工匠姓名、相貌、籍貫、師承、所屬坊鋪以及權(quán)限等,背面還有官府長官的簽押,并沒什么問題。警衛(wèi)伍長放下竹籍,朝車隊張望了一下,忽然覺得有些奇怪: “張主事呢?” 按照規(guī)定,燈樓維修這種大事,必須有虞部的官員跟隨才成。行頭湊過去低聲道:“咳,別提了,張主事剛才在橋上觀燈,讓人給擠下水啦,到現(xiàn)在還沒撈上來呢。我們怕耽誤工夫,就自作主張,先來了。” 警衛(wèi)伍長一聽,居然還有這事。他為難道:“工匠入駐,須有虞部主事陪同?!毙蓄^急道:“張主事又不是我推下去的!他不來,我有什么辦法?”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要不讓虞部再派個人過來?!本l(wèi)建議。他身為龍武軍的一員,身負天子安危,一切以規(guī)矩為重。 “外頭都在觀燈,讓我怎么找啊……”行頭越發(fā)焦慮,手搓得直響,“距離丑正還有一個時辰。稍有遷延,我們就沒法按時修完。圣人一心盼著今晚燈樓大亮,昭告四方盛世。萬一燈樓沒亮……就因為龍武軍不讓咱們工匠靠近燈樓?” 一聽這話,警衛(wèi)伍長開始猶豫了。規(guī)矩再大,恐怕也沒有天子的心情大。他看了眼那列車隊:“好吧,工匠可以進去,但這車里運的是什么?” “都是更換的備件,用于維修更換的。”行頭掀開苫布,大大方方請警衛(wèi)檢查。警衛(wèi)伍長一擺手,手下每人一輛車,仔細地檢查了一番。車上確實全是竹筒,竹筒的兩頭被切削得很奇特,與燈樓上的一些部件很相似。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不過這些竹筒很燙手,似乎才加熱過不久。伍長不懂匠道,猜測這大概是某種加工秘法。他放下竹筒,又提了一個疑問:“還有一個時辰就舉燭了,還有這么多備件需要維修?” 行頭這次毫不客氣地一指馬車:“這個問題,你可以直接去問毛監(jiān)?!蔽殚L抬眼一看,坐在馬車前首的是一個留山羊胡子的瘦弱老者,他正面無表情地仰頭看著燈樓——正是尚燈監(jiān)毛順。 伍長一下子就不作聲了。毛順那是什么身份,哪里輪得到他一個龍武軍士兵質(zhì)疑?他再無疑心,吩咐抬開刺墻,讓車隊緩緩開進去。 連續(xù)兩道警衛(wèi),都順利放行了。雖然這些工匠沒有張洛作保,不合規(guī)矩,但毛順大師親臨,足以震懾一切刁難。于是車隊順順當當開到了太上玄元燈樓下面。 這座燈樓太高了,所以底部是用磚石砌成一座玄觀,四周黃土夯實,然后才支撐起一個碩大無朋的葫蘆狀大竹架。進入燈樓的通道,就在那一座玄觀之中。 工匠們紛紛跳下馬車,每人抱起數(shù)根麒麟臂,順著那條通道進入燈樓。這里也有龍武軍把守,不過得了前方通報,他們沒做任何刁難,還過來幫忙搬運。 最后下車的是毛順,他的動作很遲緩,似乎心不在焉。行頭過去親切攙住他的手臂,毛順看了一眼行頭,低聲道:“老夫已如約把你們送過來了,你可以放過我的家人了吧?” “毛監(jiān)說哪里話。”龍波笑道,“燈樓改造,還得仰仗您的才學哪。” 檀棋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勤政務本樓上碰到太真。 說起這個女子,那可真是長安坊間津津樂道的一個傳奇人物。她本名叫楊玉環(huán),是壽王李瑁的妃子。檀棋與她相識,是在一次諸王春游之行上。壽王妃不慎跌下馬崴傷了腳踝,檀棋擅于按摩,便幫她救治。兩個人很談得來,壽王妃并不看輕檀棋的婢女身份,很快便與之成為好朋友。 沒想到,沒過幾年,天子居然把楊玉環(huán)召入宮中,說要為竇太后祈福,讓她出家為道,號為太真……宮闈粉帳內(nèi)的曲折之處,不足為外人道,但整個長安都知道怎么回事,一時傳為奇談。 說起來,她已經(jīng)數(shù)年沒見過太真,想不到今天在上元春宴上再度相逢。檀棋一看那一身婀娜道袍,就知道她雖然侍在君王之側(cè),可還未得名分,所以仍是出世裝扮,不便公然出現(xiàn)在宴會上——壽王可是正坐在下面呢。 太真見到檀棋,大為驚喜。她在宮內(nèi)日久,難得能看到昔日故交,執(zhí)住檀棋的手:“可是好久沒見到meimei了,近來可好?”檀棋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一下子被打斷,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 太真只當她過于激動,把她往旁邊拽了拽,親切地拉起家常。檀棋心急如焚,口中隨口應著,眼神卻一直看向珠簾另外一側(cè),那頂通天冠,正隨著《霓裳羽衣》的曼妙音律頻頻晃動。 太真看出檀棋心不在焉,頗有些好奇。她剛才掃了一下座次,太子在,李泌卻不在,莫非是李泌把自己的家養(yǎng)婢送給太子了?可她這一身臟兮兮的穿著,可不像出席宴會的樣子。 “meimei怎么這身打扮?是碰到什么事了嗎?” 檀棋聽到這一句,眼神陡然一亮。 太真修道祈福,純粹是天子為了掩人耳目,其實恩寵無加。她可是聽說,宮中皆呼太真為娘子,早把她當成嬪妃一般。若能請她去跟天子說項,豈不比硬闖更有效果? 檀棋心念電轉(zhuǎn),忽然抓住太真的袖子哭道:“jiejie,你得救我!”太真連忙攙扶起她,緩聲道:“何事心慌,不妨說給我聽聽?!彼m只是個隱居的女道,語氣里卻隱隱透著雍容自信。 檀棋抓住她柔軟的纖手,羞赧道:“我與一人私訂終身,不料他遭jian人所嫉,栽贓陷害,如今竟被全城通緝。我奔走一夜,卻無一人肯幫忙。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冒死來找太子,可太子也……”說到后來,泫然若泣。 檀棋很了解太真,她是個天真爛漫的人,講長安毀滅什么的,她不懂。她只喜歡聽各種傳奇故事,什么鳳求凰、洛神賦、梁祝、紅拂夜奔,都是男女情愛之事。若要讓太真動心幫忙,只能編造一段自己和張小敬的情事。 果然,太真聽完以后眼淚汪汪,覺得這故事實在凄美:私訂終身,愛郎落難,舍命相救,每一個點都觸動她的心緒。她早年為壽王妃,如今又侍奉君上,一直身不由己,對這樣的故事總懷有些許憧憬。 太真抱了抱檀棋軟軟的身子,發(fā)現(xiàn)她連脖頸處都沾著一抹臟灰,可見這一夜真是沒閑著,心痛得不行。 “安心,我去跟圣人說一句。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 “叫張小敬?!碧雌逭f完,連忙又搖搖頭,“千鈞之弩豈為鼷鼠發(fā)機。圣人舉動皆有風雷,哪能去管這種小事,反而看輕了jiejie。”太真覺得她到了這地步還在為自己考慮,頗為感動,寬慰道:“放心好了,我常為家人求些封賞,圣人無有不準的,求個敕赦很容易?!?/br> 檀棋小聲道:“乞求陛下赦免,會牽涉朝中太多,我不能連累到jiejie。jiejie若有心,只消讓陛下過問一句闕勒霍多,也便成了。” “那是什么?”太真完全沒聽懂。 檀棋苦笑道:“這是我愛郎所涉之事,被jian人遮蔽了圣聽。所以只要陛下略做關注,他便可以脫難了?!?/br> 太真想了想,這比討封賞更簡單,還不露痕跡,遂點頭應允。檀棋身子一矮,要跪下叩謝,卻被太真攙扶起來:“我在宮外除了幾個姐妹,只有你是故識,不必如此。” 看著檀棋瑩瑩淚光,太真心里忽然有種非凡的成就感。一言而成就一段姻緣,也算替自己完成一個夙愿。她又安慰了檀棋幾句,掀開珠簾去了天子身邊。 檀棋停在原地,心中忐忑不安。 此前檀棋已經(jīng)盤算過,無論是為張小敬洗冤,還是要把靖安司還給東宮,都沒法拿到御前來說。這些事對天子來說,都是小事。要驚動天子,必須是一枚鋒利的毒針,一刺即痛的那種。 這枚毒針,就是闕勒霍多,毀滅長安的闕勒霍多。 眼下太子欲忍,李相欲爭,兩邊都有意無意把闕勒霍多的威脅給忽略了。檀棋能做的,就是徹底掀翻整個案幾,把事情鬧大。只要天子一垂問,所有的事情都會擺到臺面。 檀棋不知道這樣攪亂局勢,能否救得了張小敬,但總不會比現(xiàn)在的局面更糟糕。不過她也知道,這一鬧,自己會同時得罪太子與李相,接下來的命運恐怕會十分凄慘。 可她現(xiàn)在顧不得考慮這些事,只是全神貫注盯著懸水珠簾的另外一側(cè)。只見太真的黃冠慢慢靠近通天冠,忽然歪了一下,似乎是把頭偏過去講話。過不多時,檀棋看到兩名小宦官匆匆跑進簾子,又跑出來去了席間。太子和李相一起離席,趨進御案。遠游冠和烏紗幞頭同時低下,似在行禮,可卻久久未抬起,只有通天冠不時晃動,大概是在訓話。 宮中鐘磬鼓樂依然演奏著,喧鬧依舊。檀棋聽不清御案前的談話內(nèi)容,只能靠在云壁,就像一個押下了全部身家的賭徒,等著開盅的一刻。 終于,遠游冠和烏紗幞頭同時抬起,其中一頂晃動的幅度略大,心神似受沖擊。檀棋不知吉兇如何,咽了咽口水,也不等太真走出來,悄然退回到太子席位后面。 李亨一臉鐵青地走回來,看到檀棋,眼神一下恍然:“是你跟太真那女人說的?” “是?!碧雌逋χ敝碥|。 “你……”李亨指著她,指頭微微顫抖,氣得不知說什么好了,“你這個吃里爬外的賤婢!為了一個死囚犯,什么都給賣了!” 適才父皇垂問闕勒霍多,兩人都沒法隱瞞。李相趁機發(fā)難,指責李泌所托非人,任用一個背叛的死囚犯以致靖安慘敗。李亨別無選擇,只得硬著頭皮與之辯解。李相說靖安司無能被襲,他就指責御史臺搶班奪權(quán);李相說張小敬勾結(jié)蚍蜉,他就拿出張小敬在西市的英勇行為,反駁污蔑。 兩人被一個小小婢女拖到一個全無準備的戰(zhàn)爭,爭吵起來也只是空對空。最后天子聽得不耐煩了,說“大敵未退,何故呶呶!”。他對張小敬如何毫無興趣,可闕勒霍多可是要毀滅整個長安的。李亨和李林甫只得一起叩頭謝罪,表示捐棄前嫌,力保長安平安。 檀棋雖不明內(nèi)情,可聽到“為了一個死囚犯”這句,便知道靖安司暫時應該不會死咬張小敬了。她已經(jīng)懶得去跟李亨解釋誤會,把身子往后頭墻壁一靠,疲憊地閉上眼睛。她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惡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往外拖去。 接下來的事情,只能靠登徒子自己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里,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賁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jīng)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zhuǎn)身朝反方向跑去??伤芸炜吹?,對面屋檐上,十幾名弓手已經(jīng)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這時候再想越墻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著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賁軍士兵已經(jīng)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隨后元載也在護衛(wèi)的簇擁下,進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沖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jīng)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fā)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huán)顧四周,放下心來。這里只有院門一個入口,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點。這是一個天羅地網(wǎng),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后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嘖”了一聲。他終于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只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jian細,沒想到是這么一條大魚。看來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獨占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shù)拿下,開刀問斬,只等你的人頭來壓陣!”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只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cè)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么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分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后轉(zhuǎn)過身子,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沖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沖天的血腥噴涌而出。后面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沖過去。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后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么反應,張小敬已經(jīng)反沖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一言不發(fā),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fā)抖,抱頭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穩(wěn)穩(wěn)坐在爐灶前,繼續(xù)看著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直覺告訴他什么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后退去,喝令士兵繼續(xù)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xù),他簡直是七殺附體。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么瘋狂的敵人對戰(zhàn)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兇獸一般,觸者皆亡。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只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cè),便會發(fā)出警告。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tài)。 張小敬現(xiàn)在確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么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愿多傷人命。可伊斯的中箭以及元載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老戰(zhàn)友臨終的囑托,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匯合在一起,終于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眼前再無取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xiàn)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巖石。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rou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隨著殺戮在繼續(xù),張小敬已經(jīng)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里,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沖入隊伍里,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fā)現(xiàn)根本攔不住。張小敬手里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么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賁軍尸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享譽一百零八坊??山褚沟拈L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